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当我们认为战争是政治的延续时，同样需要意识到，体育也是政治的延续。假若足球的兴起是民族国家的政治匹配物（世界上很多国家没有厚重的战争胜利史，所以，涌现出世界级体育明星，就是他们的国家、民族英雄。经常可以看到一些小国的球星能成为政要，AC米兰队名宿乔治·维阿甚至当选了利比里亚总统，这个跟美国人那些战绩彪炳的将军当选总统是一回事。“英雄”并不必然是政治军事维度的），那么篮球的兴起就是全球化的政治匹配物（当今NBA多支球队的当家球员，是由非美国本土青训体系NCAA产出，放在二十年前，只是凤毛菱角。1993年克罗地亚球员彼得洛维奇能在NBA场均拿到20+，入选赛季第三阵容，已属非美国培养体系出来球员的顶峰成就。当下NBA球星籍贯全球化的现象，何尝不是今天美国产业全球化转移，本土空心化的另类体现？随着库里、杜兰特、詹姆斯等超巨的退役，由于美国本土球员的后继乏人，也许巴黎奥运会上的梦十六队，是最后一支“梦之队”）。
本文的主旨绝非粉黑之争的口水战，正如副标题所做的提示，问题意识还是着眼于政治——后冷战时代，NBA风尚与美国推动的新自由主义之间的价值亲和传播；关于社会——资本介入作用人的能动性变迁。
虽然我个人对球员有好恶，但作为观察者，并不是去站队球员所依托的意识形态——选择何种生存策略，在演化生态中，都有合理性。本文只是希望对NBA四十年生态秩序变迁，尽力做出一些政治和社会的解释。
一
NBA历史得分王，现役联盟门面球员，詹姆斯在2023年—2024赛季，以一声“who's your daddy”始，又以这句“who's your daddy”终。作为一个在NBA中征战20个赛季的超巨球员，在职业生涯的末期，遭遇这样一语双关的史诗级人身侮辱（双关之处，包含了近两个赛季，掘金队对詹姆斯所在的湖人对11胜1负的碾压战绩，也涉及了詹姆斯知母不知父的身世。如今简中世界，很多有关詹姆斯的视频中，弹幕总会弹出一大串“也中”，这是因为平台发言限制，其实是“野种”的谐音），实在令人瞠目结舌。
如果有人说“你的投篮像詹姆斯”，这并非是恭维
事实上，詹姆斯作为联盟近十年来的门面球员，球场内外的举动一直饱受非议，在中国的网络上，一直有靠黑詹姆斯吃流量的UP主花样造梗：“游牧王朝”、“慕容（复）詹”、“詹（吕）奉先”、“六（走）步郎”、“天龙八（走）步”、“雨露均詹”、“张（詹的谐音，梗出篮球评论名宿“比不中”大师）哨含”、“星宿老张”、“张祭磕”、“张慢（防）御”、“（自封Greatest of All Time）张要羊（GOAT）”、“送功名（宋公明）”、“诚信互刷”、“错峰出行”、“智能伤病”、“（垃圾时间）铁血两分”等等，不胜枚举。
詹姆斯标志性的自戴皇冠，自封GOAT动作
以至于让人好奇，詹姆斯到底是粉丝多还是黑子多——虽然，詹姆斯可能是篮坛现役中，拥有粉丝最多的球员，但却有推特统计数据显示，詹姆斯被骂次数，在全世界所有运动员中，清场式遥遥领先，几乎是第二名的4倍。而另一项关于全美各州最讨厌的NBA球星数据统计，50州中，詹姆斯霸榜24个，等同于二、三、四名的总和。
球迷风评的两极分化，表面来看，似乎是饭圈之间的对抗，但从更为深层次的视角来看，NBA作为一个影响全球的体育联盟，蕴藏着两种秩序文化的冲突。
NCAA的火爆程度，比之NBA有过之无不及美国是篮球的发源之地，有着深厚的社会底蕴。作为向NBA职业联赛，输送人才的美国大学生篮球NCAA联盟，其决赛阶段的“疯狂三月”（乔丹进入NCAA第一个赛季的决赛，现场就有61612名观众，甚至连NCAA女篮的决赛，都有5万多人现场观看），收视率一直稳压NBA。
