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则小故事:
“体制内哭穷”,该还是不该?
在正式讲故事之前,我想先声明一点:并非所有公务员都喜欢“哭穷”。比如我认识的几百号公务员中,虽然大多数都觉得自己是个“真正的穷人”,但天天抱怨“工资那么低,不想干了”的人寥寥无几。而且,我有些公务员朋友活得还相当滋润,不仅年纪轻轻就有房有车,工作也不忙,每天健身、购物、读书、娱乐,节假日还能出国旅游,生活可谓多姿多彩。当然,他们也有自己的烦恼,不过总体来说正能量满满、幸福感爆棚,对未来充满期待。
然而这里有个前提:我身边“活得滋润”的公务员朋友,无一例外地来自“实力比较雄厚”的家庭——这“实力”既包括硬性的“经济实力”,也包括各种大家懂的“软实力”。至于包括我本人在内的广大“屌丝公务员”,在这份职业上获得的幸福感似乎就没那么多了。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这样概括:公务员这个职业,带给人的“体面”多于“实惠”,它可以给“富人”锦上添花,却不太容易让“穷人”脱胎换骨。我们不是常说“升官发财自古两道”吗?其实对大多数普通公务员来说这是“一道”:既升不了官,也发不了财。
也许这个判断过于片面了,我但愿如此。不过其实我想说的是:那些既升不了官、也发不了财的公务员,“哭穷”有道理吗?
这就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了。下面我给大家讲几个小故事。
第一个故事来自我刚参加工作时认识的一位副乡长,她是女性,那时刚满三十四岁,有个六岁大的女儿。
她是三十一岁上被提拔为副乡长的,在乡镇,这个“升官速度”算是“坐火箭”了。她当然对组织的栽培感恩戴德,工作格外卖力。
然而乡镇工作可不是光凭“卖力”就能做好的,什么计生、维稳、招商、新农村建设,没一个是“好啃的骨头”。有时白天忙一天,晚上也不能歇着——比如很多乡镇政府都有“三夏防火”任务(有些地方还有“三秋防火”),也就是在雨季到来之前的干燥时节,要确保辖区内不发生大规模火灾。对那些地处平原的乡镇来说,这活还不算太难,只要保证农民夏收时秸秆还田、不让随意焚烧,一般不会有事。但那些辖区内有山林的乡镇可就头疼了:你怎么知道哪天晚上、会有哪个人闲着没事、去哪个树林里烧个烤呢?唯一的办法就是每晚到山上巡逻。
那位副乡长所在乡的辖区内就有山林,而且还不少,所以“巡山”任务很重,所有干部职工无论男女老幼,都得轮着来。她那个乡政府工作人员挺多,每名工作人员半个多月才轮一次;但负责带队的科级干部没这么多,六天就得轮一回,她是那六个人之一。
说实在的,山林着火的概率并没多大,而在那个年代,只要整个夏天不着火(或者着了火但不让上级知道),每个人都能领到一点奖金。因此大家对这项工作也就嘻嘻哈哈,白天到山上绕一圈,就当郊游;晚上去山下晃悠一会儿,也就回家睡觉了。但这位副镇长却很认真,每次轮到她“巡山”,都要“真刀真枪”地“巡”上好几个小时——这倒也不是因为她觉悟特别高,只是她恰好在乡政府里负责安全生产工作,一旦出了事,板子肯定第一个砸在她头上。
第一年“巡山”时,她的女儿刚满三岁,晚上非要缠着妈妈;她说妈妈要去山上啊,女儿说那我跟你一起去。她拗不过,只好带着女儿一起爬那黑黑的山路,爬了几次,女儿就感冒了——初夏的晚间,山上还是“阴风阵阵”的,小孩当然受不了。可女儿痊愈后还吵着要跟妈妈一起“巡山”,万般无奈之下,她忽然从“阴风”中得到了灵感,带女儿爬山时,专挑风大的地方给女儿讲鬼故事,吓得女儿再也不敢上山了。
我认识她女儿时,小姑娘已经六岁,白天偶尔路过山脚,眼神中还透出恐惧。她郑重其事地跟我讲着那些荒诞不经的故事,让我觉得特别好笑:一个无神论者,果然编不出什么像样的鬼故事。
其实那位副乡长运气不算坏,“巡山”三年,近千亩山林从未冒过一丝火星。但她终于还是无法忍受那繁重的工作(晚上“巡山”,不代表你白天可以睡觉),申请平调到了一个城郊街道办事处。
——她领到的“防火奖金”比别人多一点,但每次也不过千把块而已,她不想要了。她想的是,在晚间多陪陪女儿,并给女儿讲点正常的故事。
第二个故事来自我的一个同事,今年他三十二岁,跟我一样是普通的年轻公务员,跟我一样每天八点半上班,跟我一样每天十二点吃午饭,跟我不一样的是我几乎每晚都六点下班,他有时晚六点下班,有时晚十点下班,有时次日凌晨两点下班。
我不知道他那个处到底有啥可忙的,但总之他们很忙,我来单位这三年,有两个元旦他们是在办公室集体跨的年。更让他头疼的是,人家跨完年都步行回家了,他家却在十五公里之外,而公交车总也不肯陪他一起跨年。
好在单位给他报销打车的钱:你让人家加班到凌晨,人家怎么回家?总不能骑自行车走这三十里路吧?那等他到家也甭睡了,直接洗漱了出门接着上班正好。
可是如今,这样的生活走到了尽头。去年年底,单位公车改革,我们一群小科员“弹冠相庆”:就那几辆公车,本来也轮不到我们坐;现在每个月可以领六百块车补,挺实惠。这哥们却闷闷不乐。
我很奇怪:这等于是涨工资啊,你怎么不高兴?
