刊于《阅世》杂志（2020年12月刊）
我打开电脑，在地图应用里输入“新桥，巴黎”。蓝色星球旋转起来。仿佛一个太空人，我在不断Zoom In之中降落在巴黎新桥正中，塞纳河在这儿一分为二，环抱着西岱岛，而红色水滴样子的图标旁，标注着“新桥，有亨利四世雕像的石桥”。我点击右下角的黄色小人儿，一些街道出现蓝色线条。我用鼠标叼起小人儿——这意味着我将成为它，此后世界将显现为他的（我的）主观视角——将之放在新桥正中、亨利四世雕像前。运气不错，是个绝对的晴天，天蓝得就像电脑壁纸，仰头看——360度街景功能使我可以四处张望——白色的飞机尾痕交错在天幕上，只是在我饶有趣味地凝视天空的几十秒内，尾痕的长度和浓淡始终没有改变。我转头望向亨利四世，他身下骏马的左前蹄依旧悬置在空中，而亨利四世还是那样永远不变地慈祥地望着在新桥上往来的路人，此刻包括两对坐在人行道边沿歇息的游客，或看起来像游客，一排停在路边的代步车，以及两位好奇地望向我的过路人。奇怪，难道我比亨利四世更吸引人？
我一度以为自己只是隐身的虚拟旅行者，现在却因为对方的凝视而意识到，自己也可能是被展出的时间旅行者？带着这样的疑惑，我不由低下头——并非在电脑前低头，而是让地图APP里第一人称主观视角的那个“我”低下头——就这样，我看见了一幅显然经过某种程度修改的图像：在由南往北的车道上，在两辆小汽车之间，是一个古怪的、像云台似的东西，一个安装拍摄设备的黑色装置。显然，此刻我所代入的现场，正是街景图像被拍下的地点；那两位路人好奇的对象并不是我，而一定是那辆正在拍摄街景的车。他们是否预料到，在这刻舟求剑般的网络街景图里，会有一个来自未来的人，比如我，对他们回以凝视？
事实上，在这个街景世界里，一切都是雕像。一个被按下暂停键的世界，就好像雷内·克莱尔1925年的电影《沉睡的巴黎》（Paris qui dort）中的景象，只有作为黄色小人儿的这个我，才能自由移动，穿梭其中。想到这里，我有点兴奋地点击了一下桥面半透明的指示箭头，想靠近石桥边栏观赏塞纳河的美景。不料，我却像坠入兔子洞的爱丽丝般跌下新桥，鬼使神差地来到桥下的瓦尔嘉朗广场（Square du Vert Galant）——如果说西岱岛像一条鱼，这个广场便是那条鱼的尖头和鱼嘴。这时我才意识到这场旅行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自由，它更像一个动线被规划好的展览，总有一些你无法靠近、涉足的地方。但还是随遇而安一些吧，俗话说得好，“有一点什么总比什么都没有强。”来都来了，我便沿河边漫步起来。在数十次去巴黎的“真旅行”中，我应该曾多次在新桥上俯视过这个小花园，但从未想过走下桥一探究竟，毕竟“真旅行”的机会成本比较高。现在好了，可以笃定地深入这一团绿色内部，反正2019年5月春天的瓦尔嘉朗广场像时间胶囊一般完好无缺地（只是路人的脸被模糊了）凝固在那里。
在线地图里的街景旅行，不用像“真旅行”那样遵循现实的物理法则，而可以像互联网上的其他冲浪般随意跳接，在超级链接中瞬时穿越到别处。早在1984年，日本动画大师手冢治虫就在短片《跳》（ジャンピング）中展现了这种超越时代的新媒体旅行法。于是不必掌握行于水上的绝技，我便轻易跳上一艘塞纳河上的敞篷船，打算去巴黎圣母院门口看一看那块“零公里”铜牌。圣米歇尔桥就在不远处，桥左手边有一块某碳酸饮料的巨幅广告牌，整体图像和品牌名都无比清晰，但代言广告的女主角——她背对着我，正侧身回头——的面孔却与路人一样，被模糊成一团混沌，幸好旁边意味深长的广告词“What did you expect?”重新诠释并拯救了这个面目模糊的世界。只能从中间的桥洞穿过圣米歇尔桥，无论在现实世界还是街景地图里皆是如此。在进入桥洞的瞬间，我抬头看了看桥上，却意外发现桥面裂开了，右侧的桥身塌陷了几公分……不过别大惊小怪，这只是虚拟世界里算法导致的视觉偏差而已。穿过桥洞，巴黎圣母院的塔楼已经隐约可见。
我在左下角导航小视窗里随手点击岸上的蓝色线条，乌云压城的阴天顿时变成蓝天白云，我来到2019年7月的一个盛夏。一个五颜六色的明媚巴黎，几乎能感觉到清爽的风；但对于寻找“零公里”铜牌的我来说，却不是一个好选择——由于2019年4月15日的火灾，圣母院前广场封闭配合重建，因此在7月的街景图里，你最多只能到达广场外围的栏杆前。毕竟此刻虚拟的图像，也需要彼时亲临现场拍摄。幸运的是，在诸如巴黎圣母院这样的超级景点，总有好几个历史时点——这儿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街景地图的“零年”，2008年前后——可供选择。点击屏幕左上角的时钟标志，我发现从2008年4月到2019年7月，共有12个“时间目的地”，我选择了2012年。有意思的是，行走在拥有大量不同时间街景图像的超级景点，你每走一步——也就是点击地图上的半透明箭头时——都有可能同时走进一个完全不同的年份，就好像这趟旅行，变成了一场时空的双重旅行。好在无论何时，总有很多人聚集在“零公里”铜牌旁拍照留念，这使我的寻找变得轻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