球迷狂热的背后，是基于“部落主义”的身份认同。每一所大学篮球队，都有一个铁打的粉丝基本盘——就是源源不断的校友社群，无论球队战绩如何，球迷对于母校的忠诚是很难动摇的。有钱的校友，往往会向学校球队慷慨捐款，以提振母队的竞争力，比如超巨韦德在今年就向母校捐赠了300万美元（本文所出现的金额，均为美元计价，以下不再赘述），设立篮球奖学金和改善球队设施等用途。大学、球员、校友这个社群生态，形成了球队培养球员，取悦校友——球员努力打球、争取职业前景——校友收获情绪价值（归属感），再向学校捐款获取社群声望的正反馈闭环。所以，这个非职业的联盟，长久以来保持着一种超稳定结构。
作为NCAA升维的职业联赛，NBA也同样具有部落主义的生态属性——各支球队的球迷，往往由所在城市、州的居民构成。球队的收入，除了联盟分配的转播权分成之外，最重要的就是门票和周边收入，这就不可避免带有部落主义色彩。如果回溯至商业活动尚不发达的80年代之前，门票收入的权重会更高。所以，当年球员想要拿到高薪合同，那就需要取悦一方球迷，尤其在没有电视转播的情况下，现场球迷买不买账，决定了球员能拿多少薪水。因此，球员打球不仅卖力，甚至还要见血。50年代的NBA，因为吹罚尺度比较松，简直犹如斗兽场，球员铁肘开道，一半人被打掉过门牙。
部落之间的竞争，也使得那些当家球星享受着一方诸侯式的巨大声望，有着自己的领地意识，不愿意像吕布一样到处认义父。NBA历史上最具统治力的中锋奥尼尔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在当年，如果当家球星为了总冠军，去别的球队抱大腿，若是能够被接受的话，那他早就去给乔丹打下手了（如此，96—97年赛季未开打，即本季终了。有所谓“有乔有鲨，奶奶首发”的说法）。再者，当家球星也不愿冒着脱粉的风险去转投它队——因为自己所积累的主队球迷，并不会跟随自己转会而转粉他队。反过来，球队也不敢随便冒着开罪球迷的风险，将当家球星交易走，毕竟当家球星是票房的保障。所以，即使在十多年前，还很少看到当家球星会主动改换门庭的。只有一些迟暮的当家老球星，在职业生涯末期为碰瓷总冠军转投他队，才可能被球迷所接受（比如犹太爵士名宿卡尔·马龙）。
湖人球馆上高挂着队史名宿的退役球衣，其中科比有两件
2010年湖人VS凯尔特人，堪称21世纪以来最为激烈的总冠军争夺战
即使在高度商业化的今天，NBA还是有着特别强的部落主义观念。2011—2012赛季，湖人成绩欠佳，正逢球队老板老巴斯过世，在其临终前，科比曾立誓会将球队带进入季后赛。为兑现誓言，科比疯狂透支上场时间，结果拼到跟腱断裂（跟腱断裂是一种永远无法恢复的伤病）。至此之后，科比状态一落千丈，但是合同到期，湖人依然愿意顶薪续约——因为巴斯家族和洛杉矶球迷不会忘记（2010年科比以七根手指血拼到总冠军）——既然君舍躯相搏，吾辈必奉陪到底——为见证科比职业生涯的谢幕战，湖人那一场门票收入就达到3000万。在科比英年早逝后，湖人队更是为其在斯台普斯球馆树立空前的三座雕像。虽然联盟组织者并不鼓励球员对球队的坚贞，但是联盟球队，绝对会把那些“一人一城”的功勋球员抬入“凌烟阁”（2024年，迈阿密热火队为效力本队20年，但并无无全明星履历的哈斯勒姆退役球衣。若是像湖人这样的联盟豪门，他们的退役球衣的标准会高很多，并不是简单的熬工龄就能享有这一荣誉。目前来看，以段位最低的加索尔球衣退役标准，至少也是二连冠期间的二当家）。
电影《AIR》剧照，耐克孤注一掷，签下乔丹
三
2023年，上映了一部美国主旋律电影《 AIR》（《气垫传奇》），影片的内容是关于耐克的发家史。当年不起眼的体育用品公司，一掷千金，签下84年第3选秀顺位的乔丹，此举堪称孤注一掷，几乎赌上了公司的命运，因为当时签约乔丹的5年250万代言费，透支了公司未来几年的广告预算，如果乔丹没有打出来，那么因为宣传经费的透支，注定市场份额会不断下滑。关键时刻，公司球探瓦卡罗力排众议：“把这笔钱全部给那孩子！”
