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来说,大选是一国各党百家争鸣的好时机:各类政策路线碰撞交锋,各路候选人各抒己见,真理越辩越明,人民择优录取。就算是像2016年的美国那样奇闻迭出,经典民主理论的拥趸们还是可以说:至少我们欣慰地看到“沉默大多数”站了出来,为国家的前途命运展开了真理标准大讨论。
但是在2017年的德国大选中,这些却几乎全都没有。
默克尔没有对手,政策没有争议,结果没有悬念。
选战时期的主要议题——社会公正、难民政策、土耳其入盟谈判、环境变化、反恐等等,两大党基本都是“九十步”和“一百步”的差别;虽然它们竭力使自己的竞选纲领和对手有所区别,但结果依然不像是在论战,而更像是联合政府成员在相互协商,难怪唯一一场电视辩论也让人昏昏欲睡。
于是乎德国大选成为近年来西方最无聊的一场,早在大选前几个月,悬念就仅剩下联盟党的优势会不会扩大、它的执政伙伴会不会变化、哪个党将成为第三名。
德国当前真的是国内国外形势一片大好,没有大幅修正内政外交路线的必要,甚至都没什么可争论的了吗?作为旁观者,我们对此难免感到“事情有些不对劲”。
在一般人的印象中,默克尔张开双臂欢迎上百万难民之举让德国全国上下鸡飞狗跳,恐怖袭击和性侵案件不时见诸报端,愤怒的反对者质疑总理是不是发疯了;
大众“排气门”成为有史以来汽车行业最大的丑闻,让人担心德国经济的支柱——汽车产业是不是要完了;
英国意外的脱欧,以及右翼疑欧民粹主义者们在奥地利、荷兰、意大利和法国崛起的威胁,则引发了一阵阵欧盟即将分崩离析的哀嚎,欧洲几乎处于冷战结束以来最危险的时刻——去年此时德国还处于如此风雨飘摇的境地,2017年大选即使不涌现出一位“德国勒庞”、至少也应该进行一番针锋相对的唇枪舌战,似乎才是正常结果。
但是进入2017年以来,特别是联盟党和社民党支持率逆转以来,德国在媒体报道中仿佛变成了另一个国家。关于德国的新闻几乎都变成了默克尔执政的捷报,难怪“愤怒公民(Wutbürger)”也要像特朗普一样怒斥“说谎的媒体(Lügenpresse)”了。
我们知道德国经济在欧盟内一枝独秀,但直到这次选举前才知道原来如此繁荣,已经成了德国财政部口中的“极好”:
2016年度GDP增长率1.87%,今年7月税收同比增长9.2%;
2016年全年财政盈余237亿欧元,今年8月失业率降至5.7%,双双创造1990年两德统一以来的最好成绩;
德国制造业和服务业都在加速扩张,宝马、大众和戴姆勒依旧赚得盆满钵满;
德国房市火爆、租售两旺,金融中心法兰克福的办公楼甚至供不应求。
绝大多数德国人认为自己的个人经济状况相当不错,81%的德国人认为德国的经济局势非常好或者良好。
在民粹主义和金融危机冲击下似乎已经时日无多的欧盟也神奇地复兴了,对崩溃的忧虑似乎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对欧盟的新鲜的热情感。
极右翼在荷兰和法国大选中遭到了遏制,新的法德轴心更是开启了新一轮的欧洲一体化进程,一度自顾不暇的欧盟现在居然有了余力加入有关朝鲜的外交斡旋,德国外长更是告诫中国“不要试图分化欧洲”。
最神奇的是,一度在舆论场中被拿来与“罗马帝国的灭亡”相提并论的难民危机竟然也不再那么尖锐了,默克尔那句豪气冲天但又备受质疑的“我们能做到!”已经有了实现的征兆。
