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邵氏老片,再看今日漫威电影的全球疯卖,英雄故事是永恒的主题。
但,你必须让英雄永远停留在最荣耀的时光,才是我们的英雄。漫威可舍不得让美国队长在电影里死去。可时光永远前进,人生不能如折子戏,总是演着最美好的一段。我们必须承受悲伤的结局,这才是真实的生活,潮起潮落,无人能挽留。
有英雄的概念,是听过田芳先生的评书《水浒传》,那是小时候的英雄梦,而老的电视剧版,则是梦碎。儿时只记得评书说到,水泊梁山一百零八好汉聚齐点名就结束了,那是所有英雄历经磨难苦尽甘来,最风光的一景,英雄本当如此,本当永久荣耀。而电视剧版,拍出了英雄白头的结尾,看着他们一个个死去,是童年最大的噩梦。私曾擅自揣测,单田芳先生的版本可能来自金圣叹“腰斩”的七十回《水浒传》,金才子太爱《水浒传》了,大约爱到如我一般,见不得后面那些勾当,那些悲壮的死亡,动手删了书后面的三十回,让英雄们的美好时光凝固永恒。
而当邵氏的导演们要拍《水浒传》的时候,则不管这些,前七十回后三十回,全都来。故事就是故事,哪里容得你们这些书迷在那里矫情哭闹?老导演们内心的小倔强,也是可爱。有趣的是,武松这个角色被一拍再拍,从荣光拍到枯萎,把不同导演拍的武松故事拼凑到一起,大体构成了武松三段式的跌宕人生,武松不是“梦里英雄”,邵氏的导演们让武松变成了真实的苦人儿。
《水浒传》有名有姓有故事的人物上百,张彻骨子里有劲道,要拍武松,拍的也是武松最张狂的故事《快活林》,让狄龙来演,在自己的电影《水浒传》里面,是上梁山后的武松,《荡寇志》是打方腊时的武松,都是狄龙来演。到了1982年,李翰祥要单独拍一版《武松》,选的是打虎杀嫂的桥段,也是狄龙来演。
这位邵氏的红小生,就机缘巧合的演满了武松的一生。
按故事时间来看,最先的一部却是拍摄最晚的一部,82年李翰祥的《武松》。李翰祥给了武松个别名:武天刚(因为没有字幕,音译,或名天罡,待考证),武大,则是用了京剧中“矮子行路”的方法,让演员谷峰活脱脱的变成了“三寸丁”,真实绝顶的好。
还事无巨细的从幼年拍起,告诉观众,武天刚自小就活在哥哥是“三寸丁谷树皮”的阴影里,是个喝了酒就闹事的混人。直到武大想念弟弟,托人捎信的时候,武松二字才第一次,从武大口中出现,预示着,武松打虎后,性格大变,不再混吝的蜕变。
打虎一段,当年可是抢尽娱乐报纸头条,因为“打”的是真老虎,加上狄龙帅气的身手,让观众过足眼瘾。武松返乡,荣耀一时,与武大相认之后回家,看到了风姿骚柔的嫂子潘金莲。
李翰祥还让演员穿了高跟鞋,还原三寸金莲。
潘金莲看着兄弟二人,镜头在武松的高大威猛和武大的矮小无能作切换对比,可以看到潘金莲流下眼泪。王婆来串门托潘金莲给王六女儿做嫁衣,是套用了《金瓶梅》桥段,王婆又说给潘金莲买来“葛先生”,“葛先生”是古代老北京,女人对自慰器的隐晦称谓。
李翰祥是心疼古代那些女性的,这些小细节处理手法,让观众对潘金莲的红杏出墙多了几分怜悯。接下来就是潘金莲烤火勾引武松不得,武松上东京等,待武松归来,阳谷县雪化桃花开,武大已逝。无奈官商勾结,武松只能自行报仇。
私觉得原著写的越简单,留给后人乱想的余地就越大,百年来,武松潘金莲之间情分问题众说纷纷,而这部《武松》,李翰祥导演则是充分发挥了自己咸湿的意淫,当武松一刀捅进潘金莲身体时,却看到潘金莲那飘然欲仙的表情…
蔡澜在《吾爱梦工场—蔡澜的电影现场》书里,回忆起这段,写道:在《武松》一片里教台湾明星汪萍演潘金莲,最后被武松一刀刺死,汪萍怎麼演也演不出。李翰祥讲戏:“她一生爱武松,一直渴望和他来一下。这一刀,就像操进她的bi里!”说完李翰祥教了一个欲死欲仙的表情,汪萍照做,得到金马奖女主角奖。
而后武松便跑到酒楼杀了西门庆。镜头从楼下拍到楼上,在随着西门庆被抛到楼下,武松跳下楼结果了西门庆。这一下一上,一上一下,空间感瞬间而出,那纵身一跃,也拍出了武松杀人的决绝。