虽然当时的NBA因为“魔术师”约翰逊和“大鸟”伯德的黑白争霸，球市已有所起色，但是给球员的收入并不夸张。彼时联盟门面球员贾巴尔，拿到联盟顶薪，是120万，他从体育用品公司拿到的代言费，也是全联盟最高，但只有区区10万，而联盟大部分球员所能拿到的球鞋代言费大都不超过1万。反观乔丹的新秀赛季，球队年薪是55万，而耐克所给固定的代言费就达到50万，并且合同中还规定，乔丹能从每双出售的乔丹鞋利润中拿到25%的提成。
其实当时NBA的全球影响力非常有限，耐克这笔投入的回报预期，恐怕也就是指望在美国市场多抢占十几个点的份额。不过，乔丹第一年就把“乔丹鞋”卖出了1.3亿。凭借提成，乔丹第一个赛季从耐克那里所拿到的代言费，就是贾巴尔从阿迪达斯那里拿到的106倍。再后来的事，大家就耳熟能详了——乔丹成为篮球之神，全球吸粉，耐克赚的盆满钵满，直到现在成为体育用品领域的绝对霸主。
体育用品公司为超级球员所能提供的收入，相当或者超越于球队，是具有跨时代意义的。正如日常生活中，外快收入超越职业收入时，也会对我们的工作态度，议价能力产生巨大影响。所以近些年来，联盟超巨和球队的合同中，往往拥有否决权，这就拥有了更大的自主性。
这张1984年的飞人照，通过超现实主义的镜头，喻示篮球是一项极限级运动
乔丹在扣篮大赛上，经典的罚球线起跳扣篮。幼时，我还问过父亲：“‘飞人’乔丹真的会飞？”
四
“篮球皇帝”张伯伦曾建议，每一个NBA球员都应该拿出收入的10%进贡给乔丹，因为是乔丹抬升了NBA的商业价值。张伯伦的提议，虽然可操作性为零，但是观点基石并不哗众取宠。如果对体育运动史进行一番比较，就会发现乔丹堪称现代运动史上的天选之人——对比全世界所有体育项目，乔丹是所有运动员中，对于自己从事运动项目提升关注，普及推广，个体权重影响最大的一位。要知道足球如果没有贝利、马拉多纳、梅西三代球王，足球热度不会受到什么影响。但是篮球如果没有乔丹，那绝对是无法想象的（也许，这帮五毒俱全的球痞，现在还只能够在脱衣舞酒吧里如同孔乙己那样“摆出九文大钱”充大款。麦当娜不会给罗德曼打那个香艳求欢电话，超模辛迪克劳馥不会和奥尼尔一夜春宵，卡戴珊姐妹也不会宽衣解带找他们蹭流量，这一切都得益于乔丹大幅提升了NBA地位。而且，乔丹提升的也不止是篮球运动员的社会受尊重度，还是白人对黑人的接受度，当一个白人女明星愿意和一个黑大个进行亲代投资时，这才是骨子里接受种族平等。种族平等不是一条宪法修正案或者违宪审查就能带来的）。
曾与多位NBA球星打的火热的卡戴珊姐妹詹那
奥尼尔在NBA屡次上演扣碎篮板的残暴名场面
作为后卫，乔丹的横空出世，颠覆了之前中锋横行篮下的技战打法，开启了“第一次小球时代”。从乔丹开始，接近于常人身材的后卫，能够成为决定胜利的战术核心。“微笑刺客”托马斯对新秀时的乔丹有一个预见性质的评价：“乔丹也许能发明一个新位置。”（模因）
“第一次小球时代”，是颠覆篮球场的空间革命——第一，随着外线战术权重的上升，使得矮个球员有了更大的用武之地，吸引更多普通身材的人投身篮球。第二，空间的疏密度释放，也为速度更快的球员，提供了冲击篮筐的条件（据说，96年状元秀，身高183厘米的艾佛森百米速度，能够达到10.3秒。艾佛森的身高，在乔丹打出来之前，能成为状元秀，是不太可能的。毕竟以乔丹的NCAA履历，也只是84年的探花秀——奥拉朱旺排在乔丹之前，也就罢了，榜眼秀是一个中规中矩的白人中锋，此位球员日后能够青史留名，主要是因为“谁排在乔丹之前？”这个问题）。这为篮球这项运动，集齐了人类最极限的身体素质——在所有体育运动中，只有篮球是集合全世界最强力量、最快速度、最高弹跳的对抗性体育项目（乒乓球运动员就不必需具备以上三点；排球需要弹跳，但不需要速度；足球，橄榄球虽然都需要，但是身体素质也没有那么变态。以足球场上身体素质堪称现象级的哈兰德为例，他去NBA，大概只能用“身体素质平庸”来形容）。我们可以在一个狭小的空间上，看到一群百米速度能进入11秒的人、一群推重能力比肩举重冠军的人、一群身高超过两米的人、一群垂直起跳过1米的人、一群只能通过时间积累才能练就投篮技巧的人，快节奏攻防转换，时不时上演各种暴力杂耍扣篮，并且通过战术布置，能在0.4秒完成逆转翻盘的运动项目（我曾见证湖人费舍尔那次0.4秒绝杀的名场面）。自此，篮球不再是一项普通的体育项目，而是升级为人类的极限运动，升华至运动美学的高度（很多体育运动，都是缺乏美感的）。
