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反复阅读过她的《半生缘》和《怨女》,里面有悲情的成分,少时读,便会生出悲怆的情绪,也会令人沉溺难拔。但熟稔世情过后再读,却是不一样的滋味。
《半生缘》里,原来看见曼桢和世钧的重逢,不知道多欣慰,仿佛松了口气——还好,他们终于能再见了。
后来再读,却是读不尽的无奈。
原来辗转多年,世事早已变换,再见,也难掩酸楚的磨难。
张爱玲给曼桢和世钧的最后一句话写道——“她一直知道的。是她说的,他们回不去了。他现在才明白为什么今天老是那么迷惘,他是跟时间在挣扎。从前最后一次见面,至少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诀别。今天从这里走出去,是永别了,清清楚楚,就跟死了的一样。”
正如她写的一样,曼桢和世钧的结局,已经清清楚楚了。而正是这清清楚楚的结局,才更令人伤感。更深一层的诀别,是世事的无情,让人看清了悲哀,也洞悉了这悲哀。这种清明透彻,才更钻心,更醒世。
而翠芝和叔慧的结局,张爱玲只用了一句话了结,冷峻中藏满空灵。她说——“在一片笑声中,翠芝却感到一丝凄凉的胜利与满足。”
何为凄凉的胜利与满足
,这短短几字,却无尽磨人。她的笔下,结束了这段故事,却勾起了无数残忍又美丽的真相。
不知她是有意还是无意,这样凿人心扉的文字,吐出了一大块皮,就只剩下骨肉,血淋淋的立在那里,好像裹着无数糖衣,却苦到发涩。
《怨女》是《金锁记》的衍生,但就其文学影响,《金锁记》更胜一筹。但在我看来,无论是她笔下的曹七巧还是银娣,这两部作品所展露出来的特性和风貌,都有不可取代的价值。
金笔凉风一入尘,人间万事成霜云。
她的中篇小说《红玫瑰与白玫瑰》《连环套》《小艾》等,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小艾》。
《小艾》的开头就是沉默而压抑的,张爱玲写道——“下午的阳光照到一座红砖老式洋楼上。一只黄蜂被太阳照成金黄色,在那黑洞洞的窗前飞过。一切寂静无声。”
这部作品讲述了一个平凡女人的悲苦一生。让我难以忘怀的是小艾发了病,坐在床上和金槐说话的那一段。
她写道——“他看看她那棉被,是一条旧棉被,已经用了许多年了,但是他从来没有注意到上面的花纹,大红花布的被面,上面一朵朵细碎的绿心小白花,看着眼晕,看得人心里乱乱的。”
细碎的绿心小白花,多像小艾,就这样一笔一划写完了小艾的人生。
冷峻收手,局外旁观的痛楚也如海水泛滥了。
在《秧歌》和《赤地之恋》横空出世的时候,我看见了不一样的张爱玲。有人说,《秧歌》是中国小说史上的不朽之作。我深以为然。
这是一本超脱文学的政治小说,一向不肯轻易牵涉政治的张爱玲,在流亡美国的三年时间里,写出了这两本巨作。毋庸置疑,它们的问世将伴随着无休止的争议。但不可否认的是,张爱玲的文学价值和成就,远远超脱了中国很多的近代和现代作家。
张爱玲写爱情,深入血脉;写世情,深入骨髓;写人心,细如汗毛。
但在她的作品里,如果你只看到爱情,就真的没能走进她的世界。人人都知道《倾城之恋》的旷世情丝,《色戒》的无畏孤勇,但你也许没能看见她笔下的惊澜和空无。那份荡起涟漪的恢宏过落而成的平静惘然,和萧肃独绝的韧性,足以令人心生敬意。
可所谓,
万盏青灯过,笔落惊苍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