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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鲸之死:深圳搁浅抹香鲸的身后事 | 谷雨实验室

谷雨计划-腾讯新闻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4-12 18:50

正文

在整座城市的叹息中,这只来自2000米深海的巨兽最终将生命凝固在浅水里。她随后被吊起,转运、解剖、剥皮、去肉、蒸骨,分散两地制作标本。半年之后,当她被重新组装起来,陈列在博物馆之中,络绎而来的人们将看见这头误入人群的抹香鲸的最后归途,看不见的是她生命最后75小时的无望挣扎。


巨鲸之死

采访撰文:余璐遥

摄影:冯海泳

编辑:高龙 南香红

 

“浪花”死了。


3月15日凌晨2时,这头抹香鲸以侧倾的姿势,倒在大亚湾惠州港海域。


她体长有三层楼高,重量接近两百个成年人的体重。“浪花”是志愿者为她取的名字,意为踏浪而来。


75小时前,她带着重创的身躯闯入人类世界。


渔政部门工作人员、志愿者和各地的鲸豚研究人员从四处赶来挽救。此前,世界上极少有搁浅的大型鲸类被救治成功的案例。


她和他们都在拼命。她向潜水员张嘴求助解除渔网,搁浅后随着潮水挣扎着漂游了200米。


但“浪花”伤得太重了,无力吞下送到嘴边的食物。声呐引导、抗生素、助推等救助对她均不见强效。


海岸却越来越近。在整座城市的叹息中,来自2000米深海的巨兽将生命凝固在浅水中。

 

除去渔网



视频:深圳海域12米长抹香鲸再度搁浅,实拍救援者设法驱赶鲸鱼。(时长:1分30秒)


3月12日,第一次下水,与满身被渔网缠住的“浪花”对视时,潜水员自在能感觉到“浪花”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当自在把“浪花”身上勒得最紧的几根渔网剪开时,“浪花”好像知道在帮助她,她向自在张开了嘴。在她嘴里,五十多颗锋利的牙齿缠绕上了渔网,有些被割伤的软肉已经溃烂。


时间紧迫,自在把手伸进“浪花”嘴里,将渔网慢慢剪断、拉离。人和鲸之间的博弈危机四伏。鲸的躯体对潜水员意味着危险,只要鲸拍打下“圆桌般大小”的尾鳍,被击中的潜水员可能丧命。


“浪花”的配合让自在心生感慨。


“抹香鲸就是一个潜水大师,她把她的身体发挥到了极致。”潜爱大鹏理事、潜水员白小刺对小说《白鲸》的印象尤其深刻,在所有动物中,抹香鲸能毫不费力潜到两千米,远远高于人的潜水能力——潜到30米才能拿到高级潜水证。就像短跑运动员天生敬畏羚羊一样,白小刺对抹香鲸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奇妙感觉。


挣脱渔网的“浪花”开始游动,一个转身激起不小的浪花。


所有人都发出了欢呼,他们一致认为,“浪花”只是被渔网困住才会在附近水域停留,解决了被渔网困住的问题后,她应该可以慢慢游回深海。


但他们错了。


 2017年3月13日,深圳,多方共同展开针对抹香鲸的救援工作,彼时的“浪花”还能喷出水柱,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它会回到深海。(摄影 / CFP)

 

搁浅


3月14日早晨,“浪花”几近搁浅。


潜水员晨迪和自在多次下水合力助推“浪花”游向深海,从头部的侧面自上往下推动。他们能感觉到“浪花”黏滑的皮肤,像曾经摸过的鲨鱼皮泳衣,类似海绵的手感,但没有那么强的弹性。


“抹香鲸的视力范围仅有17米,她能看到我们。”晨迪多次和“浪花”的眼睛对视,相比于巨大的身形,她的眼睛仅有西柚般大小。


“浪花”开始在原地打转,“在100平方米不到的海域里不停打圈。”


水深仅有两米。还有十公分,“浪花”的肚子将触底。


“她实在太累了。”晨迪叹息。


晨迪拿着细长的导线,一步步游向“浪花”。


“浪花”一动不动,像一根黑色的朽木,任由庞大的身躯随着海波前后轻荡。她的皮肤表层大块脱落,露出水面的皮肤变成了粉红色。这表明“浪花”的体温已经升高。


3月14日下午16时,“浪花”被确认搁浅。


◇ 浪花搁浅过程示意。(制图 / 潜爱大鹏)