由此说，乔丹是人类史上最伟大的运动员，绝不是无的放矢，无脑粉丝的过誉之辞。
扣篮大赛融合了力量、弹跳和技巧
如果说乔丹是大帝，那么斯特恩就是教皇，后者主持了前者的加冕仪式
当然，我们不会将NBA的成功，只归结于乔丹的横空出世，在乔丹加入NBA的1984年，联盟也迎来了自己的新掌门大卫·斯特恩，这位功勋总裁执掌NBA30年之久。2020年斯特恩去世，乔丹的悼辞，充分肯了恩特恩对于NBA的卓越贡献：“没有斯特恩，NBA不会有今天的样子。没有他就不会有我，他的远见和领导力让我也得以在世界级的舞台取得成功。”
在斯特恩上任的1984年，整个NBA能够通过CNN直播的比赛场次仅仅只有5场，1980年洛杉矶湖人与费城76人的总决赛对决更悲催，只能在隔天被NBC录播。平均每场比赛只有1万名观众，上座率58%。23支球队中，有17支濒临破产。更糟糕的是，75%的球员中吸食过毒品，并不乏参与赌球。乔丹就曾回忆新秀赛季，一帮老队员聚众吸食大麻。但在斯特恩的雷霆手段下，严厉打击吸毒和赌球现象，NBA的形象得以扭转，并且搞定了电视转播合同，并在上任之初，就推出了球队的薪资帽政策——但凡有球队超越薪资上限，就会交纳超出部分的等额惩罚性奢侈税——这就限制了超级球队的长期存在，保证了联盟的竞争性和球员的流动性。
斯特恩大力开拓中国市场
NBA在斯特恩手上运转了30年，成为了世界上最成功的体育联盟，旗下拥有NBA、WNBA和NBDL三大联赛，还同时囊括了电视台、网络、杂志等媒体，经营范围涉足影视、餐饮、服装等各个领域，年收入从1983年的1.6亿美元飙升到2013年的55亿美元，球员平均年薪从1983年的十几万美元到如今早已超过500万美元。NBA比赛以43种语言传播到215个国家，是将触角伸向全球的庞大体育娱乐帝国。站在NBA的经营史的角度来说，这三十年就是“斯特恩王朝”。
在斯特恩的全球扩张中，最高光的时刻无疑是1992年的巴塞罗那奥运会，当时斯特恩说服88年兵败汉城的美国篮协，同意派遣一支由NBA球员组成的球队参赛。自此之后，“梦之队”就是体坛王者的代名词。
众星拱月的梦一队
五
NBA在美国四大体育联盟中，影响力不及橄榄球和棒球，略强于冰球，但是在国际影响力上，完全是一骑绝尘（美式橄榄球的GOAT布雷迪，在全世界的名声，更多是因为她的超模前妻吉赛尔·邦辰），是全球受众群体最为庞大的单一制体育联盟（欧冠或许受众更高，但这是联邦制体育联盟）。这里固然有赖大卫·斯特恩的营销才能，但不能忽略1984年斯特恩上台时的大时代政治背景。彼时，里根总统任上，美国在冷战竞争中逐渐占据上风，而苏联国力则日薄西山。自由主义作为胜利者的政治意识形态，席卷全球。篮球作为一项集体运动，是所有集体对抗性运动项目中，个体发挥的作用权重影响最大的一种，NBA所崇尚的个人英雄主义叙事和时兴的政治叙事是高度契合的。
在冷战结束后的第一届奥运会上，一支由NBA职业球员组成的梦之队出征巴塞罗那，场均净胜对手四五十分，如同美国在海湾战争拉枯摧朽般的胜利，球迷、媒体更是疯狂打call。梦之队受到众星拱月般追捧背后，其实是后冷战时代，全球对现实格局和政治秩序的隐喻性接受：各国球迷对第一次踏上国际赛场的NBA球员顶礼膜拜，就是全球对于美国作为世界唯一超级大国的接受，也是对美国社会所倡导的那种个体张扬，自我实现的文化规则的推崇。
在中日两国有着殿堂级影响力的动漫《灌篮高手》，也正是创作于那个年代。这部动漫的终极目标：“我要去美国”——看似是因为美国是篮球的圣殿，但是其底层的逻辑，是对个人主义—个人英雄主义的推崇，去美国固然是为了寻求更高水准的竞技，但更是为了踏上一个更有利于个体实现的规则场（《灌篮高手》中，安西教练对天才球员谷泽龙二说：“球队不是为你而存在的，是球队要你，你才在这里。”而谷泽的内心独白：“我要到可以更自由发挥的球队去......我要去美国”）。