也许是由于叙利亚战事趋缓,也许是由于欧洲在北非的种种措施终于产生了成效,也许是由于德国亡羊补牢地收紧了难民政策……总之进入德国的难民人数开始显著下降,2017年上半年在当局登记注册的庇护申请人数为9万人,仅为去年同期一半、不到2015年的八分之一。
与此同时,恐怖袭击的阴影似乎也逐渐远去了,自2016年柏林圣诞市场事件后,德国迄今再未遭受严重袭击。
所以德国选择党的崛起也就没那么容易了。虽然此次大选该党很可能冲过5%条款限制,成为二战后第一个进入德国联邦议院的极右翼政党、甚至可能成为议会第三大党,但就连一向挑剔的英美媒体对此看来都不是很担心:
德国社会对极右翼依然保持着近乎神经质一般的警惕,就算是希特勒再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正如德国作家马丁·瓦尔泽所说,德国现在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危险性的民族。
英美媒体不仅不担心德国向右转,还把“西方自由世界的领袖”的头衔拱手相送,把德国视为自由贸易、多边主义国际制度、自由主义价值观,也就是“自由世界秩序”的最后一根支柱。自威廉·冯·洪堡以来,德国人好像第一次拥有这样的殊荣。
德国的情况如此好,联盟党的领先幅度这么大,默克尔的支持率这么高,2017年德国大选看起来无论如何是不会飞出黑天鹅了;但是灰犀牛却一直在那里虎视眈眈。
德国形象的神奇反转再次表明媒体选择性报道的影响有多大,也让读者再也不会单纯地相信这些所谓的“真相”了:即使媒体众口一词地把如今的德国吹得花团锦簇,这些潜在的危机也不会自动消失。
德国与土耳其的关系已经脆弱得一触即溃,埃尔多安抨击默克尔有如“纳粹”,愤而呼吁德裔土耳其人不要给她投票、甚至监禁德国侨民,德国则从土耳其撤走了军事基地。
尽管目前德国朝野依然在傲慢地用“土耳其休想加入欧盟”来羞辱对方,但土耳其方面可能的报复却更像是一柄达摩克利斯之剑:如果安卡拉“开闸放水”,谁也不知道欧盟能不能承受又一轮难民潮的冲击。
其实不待土耳其有所动作,难民问题就已经是一枚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虽然关于难民的负面报道已经从报端淡出了,但真的是治安等问题解决了、还是出于政治正确的原因刻意避而不谈,目前可能还要画个问号。
毕竟让一百多万来自截然不同的文化背景的年轻移民融入当地社会,无论如何都是个巨大的难题,文化焦虑和财政压力始终巨大,德国不可能把他们全都变成厄齐尔和赫迪拉。
虽然目前默克尔的政策看似初步取得了成功,但当她在竞选纲领中再次强调“不给难民接纳设置上限”时,还是不免让人捏一把汗。“严谨”的德国移民机构甚至没法判断入境的难民到底是17岁还是27岁,默克尔也就免不了被愤怒的听众扔西红柿了。
尽管欧盟似乎已经重新焕发了生机,但其内部的结构性矛盾还是没有根本改善,默克尔依旧尚未找到赢得民众对全球化的支持的根本办法;与此同时,新的问题则在不断冒出。
部分中东欧国家已经公开表达了对“多速欧洲”方案的抵触,欧盟内部对难民分摊方案的博弈则可能破坏这个超国家机构的法律制度:
匈牙利公开驳斥欧洲法院裁决的新闻,几乎成了默克尔光明前景中仅有的乌云;西欧媒体还一致怒喷波兰的民主“正受到侵蚀”。柏林与巴黎的关系虽然当下融洽但隐忧同样不少,再加上始终未散的债务危机和停滞不前的脱欧谈判,欧盟这个颟顸的庞然大物依然像是个泥足巨人。
经济领域的问题更多。
