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已经尝到甜头的事,让我回头是不可能了。于是我包里的必备除了眼药水眼线笔口红和卫生棉/条,如今又多出两个纸板。
几年前,我的一个同事告诉我,在白人到来新西兰之前(我当时的所在地),毛利人小便的时候是男人蹲着,女人则站着的。“你想啊,男人要保护下面的东西,当然蹲着比较安全,” 她解释道,“而女人经常得抱着孩子什么的,站着比较方便。”
作为一名毛利人,又是男到女跨性别者,她显然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我对此深信不疑,直到为了写这篇文章去做调研我才意识到自己可能被骗了。网上我找不到任何相关信息,了解毛利文化的朋友也没人听说过这回事。回想那天只有我俩加班,特别无聊,我很可能成了她的胡逼消遣。那之后我又从哪听说台湾泰雅族和古埃及的女人也是站着尿尿的,但仍只是听说,并没找到确实资料。
不过,我仍然觉得前同事当时说的很有道理。和男性朋友聊起这件事的时候,他们多会说站着撒尿是关乎男子气概的一件事。可是把 “男子气概” 那么暴露的晾在外面,被随便谁或者什么来一下,不就完蛋了吗?另一方面,女人如果比较擅长肌肉和姿势控制,准头也不是太大问题(说男生尿的准的一定是没进过男厕)。
电影 The Full Monty (1997)中,男主角撞见受过童子军训练的女人站着小便,对人生产生了怀疑
更重要的是,女人站立小便本身是件值得推广的事,因为这可以有效解决女厕总是排长队的问题。很显然,坐下方便比站着要多花点时间。关于公共空间中男女厕坑位的分配不合理,已经有社会 “运动员”(即 activist,你懂的)和学者做了详实的调查,并作出了公共建设方面的呼吁。研究表明,合理的男女坑位分配应该是1:1.5或1:2。目前这个增加女厕坑位的倡导已在一些城市(很慢地)展开。不过,如果厕所设施可以去性别化,让坑位能够彻底共用,那不是更节省公共资源么?
VICE 中国现用主办公楼的厕所有三个坑位,左边两格是马桶,右边一个站位。在这个楼工作的员工男女比例目前大约是1:2。男员工可以使用三个坑位中任意一个,女员工只能用左边两个,也就是说一个女员工遇到一个可使用的空位的几率是一位男员工的1/3。
作为一名女员工,我有几次等在左边两个门外,看着一位男同事闪进右边的 “快速通道”,全程动作毫无阻滞,都不必向左边看一眼。而等他再闪出来的时候,我可能还在原地。而且更崩溃的是,等我终于排到了,却看到这个。
女孩上公厕很多用蹲姿,这不是秘密。虽然 VICE 的厕所每天都有阿姨清洁,也仍然是个公用厕所。这意味着你坐下的时候接触到的是一个别人的屁股的余温和细菌。所以我一点不怪这双脚印的主人。但终于有一天,我无法再抵抗这个唯一能用的坑位对我的召唤。
不就是站着尿么?这对我不是常态,但也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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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女用小便导流器已经存在很久了。最早专利是在1922年,基本上就是一个漏斗带一个导管,后来西方大多产品也沿用这个造型。我在网上见过几个国外的牌子,名字风格都很统一,比如 Shewee,GoGirl,Stand to pee,Peequality,反正是必须带上 “尿” 或者 “嘘嘘” 等字眼。另外国外的这些 “大牌” 往往用料很下本,基本是硅胶或橡胶,当然相对价钱也不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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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西方女用导流器一样,我买到的国产导流器最早是出于身体条件需要,给难以用蹲姿或坐姿小便的女性设计。设计者是位叫叶甘霖的奶奶。她曾经是位软件工程师,后来患了腰间盘突出,上厕所蹲下去很痛苦也很不便。叶甘霖在家先用硬纸板折出了导流器雏形,然后经过改良做出 “丽婷婷”(名字是不是含蓄很多?)女性站立式小便器,并申请了专利。丽婷婷是一次性纸质的,而且不是闭合漏斗形,但一片价格便宜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过我刚拿到手的时候还是担心了一下这张纸板能不能 hold 得住我的热流,“不会软掉吗?不会溅出来吧?”
在一个清静的午后我第一次走进了厕所的站位,锁上了门。
刚开始的使用并不顺畅,因为我发现公司的小便器太低了,并不是公厕中常见的 “悬挂式” 。这意味着我必须把裤子脱到底,否则总觉得会受波及(虽然事实证明并不会)。
裤子褪了我还是调整了半天手里的纸板 —— 这个姿势实在让我感到陌生。然而,一旦 let it go,奇妙,那感觉只有 “奇妙” 可以形容。一个看似这么简易的纸片,在手心轻轻的放着,却可靠地将一捧温热导入便池。没有四溅,不疾不徐,方向一致,“哇哦”,我看着听话的尿液不禁惊叹。这是种十足的成就感:跨越身体的硬件条件限制居然这么简单。
也挺容易瞄准的
但我很快又校正了自己的想法:我怎么把自己没长把说的像一个缺陷一样?一个处在公共空间的共用厕所,女人不能用,这应该是厕所设计的问题,而不是女人身体构造的问题。那我到底在高兴什么呢?