海洋哺乳动物专家董金海曾解释,鲸类是一种适宜海洋生存环境的大型哺乳类动物,尽管她是用肺部呼吸,但其骨架因海水浮力变得十分脆弱,且其胸骨与肋骨不相连接,一旦搁浅,骨架难以支撑自身重量,庞大的身体将压迫肺部,时间超过十几个小时,肺功能将被损害。同时,鲸鱼的皮肤不能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之中,皮肤一旦感染,鲸鱼就不易存活。


由于鲸体型过大,贸然将其拖回海中,对鲸和救助人员都可能造成伤害。


搁浅而死无疑是最痛苦的死法之一。离岸越近,死神降临越快。


外籍专家提出用毒液或炸药对“浪花”进行安乐死。考虑到现有设备和民众接受度,提议被立即否决,现场专家最终达成一致:“自然死是最好的结局”。

 

最后的尝试


潜水员和中科院深海所的鲸豚研究专家李松海在做最后的尝试——用同类的声音引导“浪花”。


2017年3月14日,惠州芝麻州海滩,潜水员正在海洋动物专家指导下为搁浅的抹香鲸做最后一次诊疗。(摄影 /  徐文阁 南方都市报)


晨迪缓慢接近“浪花”,还有一米远时,“浪花”突然喷出了白色的水花,这是她陷入长久沉默后的一次呼吸,她似乎感觉到了希望的靠近,发出微弱的呼救。


晨迪伸出右手,轻轻抚摸着“浪花”占身躯三分之一的头部。顺着背脊,贴上专家交给他的三个测试探头。这里即将进行全世界首例对成年活体抹香鲸的听觉测试,以评估其声呐系统的健康状态。


晨迪又拍了拍她的身子,后仰游远,他向船上挥手示意设备安装结束。这是他最后一次接触一息尚存的“浪花”,安抚和挥手的画面被镜头拍下,像是在和“浪花”告别。


“作为一个亲手摸到她,感受到她呼吸的人,自己和她仿佛已经建立了某种联系。”晨迪趴在“浪花”身上,似乎和抹香鲸达成了某种奇妙的交流,“你能感觉她和我们一样都是有灵魂的生物,而不仅仅是动物。”


四天三夜的救援,人和鲸之间淌着情感的暗流。


“浪花”死去一周后,晨迪回想起那个瞬间,他出自本能地用手轻拍“浪花”,如同抚摸受伤的猫狗。他想告诉“浪花”,周围的人还在为她努力,希望她加油。“这可能是人类的一种天真的自以为是的想法,但是在那种情况下也是自己对自己的一种表达”。晨迪自嘲地说,他也不能确定“浪花”能否感知到。


听到同类的声音之后“浪花”有了一点反应,她试图往前游动,但马上又不动了。点燃的最后一丝希望被浇灭。

 

死去


“浪花”正在死去。


从3月12日起就一直在海水中参与救助的潜水员自在伤感地称,他好像在送自己的亲人进了医院的重症病房——用尽所有的努力最终归无。


潜水员子童的心情随着救援进展起起伏伏,犹如坐上过山车。“开心救了她,难过于她为什么打转,为她向深海游开心,又难过她要搁浅了。”如今看着弥留之际的抹香鲸等待死亡,子童的心情跌入谷底。她抗拒再次下水,她宁愿自己从没救过她。


3月14日,自在取抹香鲸掉落的皮肤样本时发现,抹香鲸头前部位受伤溃烂,身上多处伤痕,体力也在剧减。


“她的尾巴应该受伤比较严重,她只能转圈走,也不能走直线了,基本游不动。”


伤势在加重。让人担心的是,自始至终,“浪花”从未摆过尾巴。


来自香港的专家准备了三管抗生素,自在和晨迪从背鳍露出水面的最高位置扎入,那是最薄的脂肪层,容易注射到肌肉。自在和晨迪一人扎针,一人推,他们花了5分钟。十几厘米的针头,“浪花”却毫无知觉。


3月15日凌晨,“浪花”曾有过一段剧烈的挣扎,冲破人们为她设置的防止船只闯入的防护栏,随着潮水,她向大海中心方向移动了200多米。随后,又悄无动静。这仿佛是和困境做最后的对抗,她的死亡地距岸边仅150米。