回溯历史，就会发现，NBA在时势的波澜下，被接受，几乎是一瞬间的事。1989年斯特恩来中国开拓市场，给予央视免费转播权，以开拓市场。在此之前，中国人对NBA可以说是一无所知，但就在此后短短几年时间，乔丹的大名已经如雷贯耳。这一现象，是不能够抽离当时自由主义—全球化联结的时代政治背景，去进行解释的。
现任NBA总裁肖华，无所不用的将博彩合法化，饱受批评
六
走向全球化，自然给NBA带来了丰厚的收入。而更丰沛的资本，又会在长时段中，潜移默化的改变NBA的生态结构。
过去，球星的收入依托于部落主义的比赛门票，球员必然紧抱球队，但是随着全球化的拓展，球员的粉丝基本盘也拓展为全球化，随之而来的是球员的收入结构发生变化，球员可能更多的依赖于体育用品的代言费。尤其是新增长的全球粉丝和过往的本土粉丝有一个巨大的差异——非美国本土的粉丝，他们只认球星而不认球队。比如詹姆斯转会，他无法带走所有美国本土的骑士球迷，但他能够带走所有非本土的詹密。如此，对于当家球星过档的成本顾虑就大幅降低了。
同时，资本的大幅注入，也将原本球员和球队的两方博弈，变成了三方博弈。这带来一个合乎逻辑的后果，就是降低场上的对抗激烈程度。原本球星的合同靠部落主义的球迷埋单，现在球星的收入多元化之后，他们更愿意保护自己的身体，来保障可持续的高收入；而赞助商自然也希望自己的代言球员，能够保持稳定的竞技状态；联盟为了保障收视率获取更高的转播合同，也希望保护明星球员的身体。于是乎，联盟实行放松防守强度的“体毛哨”，比赛的对抗性大幅下降，也就导致了“第二次小球时代”。现任NBA总裁肖华在接受采访时表示，当年球员之间的激烈对抗影响了观赏性，不利于NBA的推广。肖华是否真心如此认为，无法判断，但从工具理性的角度来说，球员、联盟、赞助商之间形成共谋不可避免（以至于近年的全明星赛，变成了三分大赛，场面极其丑陋）。
我们可以将资本供应视为食物环境，当资本不足时，联盟球员更像是鹰鸽博弈中的鹰鹰对抗——至死方休。但是当食物充沛之后，对抗往往就变成了鸽鸽对抗——和气生财，或者鹰鸽对抗——懦夫逃走。篮球名宿加内特最近就批评NBA现在流行的“兄弟篮球”，丧失他们那个年代打球好勇斗狠的精气。在当年，不管球员场下私交如何，场上是不会亲善的——这会制造软化情绪。当联盟失去对抗性之后，也是被吐槽不断，收视率处在稳步下滑ing。
NBA联盟或是体育资本（耐克、ESPN之流），不同于球队老板，夹杂人格性（有很多老板的确认钱不认人，但是人格化的交往，必然会产生情感，比如巴斯家族和科比的关系，小牛老板库班以溢价合同厚待夺冠功臣巴里亚），他们作为科层制的商业集团，成员去人格化，集体服从极致商业盈利的共同目标。这必然引导球员在上升路径选择上，产生更高的工具理性算计能力。于是，便催生出詹姆斯这样财商爆表的“天选之子”。
七
也许，“幼詹”（“幼詹”是中文篮球迷对詹姆斯在骑士1.0时期，未能带队拿到总冠军的一种辩辞，认为彼时詹姆斯技术未大成，事实上就球技而言，詹姆斯一直在原地踏步，后期开发的，更多的是垫脚，空中推人这类阴招、或者依赖体育资本的盘外招）也曾经想过终老克利夫兰，成为一座城市的英雄，但是作为出道就被耐克押宝，取代退役乔丹的新一代公司门面球星，在2010年，面对同届的韦德率先夺冠，伯仲之间的安东尼在西部魔鬼赛区的球技趋于完善，后他一届的状元秀霍华德率队在东部决赛击败自己，更后起的戈登、杜兰特大有赶超之势，如果还想保住自己在耐克的商业战略地位，只能选择黑化。
之后的詹姆斯，被前队友哈斯勒姆称为“（NBA）最精明的商人”，被另一位队友帕金斯讥讽“如果没有价值，连亲妈都可以交易”。这种机关算尽，投机取巧贯穿了詹姆斯中后期的职业生涯（最近詹姆斯的经纪人甚至自曝家丑，说詹姆斯曾有意加盟勇士，投靠库里，后为其劝阻）。