古人说长嫂如母,杀嫂有如杀母,给自己的心横上一道道德枷锁,大约武松也是想到此处,结尾和几位同事围成一圈,满脸的悲伤,恰逢此时狄龙上了年岁,经历人间世事已多,帅气的容貌中多了几分沧桑,看得悲凉。
整部《武松》人物行走坐卧,喜怒哀乐都一板一眼,拿腔作调,初看很不适应,但细想,却如同台上戏,岂知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不免为武松哀叹几分,李翰祥眼里的武松,肆意癫狂之后是满腹惆怅,想那枷锁是永远除不下去了。
72年张彻,鲍学礼联合拍摄的《快活林》,选的是武松最爆裂的一段,结缘孙二娘,醉打蒋门神,大闹飞云浦,血溅鸳鸯楼。基本上故事就是按照原著里的描写一步步来拍,所谓出彩也是没有了姜大卫,狄龙一人独自撑场,那时狄龙正当年华,演起武松的混不吝的狂妄是轻松自如,一干配角也都是尽心尽力,鲍学礼出众的摄影技术,场面调度精致,加上张霹雳拍武侠片绝对不吝惜血浆,这出刀饮血乖张爆裂的武松拍的着实让人喜欢。
有人吐槽说打蒋门神一段,武松伸手数数都数错了,私人觉得好笑,那可是喝醉了的酒神武松欸!哪有数对的道理呢?有刘家良做武术指导,什么玉环步,鸳鸯脚,踢得好不漂亮!
说回故事,倪匡,张彻,靳蜀美(鲍学礼妻子)三位编剧深得原著精髓,整部《水浒传》无一人不是“逼上梁山”,若是能让人有安身立命的地方,谁愿意去做这剪径的强盗呢?电影开头,孙二娘劝武松留下,武松不肯,还是希望坐完牢可以清白做人,表明武二郎无论落得如何境遇却总还是向往有个好名誉,无奈世事无常,空有武艺却也只是打手,血溅鸳鸯楼后终于顿悟,抬手沾血写下“杀人者打虎武松”,转身悲凉而走。
镜头后退,离血字越来越远,从此世上再没了打虎者武松,只剩下行者武松,离开了阳关道,在深山出没。
张彻眼里的武松,肆意癫狂之后是无名落寞,衣装是永远换不回去了,也是与佛结缘的先兆。
还是72年,张彻的年初大戏《水浒传》,也是目前唯一一部公映的彩色版水浒电影,选的是“活捉史文恭”一折来拍。众梁山好汉走马灯的登场,此时武松已经上了梁山,在电影里面变成一名沉默的打手。
有说张霹雳偏心,戏份都给了姜大卫演的燕小乙,若细细研究一下,原著的武松上了梁山之后便充当听话的杀手,宋公明指哪儿他打哪儿,毫无性格可言,再看原著里提及:
征辽与兀颜光的决战中,武松攻破太阳阵,一刀砍断耶律得重的马头,将其击杀。
征田虎中,武松一刀砍死沈安。
攻打方腊的苏州时,武松砍死三大王方貌。
……
出手皆是暴击。
所以,电影里这样安排,也并不无道理。武松基本上已经“杀”光了自己的所有精神,水泊梁山排位,武松被尊为天伤星,真的是杀伤了自己。
而后75年再有一版《荡寇志》也是续接了电影《水浒传》的故事,此处可以合并为一段来说。《荡寇志》拍的是原著的结尾大戏打方腊。沉默寡言的打手武松被砍掉一条手臂,天伤星也一语命中。
断臂,在中国古代有特殊的象征意味,《封神演义》里有提哪吒削骨还父,削肉还母。斩断自身一部分便成为,想要斩断那些因为道德束缚无法斩断之关系的,最惨烈的手段。原著里,宋江对武松有恩,且结拜之事是武松提起的。连年征战让武松厌倦,加上亲眼目睹好友鲁智深坐化圆寂,死得安详,便生出了皈依佛门向往安宁之心,断去的一臂,也正好还了宋江的知遇、提携之恩,于是留在六和塔成了真正的行者。
如此,武松的三段式人生就此落下了帷幕。邵氏导演们拍出了他狂的一面,也拍出了他悲的一面,真的应着开头的话,英雄白头,才是真实的人生,能在最美好的年华溘然长逝的,总是少数。武松虽然是虚构的人物,但经过这么多故事的塑造,完整了武松的一生,所以武松便是真的,活的大英雄了。
此文也纪念一下给了我英雄侠客梦的美好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