上午8时,晨迪看到她时,她正朝左侧躺在水里,她用来呼吸鼻孔深埋在海面以下。他和同伴一直在观望着,抹香鲸都没有做过任何移动和喷水。直到专家宣告死亡。



潜水员们最后一次水下作业,将吊带固定到抹香鲸身上,以便起重机将鲸吊离海面。


“浪花”鼻孔里喷出大量的鲜血,染红了周围的水面。晨迪在混着血水的海水里,仰头望着“浪花”被吊车抬起的头部,这是几天来他首次看到“浪花”完整的躯体。他叹息着,目送。


在潜水员的努力下,抹香鲸被套入吊架中,慢慢起吊。然后慢慢挪动到板式车上。整个过程花了半个多小时,抹香鲸身上流了好多血。(摄影 / CFP)

 

“接生”


“浪花”被吊离海面,呈波浪的形态缓缓落地,此前她与陆地的最短距离是5米。


她被放在早已守候一旁的卡车上,盖上绿色的塑料布。刚刚放定,血水从“浪花”的口腔鼻腔中喷涌而出,溅满了野生动物摄影师顾莹的鞋裤。


在她的镜头里,一位渔民站在卡车头拿起手机,抬高45度自拍。背景是静躺在卡车上的抹香鲸,她微张的上下颌间还缠着搅成一团的渔网,血水顺着车轮淌红了大片的水泥地。


研究人员马上判定这是一头雌性的抹香鲸。国家海洋局第三海洋研究所交流的博士研究生曾同学称,鲸的生殖结构很特别,她的乳头藏在乳裂里,乳裂则位于腹后侧生殖裂两侧,一出水就能辨认出。


曾同学惋惜,一般发现搁浅的动物,研究人员总会暗自祈祷不是雌性,这是由于“雌鲸可以生育胎儿,对种群数量的持续有很大的贡献。”


“浪花”被连夜送往50公里外的惠州平潭镇海洋与渔业推广研究中心进行防腐处理。她将被解剖,以确定死因。


解剖由中山大学海洋科学学院鲸豚研究实验室和香港海洋公园兽医团队联合进行。厦门大学生物博物馆馆长、厦门市水陆生物研究所所长童慎汉作为专家组组长,提出了解剖方案。



童慎汉撑着雨伞在解剖现场进行指导。(摄影 / 冯海泳)


解剖从生殖裂开始。上午9时许,中山大学海洋科学学院解剖学王英库博士绕着生殖裂小心划了第一刀,香港海洋团队的兽医从尾部向头部方向顺着划开肌肉层,再由屠夫开始切割。


不断有大量的血水和鲸脂溢出,曾同学接下了一管样品,“血还是温的”。脂肪层有十几公分,仅割开鲸肚需花4个小时,屠夫需要不停磨刀保持锋利,以防刀身断裂。


黄白色的乳汁开始溢出,专家猜测这条雌鲸,要么在哺乳期要么怀有身孕。他们开始一步步掏出鲸的内脏,当进行到大肠时,白色胎盘的出现中断了解剖工作。


童慎汉当场表示这是世界首次在解剖抹香鲸过程中发现鲸宝宝。十几个大汉将胚胎小心挪到旁边的空地上。兽医用解剖刀切开了一个小口子,一个粉色的鲸宝宝出现在世人眼前。


经测量,这是头雄鲸。体长2米,体重110.5公斤。


王英库深感痛惜,鲸鱼胚胎一般长到4米即可生下,这头鲸已经成形,最短再有3个月就能出生。而幼鲸的表皮非常脆弱,可能是搬运的过程中,鲸鱼的灰色表皮脱落,留下粉色的皮肤。


广东惠州,抹香鲸幼崽在解剖过程中被发现。(摄影 / 田飞 南方都市报)


幼鲸宝宝当晚被送去医院做核磁共振CT,人类获得了第一个关于抹香鲸胚胎骨骼图片。

        