作为超巨，詹姆斯很多行为令球迷所不齿：打球不硬气，假摔，（向裁判）讨要犯规；抢角色球员下快攻的口粮分；防守懈怠，且不敢对位对方主攻手；在垃圾时间刷分，机会不好就甩锅，以提高自己Excel数据效率；因为不敢承受失败的负面影响，从未参加全明星扣篮大赛；常年龟缩在西强东弱的东部，坐享“北榜”红利（朱元璋当年开科取士，发现南北录取分布偏差悬殊，于是为了平衡，搞了科考分区制。但很显然，北榜的水平，要差的许多）；为了实现“父子同台”的噱头，让湖人队选上这个打CBA都没资格的“阿斗”儿子登陆NBA（在2024年的季前赛中，各支球队所有上场球员中，布朗尼效率值断档式的垫底，这种自欺欺人的父子同台有什么意义？为了自己的皇帝的新衣，不惜是让儿子沦为体育史上的笑柄）；巅峰抱团，作为东部第一小前锋，去热火抱团东部第一大前锋波什、东部第一得分后卫韦德，这就好比二郎神、太上老君、观音菩萨，再加上一批愿意屈尊蹭冠军的顶级角色球员哮天犬，组团耍猴（这种表现，只会激发出纳什均衡，人家杜兰特跟着以抱制抱，随即打爆詹姆斯，拿下两枚总冠军戒指）；而更为人所诟病的是，前番还对骑士球迷信誓旦旦，转头就抛家舍业，投奔热火。回头，热火韦德重伤，立即抛兄弃弟，一个筋斗云，翻回骑士再组三巨头。骑士三巨头出走其一，打了一个赛季，一看夺冠无望，再辞家乡父老，另谋高就去也。
凡此种种，以至于川普在演讲中，直接嘲讽詹姆斯应该去打女子篮球（川普和詹姆斯之间有些政治纠葛，因为詹姆斯是民主党的支持者，对川普有过批评。但就事论事，川普的讥讽也的确切中观感）。
詹姆斯之所以在今天能够成为NBA的“历史积分王”（关于这个熬工龄的产物，可以做个对比，而在NBA，没有人会说历史助攻王、抢断王斯托克顿是组织后卫中，排在魔术师之上的GOAT），与其惊叹其身体天赋无与伦比，不如说是耐克、ESPN这些体育资本对其投注沉没成本的最保守化获益策略，保驾护航的结果（作为圈外人，我没有证据表明体育资本对于NBA的公正性产生了何等影响，但是中国人刚刚经历了巴黎奥运的女乒决赛，已经领教过资本的影响。伊利尚且如此，遑论耐克）。
惊天一跪，罚球翻倍
作为被资本选中的时代宠儿，詹姆斯从新秀赛季初出茅庐，就窃取本应该属于掘金安东尼的最佳新秀荣誉（从数据和球队成绩来看，最佳新秀的荣誉应该归安东尼，只不过安东尼在青少年时期，有过黑帮经历，致使其并没有受到体育资本的第一选择）；进攻手段单一，依赖突破攻筐，奈何脚步技术粗糙，联盟又为其修改（放宽）走步规则；即使巅峰抱团，组建三巨头，战绩贡献权重下降，但因是媒体的流量密码，依然能坐享常规赛MVP（不禁要追问这种由篮球记者参与，主观因素很强的评选，客观性几何？詹姆斯在热火队抱团能拿MVP？那么“宇宙勇”抱团，身处实力更强的西部赛区，拿下全联盟战绩第一，为什么没有球星能够获此殊荣？）。23年，因为抱怨裁判判罚，在湖人死敌凯尔特人主场惊天一跪，随即湖人在此后赛季的比赛中，罚球数量翻倍（近两个赛季，湖人队总罚球次数，清场式遥遥领先其他球队，超过排名2、3、4球队的总和）。凭借耐克与联盟的暗通款曲，获得“爆罚力”技能包，季后赛化身“灭霸詹”，在多场生死战中，一个响指就能把对方当家球员罚下场（其中16年总决赛第六场，库里是史上唯一一位当年常规赛MVP被罚下去的案例。一般来说，裁判对于联盟头面球星的吹罚会比较慎重，况且是库里这样打球很干净的球员）。
既然有体育资本对联盟统治力加持，球队老板就如获至宝，见风使舵，愿意在詹姆斯身上不惜血本，以博总冠军。据统计，截止到23—24赛季为止，詹姆斯生涯合作过33个全明星，9个一阵、16个二阵、7个一防、16个二防、8个状元、19个梦之队，这也是遥遥领先。