虽然“是更多正义的时候了”这个口号没能帮助舒尔茨赢得选举,但德国经济的不平等程度的确冠绝欧盟,“穷忙族(working poor)”比例较2005年默克尔上台时增加一倍,处于底端的40%的家庭实际收入徘徊于、甚至低于25年前的水平;
德国的外部环境在日益恶化,全球保护主义势力抬头,区域经济集团之间的竞争加剧,与各方的贸易战已经隐约可见,德国的经济又高度依赖自由贸易。而对“一带一路”倡议,德国迄今依旧立场模糊,扩大对外资收购德国企业交易的封杀权似乎是仅有的值得一提的动作了。
但就在9月16日,西门子刚刚宣布计划把机器人研发部门迁往中国,德国《商报》酸道:对西门子来说,中国也许很快将比祖国德国更重要。
在东亚和美国正进行着日趋激烈的工业和科技竞争之时,德国,乃至整个欧盟在这方面都很缺乏话语权和存在感,当今世界十大互联网巨头全都在中美两国,欧洲一家都没有。
没错,德国有“工业4.0”,欧盟有“智慧欧洲”,德国的高端制造业当下依旧超群,但英媒已经在有些幸灾乐祸地描绘特斯拉如何让奔驰和宝马害怕遭遇“iPhone时刻”了。
眼看着法国和中国纷纷制定禁售燃油汽车的时间表,德国政界彷徨茫然,汽车业则进退两难,一方面生怕一刀切式的大冒进让汽车业伤筋动骨,另一方面又害怕十年之后变成大号的诺基亚。
此外,还有西方联盟中日益扩大的裂痕、困境难解的欧俄关系、积重难返的老龄化、难堪大用的军事力量,以及已经升级到“3.0版本”的恐怖主义……这些还仅仅只是目前的端倪,没人知道今后世事将如何风起于萍。
一大群灰犀牛正在伺机而动,虽然默克尔很可能轻松赢得连任,但她的第四个任期也可能会成为最糟糕的一届,让她后悔自己没有急流勇退。默克尔未来的历史评价会是与赫尔穆特·科尔比肩,还是向魏玛时代的古斯塔夫·施特雷泽曼看齐,目前依然是未知数;她也许会想,如果治国像赢得选举一样容易,那该多好啊。
面对这些内忧外患,德国人再次选择了默克尔。的确,当下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了,舒尔茨的政策比默克尔更左,也没有表现出任何能够取而代之的特质;
相比之下,默克尔至少久经考验,她已经是西方大国中最富经验、最有手腕的领导人了,《金融时报》甚至认为她已经可以归入杰出领袖的行列,值得我们举首仰望;但有人对她的评价并不太高。
虽然被称赞成熟、稳健、务实、灵活,但她的执政风格却是问题导向的,执政史更是几乎由一个又一个危机组成,很少见到她有主动的建树,更缺乏大手笔的改革。
默克尔擅长“吸收各派政策精髓而形成自己的主张”,或者说就是夺走别人的关键议题为己所用,放弃自己原先的立场主张也不在乎。从废除义务兵役制、改革教育制度、放弃核能、接纳难民到最近突然支持同性婚姻,她对此乐此不疲。
这样做积极地说是实用主义、博采众长,消极地说就是没有明确的价值取向、没有定见。换言之,她并不清楚自己到底想干什么,对未来道路也没有规划。
在这方面,默克尔远不如撒切尔夫人,后者虽然执政时间不如前者、执政成绩也是毁誉参半,但至少有明确的价值观,有坚定的信念,也因此改变过世界。相比于萧规曹随的默克尔,撒切尔显然更有资格被称为铁娘子。
没有定见自然也就不会有那么坚定的决心,也就没动力、也没必要“苟利国家生死以”。
各界普遍认为、默克尔也不得不承认,今天德国经济的繁荣很大程度上是由于施罗德“2010议程”的荫庇,而她恐怕没有这个眼光、至少没有魄力推行如此未雨绸缪而又痛苦不堪的改革,更遑论以自己的政治前途为代价。
所以虽然默克尔的执政时间已经大大超过了前任、口碑也遥遥领先,但论起留给继任者的政治遗产,恐怕将高下立现。