能站着小便,和能像男人一样站着小便,其实是两回事。超越身体局限、强化身体功能是人类永恒的诉求,与性别无关。导流器之于女人,就像餐具之于人类,它让一样人类本能的生存活动(比如排尿或进食)变得更整洁、高效,且更多选择。人类的存活机会和生存质量继而得到优化。
而 “像男人一样站着小便” 的重点则在于男性这个社会性别身份,站着小便成了男性气质的操演。当站着尿成为一个男性行为常规,甚至是男性身份证明,一切就变了性质。“站立式便位” 与 “男性专用” 过于独一和绝对的联系在一起,即使大部分女人其实都(至少在洗澡时)站着尿过。这样的结果就是,站位的设计容易忽略女性的使用需要,而事实上,对男用站位做一点点改良就能够实现性别通用。
日本的女用站立便池(左)。来源
比利时的街边女用站立便池。来源
在街边便利小便位上,这种欠缺考虑尤其明显。欧洲一些国家(比如比利时、荷兰和法国)有隐私性良好的街边小便坑位,方便行人速战速决并避免绝望人士撒野尿,问题是这种设计只能男性使用。而类似导流器的辅助设备,或者如上图的加长便槽,其实就可以让不通过阴茎小便的人群也可以享受这种便利。
比利时的便利小便位。来源
陕西师大在2010年开设了几个环保站位女厕,似乎就是我买的导流器配合常规站位便器。当时这些厕位的宣传点在于:站着尿省水。但根据今年的 新闻,它们早已经停止使用。不过根据叶奶奶的微信,至少还有一个无性别街边小便位仍在西安。我下次去得去找找。
另一方面,站着小便和男性气概的联系也是推行男人坐着小便的主要阻碍。德国或许是在 “坐个真男人” 这项倡导上走地最远的国家(好吧这个标语是我编的,但其他不是)。虽然没有官方倡导,但在德国民间,尤其是大点的城市,男性在家或者去别人家做客时用坐姿小便几乎是常识。有些只有马桶的公厕也会禁止男性用站位。原因很简单:脏。前两年一位德国房东把房客放上法庭,因为房客爱站着尿,到处乱溅的小便长久以往腐蚀了地板。不相信的自己 去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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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德国瑞典,我知道的不少新西兰的白人男性在家中也是坐着小便,这样也解决了马桶盖需要翻上翻下的麻烦 —— 有过男性室友的女人都懂的。我的某位稍有洁癖的华人男性友人则说,在家必须坐着上,“溅到处都是还不是得自己擦啊”。可这么简单的道理还需要解释,这本身就说明很多人对站着尿代表男性气概这件事无端的执念。
新闻大意:名为彼得的美国男子,因为德国女朋友要求他坐着小便,不堪忍受对他男子气概的羞辱,提出分手,搬回美国(来源)
我知道这很不政治正确,可我必须说,这条新闻我看了开头就猜是美国人 —— 美国文化对男性气质的定义就是比较狭隘嘛,非站尿不爷们。好笑的是,有朋友表示,他坐着尿正是因为他的男子气概太 “爷们” 了......
所以总之,“男人才站着尿” 和 “男人必须站着尿”,显然都是禁不起推敲的迷思。我觉得自己悟出了一条宇宙真相。
这次体验让我很满意,虽然在它即将结束的时候我才发现这个厕位没有纸。我回想起男性朋友跟我说过的那些 “甩一甩” 的段子,突然觉得男人太可怜了。一位女同事后来被我强行塞了一个导流器并被推进站位,她的体验如下:“男厕里特别楞啥都没有,纸巾垃圾桶什么都没有。相比起来感觉上女厕是个特别有仪式感的事儿,各种辅助设施都很齐全,男厕只有一个坑四面墙。这种空间建构是不是也建构了男女不同的性格?”(是的,同事们动不动就这么有文化)。我深以为然,并意识到我对这件事情需要做的思考远远还没有到头。
无论如何,已经尝到甜头的事,让我回头是不可能了。于是我包里的必备除了眼药水眼线笔口红和卫生棉/条,如今又多出两个纸板。更多的导流纸板正在寄往我的跨性别朋友和喜爱户外运动和音乐节的女性朋友家中。有了这些导流器,TA 们不用再为坐厕排队(不过对于女到男跨性别者来说,那种长得更像阴茎的导流器 可能更有助于他们在公厕免于骚扰),TA 们也可以和生理男性一样更轻易地在户外释放。以后我可能会再买一些 送给 不方便下蹲的孕妇,膝盖不好的阿姨,刚生产孩子的娃妈(顺产,尤其是有阴道侧切的女性在康复期下蹲小便会很疼,剖腹产也是),身上的婚纱像蛋糕一样的新娘,需要长时间驾车的女性司机。
我们的小便需求现在有了更好的解决方案,让这个解决方案进入公众视野和讨论,恰恰能让更多人对我们的需求有所了解。人们的身体习惯与需求进而可以塑造公共空间,公共空间也应该根据所有人的需求塑造和改进。无性别厕所的时代 尚未来临,但至少,当女人站着小便成了一件没什么大不了的事,这种过时又费眼的厕所标识 总可以淘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