球队老板之所以不计代价配置阵容，主要原因还是因为詹姆斯在NBA打了那么多赛季，只会打一种“太子”篮球，就是只能打持球核心，而不能打无球跑位；因为没有投射能力，需要霸占高效进攻区的甜点位置；因为依赖效率数据，维持商业价值，球队纵容詹姆斯的核心地位，让队友适应詹，而不是詹适应队友（2011年总决赛，詹姆斯G4场，发挥失常，仅得8分，这就是“八分释兵权”的名梗由来），这种零和性的技战配合能力，就会导致高配低效的结果（最极端的案例，是21—22年赛季，湖人队集齐4个75大超巨，外加第76大的霍华德，结果却打不进季后赛）。那些拥有过詹姆斯的球队，都会受制于收益回报诱惑和沉没成本困境，最终为其组建“银河护卫队”。有数据显示，詹姆斯所在球队缴纳的奢侈税，至少有10个赛季位列联盟前三，整个职业生涯，预计其所在球队缴纳的奢侈税会超过3亿！
另一方面，即使老板们不计成本，詹姆斯10进总决赛只是4夺总冠军，胜率40%。相比之下，乔丹6进总决赛6夺总冠军，邓肯6进总决赛5夺总冠军，科比7进总决赛5夺总冠军，詹姆斯的夺冠成本，是所有拿到总冠军的超巨中最高的。
诚然，球队老板基于工具理性，短择愿意招募詹姆斯这样的球员，但是从长择理性上来看，这种吕布般的球员，是现场篮球——部落主义的氛围嗤之以鼻的。今年詹姆斯职业生涯突破40000分，这一记录不仅仅是个人的荣誉，更是全联盟的荣誉，然而尴尬的是，这一里程碑时刻，他们的对手掘金无动于衷，并未叫暂停，让詹姆斯享受这一高光时刻。很显然，掘金对并不尊重这位对手。
勇士主教练科尔在一次访谈中表示，他对乔丹和詹姆斯同样尊敬，因为他俩都带给他三座总冠军。其中的区别，就是科尔曾作为公牛队球员在乔丹的带领下获得了三次总冠军，而詹姆斯所率领的骑士队则是在总决赛三度负于科尔执教的勇士队
詹姆斯主动签赠签球衣给年轻当红的布克，后者态度勉强
关注NBA的一些场外言论，会发现一个现象，像魔术师、乔丹、科比这样的球员，往往是前辈欣赏，同辈推崇，后辈景仰。而詹姆斯，作为流量明星，吹捧之声虽然不绝于耳（有太多像“大将军”阿里纳斯这样拿着詹姆斯支票的利益相关者，日复一日在节目中大放厥词），但却经常见到名宿前辈直言不讳的批评，同辈球员时不时阴阳，后辈球员则是对其虚为委蛇。
2022年“历史75大”出场，乔丹众星拱月，独占C位
科比获赠破记录用球后，接受森林狼球迷欢呼
掘金官方在队员约基奇获得MVP后，致敬科比
八
相较詹姆斯4万分里程碑时的无人问津，当年科比历史总得分超越乔丹时，主队的森林狼主动叫暂停（另有一说，是官方叫暂停），森林狼队员纷纷上前拥抱致敬，球队老板更是下场，将科比破纪录的用球赠送纪念（显是提前谋划）。诸如此类的暖心场面，其实在NBA场上屡见不鲜——当一位值得尊敬的传奇球达致某个里程碑时，对手往往会主动喊暂停（因为球员得分后，会交换球权，也只有有球权一方才能叫暂停，所以这种尊重往往来自对手，虽然NBA官方也有资格介入叫暂停），让这名球员充分享受他个人的荣光时刻。
2028年洛杉矶奥运会logo
科比元素鲜明
作为一人一城的伟大球员，科比显然就是部落主义的代表人物，为湖人征战20个赛季，拿下5座总冠军奖杯。无论是生前还是生后，在洛杉矶的人气都无可匹敌（2020年，黑命贵运动，洛杉矶城中的科比大幅肖像海报秋毫无犯）。在巴黎奥运会闭幕仪式上，作为下一届奥运会的举办城市洛杉矶，公布了2028奥运会徽，这是一个充满科比元素的logo。2022年洛杉矶公羊队拿下美式橄榄球队的“超级碗”，在随后的城市游行庆祝活动时，MVP得主卡普身穿科比的24号球衣发言：“我们在这里庆祝冠军，科比也是其中的一部分，他属于这座城市，我告诉你们，他为这座城市设定了（应当夺冠的）标准。”
斯台普斯球馆外的两座科比雕像，另一座尚未揭幕
在联盟征战20个赛季，往日结怨结仇自是不少，但在科比的最后一个赛季，上演了联盟空前的告别巡演，受到了其他29支球队自发的崇高礼遇（湖人宿敌，联盟另一豪门，凯尔特人更是赠送主场地板，表彰这位最伟大的对手），堪称NBA历史上最令人动容的一幕。科比生前，湖人宿敌凯尔特人队的传奇名宿——乔丹之前最伟大的球员——拥有11枚总冠军戒指的“指环王”拉塞尔，多次打破了自己永远不会穿上湖人球衣的誓言（这种老一辈球员还抱有很强的部落主义形态，至少在我看球的90年代，NBA中球队之间，谈不上有皇马和巴萨那种世仇情节了），穿着科比24号球衣观看湖人比赛，科比生后，拉塞尔更是拖着86岁的身躯，参加在斯台普斯球馆举行的科比追思会。