在大多数时候,默克尔总是避免采取明确的立场,只有当全国达成共识之后才下决定。这种风格说好听点叫懂得静观其变、顺势而为,说不好听就是没有主见、随波逐流,指望她力排众议,实在是有些困难。在对难民敞开大门前,默克尔的确尝试过逆民意潮流而动,但随即全面投降,白白让那位巴勒斯坦小姑娘在镜头前哭了一把。
德国人自己对默克尔“沿路踢罐子”的执政风格也不是没有牢骚,他们甚至为此造出了一个新词——“默克尔了(merkeln)”,意思是不做决定、能拖则拖。2013年大选辩论时社民党的对手施泰因布吕克批评默克尔,说她的座右铭是“只要不出错就行”、她的联合政府四年都在绕圈;
2017年,舒尔茨则批评她“只是在墨守成规”,“现在,我们在这个国家是能够安居乐业。但是我们希望明天还能继续安居乐业,所以你必须要向民众解释清楚:我们要往何处去?”很显然,如果德国人真的有意回答这个问题、有意改弦更张,那么默克尔并非当下最佳的人选。
德国人再次选择默克尔显然表明他们眼下还不想改弦更张,他们还是想继续作为过去70年来我们所熟悉的那个西方来面对今后危机四伏的世界。
这里固然有老龄化社会不思变革的因素,也有面对越来越强的不确定性更追求稳定的考量,还有对默克尔的经验和能力的认可与奖励;但最重要的,是表明面对一个剧变中的世界,德国人的主流政治认同仍然没有发生变化。
即使是空前的难民危机、空前的文化冲突和空前的民粹主义浪潮,也没能使德国人背离西方原来的价值观念。即使在英国、美国和法国都有人愤怒了,德国人依然平静,依然高度认同英媒希望他们捍卫的“自由与民主”,决心继续坚持多元主义、人道主义和开放政策,继续扮演反对者口中的“圣母”。
虽然默克尔在本次竞选中时常遭到右翼分子的示威,虽然“好人(Gutmensch)”这个嘲讽看似单纯、自我仇恨、欢迎难民的德国左翼的词也流行于德国舆论场,但“车站鼓掌者(Bahnhofsklatscher)”依然是德国社会的主流。
对德国选择党“德国的宪政体制何时反击?这个该死的虚伪何时停止?”的疾呼,大多数德国人依然嗤之以鼻;那些“不受政治正确这种蠢话影响,勇敢地公开说出自己想法的人”依然被挤压在德国社会的边缘。
虽然德国选择党可能赢得超过10%的选票,但“好人”们也在严阵以待,NGO和反对党们现在正竭力为难民们争取“家庭团聚”的权利,抨击默克尔政府为入境人数设限的企图。德国依然是那个被强奸者会向强奸者道歉的国度。
在这种氛围下,很多话题依然不能讨论,关于危机的公开辩论依然受到阻止,美国和法国那种全民的大辩论,在德国依然很遥远。这并非全然由于“政治正确”,更多的也是因为德国人还没有准备好去理解应对这些危机,他们希望“妈咪(Mutti)”能够为他们隔离和规避风险,不愿、也没有准备好对若干关键性问题进行反思。
德国人也没有多余的运气,大多数政治人物对于这些关键问题同样没有概念。默克尔在大选中的一骑绝尘,表明对她不满的人既无法在制度内找到改变现状的方法,也找不到够格的替代者。
默克尔作为一名糊裱匠的出色表现,避免了对政治共识的刺激与挑战,但也使必要的改变失去了契机。她到底是德国的镇定剂还是麻醉剂,目前还不好说。
总而言之,得益于目前的政治共识,那些或正在、或将要威胁德国和欧洲的危机都没能使2017年的大选中飞出黑天鹅。但也正因如此,一些危机将变回房间里的大象,一些灰犀牛则会更加被熟视无睹。虽然默克尔的确在过去的洪流中屹立不倒,但谁也不能保证她未来在狂奔的灰犀牛面前还能取得同样的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