他白了我一眼:你是涨工资了,我呢?以后我打车就不能报销了好不好!
我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每晚从单位打车回家,都要花四十块钱,按一个月加班十天计算,就是四百。他的车补一共就六百,要是某个月加班超过十五天,他就得倒贴钱。
从理论上讲,车补的作用就是这个:公车虽然取消了,但你还得为公家办事,所以才发给你车补。但实际情况却是,像我这种加班既少、又没太多外出任务的人,领车补等于实实在在的“涨工资”;对这哥们来说,则等于别人都涨工资而他没涨。
“按理说,加班多的挣钱也该多啊!”一向和气的他愤愤不平地说,“我这算混的啥?”
“唉,这个——”我一时想不出什么宽慰的话来,就例行公事地说,“你出力多,提拔得也快啊。”
“你确定?”他抬头看着我,脸上表情甚是古怪。
“我——”我当然不确定,但又不能这样说,只好转换话题,“要不你买辆电动车?”
他笑了。“这才像兄弟说的话。”他说,“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今年年初,他真的买了辆电动车,花掉了五个月的车补。然而省下的是以后每个月的车补。
第三个故事来自我的一位学长,今年他三十八岁,目前是副处级。
我上高中那会儿,他就已经参加工作了,那时他的工作地点是某个县城,身份是事业编。有一次我们聊起“公务员薪水”的话题,这位学长给我们看了一样东西:“××县公路建设资本金认购证”。
我们问这是啥?他说这是他们曾经的“薪水”——县里要修路,可是没钱,只能借贷;借银行的还不够,只能借老百姓的,也就是“发公债”。然而县里是没资格发行公债的,何况就算有资格,老百姓也不会去买,因此这些“公债”最终只能“发”给体制内的人。
“然后你们就买了?”有个同学惊讶地问。
学长摇头。“谁去买啊。”他忽然叹了口气,“这些都是从工资里扣的。”
“从工资里扣?”
“就是每个月少发给你一些工资,然后告诉你,这些工资被‘买’成‘债券’了。”学长晃了晃手中的“认购证”,“完全强制性的,没商量。”
“那……”我弱弱地问,其实心里已经知道了答案,“他们后来还债了吗?”
“当然没有。”学长的回答不出所料,“后来县里换了领导,谁还啊。”
“那你们就不去找他们?”好几个同学异口同声地问。
学长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悲哀的神色。“我们找过好多部门,也找过好多次,但解决不了。”
我们都不说话了。隔了一会儿,一个同学打破沉默:“生气吗?”
学长缓缓地摇了摇头。“当时挺生气,现在不生气了。”
“是啊,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我接口道。
“唉,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学长说,脸上再次闪过一丝悲哀的神色,“主要是理解了他们。县里本来税收就不多,还要上交一部分,留在自己手里的就更少;不借钱怎么修路,不修路怎么发展?”
我愣住了——那一瞬间,我以为他接下来一定会说“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可他没说。
但我仿佛看见了佛祖。
他当然不是佛祖,这三个故事的主人公都不是。他们只是很普通的人,过着很普通的日子,有着很普通的憧憬,我从未听他们“哭过穷”,但每当我看到有关“公务员哭穷真矫情”的言论,脑海中总会浮现他们的影子。我不是说“每个公务员都有理由哭穷”,但你能说“所有公务员都不该哭穷”吗?
的确,每个作为个体的公务员,都有权离开这个“低薪行业”,然而从社会的角度讲,总要有人去巡那些山、加那些班、买那些建设公路的“债”——不然我们今天的生活,又从哪里来?
不过话说回来,公务员保障了社会的安定,“非公务员”也促进了国家的发展,大家都有贡献;公务员有经济的压力,“非公务员”也有生活的苦楚,大家都不容易。如果公务员一味抱怨自己薪水低,那其他行业的兄弟们薪水很高吗?公务员说涨薪就涨薪,对“非公务员”来说公平吗?
这就是我要说的下一个问题:站在“非公务员”尤其是“体制外人士”的角度看,对公务员涨薪的质疑,有没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