当年满人修《明史》，特别搞出一个“贰臣传”，看起来满人很不厚道，毕竟洪承畴这样的贰臣为满清在中原的一马平川立下汗马功劳，但对于部落主义的酋长或者子民来说，忠诚是特别珍视的品质。所以他们宁可背舍降将功勋，也要表彰部落主义的长择政治文化（2024—2025赛季开幕，热火队将为球队名宿韦德建立队史上第一座球员雕像，这在评论界看来，是热火队管理层刻意寒碜当年詹姆斯抛兄弃弟的叛逃之举）。
“指环王”拉塞尔
不可否认的是，科比虽然没有像刷到更多的数据，去保持NBA各项统计的历史第一，但就“曼巴精神”，已经超越了篮球史，堪称全体育运动最励志的精神遗产，受人景仰（在NBA的名人堂中，乔丹和科比是唯二拥有独立展厅的球员，中国足球名宿范志毅在参观名人堂科比展厅时，泪洒当场）。
篮球之神：“我生命一部分，亦随科比而逝。”乔丹与科比之间的传承，不仅是球技层面，更是运动精神层面
“75大”名宿，“人类电影精华”威尔金斯在科比退役巡演做客亚特兰大时，特意前往湖人队更衣室，对科比说了这么一段话：“我喜欢你打球的方式，你从不找借口，带伤上场也不抱怨，你让大家都肩负起责任。你是我们这一代最后的荣耀，你离开后，我们这代的最后荣光也将随之而去。”
虽然，威尔金斯的判断言之过早（因为库里这样的球员，接续了老一辈的部落主义职业素养），但就他对科比的赞誉而言，也是暗合NBA秩序变迁的历史分期。
九
NBA在三四十年的时间里，迅速从将影响力从美国推广向全球，虽然是短期的剧变，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中观察到人类近代社会长达数百年的变迁过程。
从人类大历史的视角来看，自工业革命和商业资本崛起之后，人类生存的网络关系的一个趋势，就开始形成两套并行的社会秩序：传统社会，交往网络不发达，人不得不嵌附着在一个狭窄的关系结构中；而在现代社会，因为资本的活力，刺激了人的能动性，从旧的社会关系结构中脱嵌出来。当充沛的资本赋予人更多选择权的时候，激励人摆脱嵌入式的身份认同，从而产生“身份理性人”（身份是一种禁锢，人可能沉迷于此不可自拔，从而有谓无谓的抬高自身的交换成本），完成身体与身份的分离——身体只是工具，身份不再是目的。通过理性作为杠杆，去撬动身份价值的利益最大化——也就是人的物化。
与传统社会—现代社会相吻合的，是海洋性秩序的全球主义（游刃有余的小资产阶级。这左翼批评家看来，是“软弱无力”的，但我更愿意用“游刃有余”这个中性词）和大地性秩序的部落主义（坚韧不拔的游击队员）的冲突，是世界近代史的主题。作为时代卷轴中微观的个体，究竟选择无机交换式，还是有机嵌惠式的生存方式，都是由具体的条件约束决定的。人在特定的环境下，身份理性得以伸张，其实也是无可厚非的（基于我对现代社会的理解和同情，虽不欣赏詹姆斯，但也不会反对他职业生涯的路径选择，正如我并不反感杜兰特抱团一样），NBA球员亦不例外。
最后，未免读者误会我是个部落主义者，还是要把话圆回来。
我们之所以更多赞赏乔丹、科比身上那种“大地美德”，只是人们的生活策略，更多是冀望稳定的预期，惧怕海洋式的流动不确定性。这实际上，是一种伪装成美德说教的利己默会感知。当我们在黑詹姆斯时，也不是就此认定自己，在换位詹姆斯的时，会作出什么桃园结义，败随樊城的义举来。在科学打破了宗教那种轮回、审判的生命观之后，人无需面再对无限博弈，在有限的博弈期限内，人总会倾向于在寿限时长内可计算获益最大的选择。就此，不宜过多苛责詹姆斯的三姓家奴经历（詹姆斯真正令人厌恶的，是他自不量力的自命不凡——一个投机取巧之徒，竟然还有脸争GOAT？）。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