第一批参与救援的方亮透露,检查了抹香鲸器官,从目视角度没有发现明显的病变情况。


在母鲸干瘪的胃袋里,只剩下几百个难以消化的鱿鱼嘴碎片,每个有两三厘米长。抹香鲸主要以鱿鱼和大王乌贼为食物。原先设想的垃圾没有出现。


在大小肠之间的部位,王英库找到一个疑似龙涎香的黑色物体,呈粘稠状,无法用水稀释。曾同学介绍,一般成型的龙涎香是淡黄色的,材质坚硬,因此需要检测才能判定。


目前,专家已展开对抹香鲸生理结构、分子生物学、生态及病理等方面的研究工作。抹香鲸因何而死,为什么搁浅,年龄大小等,在检测结果没有出炉前依旧是一个谜。 



解剖、剥皮、去肉、蒸骨。20日晚,抹香鲸的皮及骨骼已抵达厦门,将由童慎汉负责标本制作。抹香鲸的内脏和小鲸胎儿则由中山大学王英勇老师负责制作,工期半年。


“这将是一组全世界罕见的完整的抹香鲸标本”。参与解剖的一位专家表示。

 

“她迷路了,她又指了路”

 

白小刺放不下“浪花”。


3月16日,白小刺执意来到解剖现场,想要与“浪花”道声再见。   


斜躺的“浪花”和白小刺身高相差不多。他抬手用力摸了下“浪花”的背部。


3月13日,他在后备箱放了两个红色的水桶,他当时想,搁浅的鲸鱼需要泼水降温。


他无法接受心中的深潜之王被四分五裂。“她那么牛,却躺在那儿任人宰割。” 直到发现乳汁确认“浪花”尚在哺乳期,在子宫摸到早已死亡的胎儿时,血腥的现场让他一下子崩溃。他在微信朋友圈写道:“解剖现场越来越催泪了,受不了了,回深圳”。  


按照原本的生命轨迹,“浪花”的结局是“鲸落”——遗骸落入深海,为海底生物提供孤岛和绿洲。“鲸骨体型巨大,富含脂类,分解又十分缓慢,一头大型鲸可以维持这样一个绿洲和里面上百种无脊椎动物长达几十年甚至上百年”。这被果壳网编辑Ent称为“庞大而温柔的奇迹”。


“浪花”被进行解剖,皮、骨被拉往厦门,内脏、胎儿被冻入惠州冷库,分别制作标本。最快半年,她们将在惠州“重聚”,安放在专门设计的展厅中。那里有一个模拟的海洋环境,漂浮着富裕的食物——大王乌贼,一如她在深海游弋时的模样。


 抹香鲸的眼睛被浸泡在福尔马林中。(摄影 / 冯海泳)


白小刺4岁半的儿子毛豆,从妈妈口中得知“浪花”的故事,他画了一幅画,因为没有见过抹香鲸,画上只有熟悉的海鸥、水母、章鱼、螃蟹以及潜水员。后来,毛豆搭了个乐高积木,一只蓝色的鱼躺在一辆拉车上,旁边有个小门,很像是抹香鲸的解剖场地。白小刺希望标本做成后,带着毛豆去博物馆看她。


当天,白小刺做了个决定,将“浪花”的故事制作成纪录片。这个18分钟的《鲸落》纪录片,经过8个日夜的剪辑,于3月26日在深圳环保电影节中上映。


临走前,白小刺撕下了一块硬币大小的“浪花”表皮,把她揣在兜里。柔软的皮很快干涸,似一张黑褐色的塑料纸,妻子把她封锁在一个盒子里。这样,白小刺会感觉“浪花”还在。


在惠州海洋与渔业推广研究中心的解剖现场,多位专家表示,“浪花”的胃肠没有发现任何垃圾,并不是所有的鲸死亡都意味着问题,有时候自然死亡可能意味环境变好了。


潜爱大鹏理事白晓勇也称,二十年前,深圳海域有一头抹香鲸搁浅,但那是一具遗骸。他觉得“浪花”的到来,也许说明海域变好了。


然而,抹香鲸事件后,深惠海域又陆续发现了四五头江豚的尸体。



“对海的使用必须要换一种方法了,我们不能再拿二十年前用海的方法了。”白小刺称,渔民将破旧的渔网直接扔进海里,成了缠绕抹香鲸的“鬼网”。


“她给我们带来的东西比我们给她的多,她迷路了,但是她又指了路。”白小刺神情笃定。


《鲸落》纪录片放映结束,一个孩子问母亲:


“妈妈,鲸鱼去世了吗?”


“是啊。”


“鲸鱼宝宝也走了吗?”


“恩,一起回大海了。”


视频:纪录片《鲸落》。(时长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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视频:我们视频、潜爱大鹏

图表:郭宇

设计:刘迎春

项目统筹:小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