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匡:被一阵风改变的人生
口述:倪匡 撰文:陈远
倪匡和我
华东人民革大 命运的契机
我到华东人民革大是一个非常偶然的机会,那一年(1951年)我16岁都不到,读高中,有一次逃课在马路上乱逛,走过外百渡桥的时候,刚好有一阵风吹来,把墙上布告的一角吹了起来,遮住了另外一角,看不到布告的内容了。如果没有风吹着,我根本不会看那个布告,谁管他什么内容呢,可是风偏偏把布告吹了起来,我偏偏又有好奇心,就走上去把布告揭开来看。
一看,华东人民革命大学在招生,最后一天,招生处就在附近不远的地方。反正也没事,就走过去看看。结果就报了名。当时要求报名的人要年满17岁,可是也没有人管你,他们问我念到哪里,我说初中毕业,他们说好,那你来吧。就这样,我被送到苏州去受训三个月,三个月之后就分配工作了。
还没有毕业,就去参加了抓反革命。当时我们是跟着公安部出去走走,看看门而已。我记得一个晚上在苏州就抓了很多人。我们很迷惑:怎么那么多的反革命?后来了解到,镇压反革命的活动先是在上海展开,很多人从上海跑到了苏州。这是1951年第一次镇压反革命的时候。后来枪毙反革命,我们跑去看,小孩子看到那种场面,回来吃不下饭。
接下来就是土改斗地主,斗争地主的时候,说我同情地主。怎么回事呢?当时让我写一个布告,公示判处死刑,写判处死刑理由的时候我问写什么,领导告诉我写地主。我说地主不构成死刑理由。领导说:让你写你就写,啰嗦什么!后来我写的第一个关于卫斯理的小说,就把这段经历写了进去。
内蒙古岁月 不屈的灵魂
在革大受训完后,还有另外一段故事,才去了内蒙古。
在内蒙古,因为大雪阻路,煤运不进去,天寒地冻,很多人都冻死了。我拆了一个摇摇欲坠的木桥当柴火,我想河水已经冻到底了,要化冻至少也要到六月,那时我砍一些树再搭好就是了。我以为我在挽救同志生命,结果被冠上了“破坏交通”的罪名,“破坏交通”是现行反革命,很大的罪。我被关在一间周围没有人烟的小房子里,门也是透风的,里面只有一个炕,每天晚上,狼就围着小房子,嗷嗷地叫,狼叫声真是可怕。这小房子以前不知道做什么的,我垒了炉灶。当然没有煤,要自己收集干草,不然零下三十度的严寒,要死掉的。他们每两个星期给我送一次吃的,第一次给我送来一块很大的“花岗石”,我问:“这是什么?”送东西的人答:“豆腐。”好家伙,豆腐要拿斧头砍着吃。幸好那时候年轻。
我是骑马离开我所在的单位的,当时我的单位要组织一个法庭审判我,所以我要逃走。一个朋友给我偷了一匹马,朋友告诉我:骑着马一直往北走。我说,往北走不是蒙古游牧部落吗?朋友说:就是要去游牧部落呀,他们一定会收留你的。到了那里,你学蒙古话,过两年,改个蒙古名字,你就变成蒙古人了,娶个蒙古姑娘更好。那时候你就可以大摇大摆地出来,不会再有人管你。我就骑着马一直往北走,当时是五月中旬的样子,抬起头很容易就可以看到北斗星,就像现在这个时候。从九点钟走到十一点钟,忽然天阴了,下了一场大雪,东南西北再也无法分辨,只好随着马乱走。大概走了几十里路,天快亮的时候,走到了一个小火车站,正好有一辆火车开来,我也不知道火车是朝南还是朝北,就上去了。没有目的地,只想赶快离开就好了。
上了火车,没有地方可去。一想,大哥在鞍山,不如到鞍山好了。到了鞍山,在那里报了一个临时户口,我在鞍钢做了两个月的小工。每个月的工资也不低,有四十多块人民币。那时候旧币已经改成新币,是第一套新人民币。
身边有了一点钱,觉得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就想到上海看看再说。因为父母在1950年就到了香港,所以在那时就已经想到了最终目的地是要到香港来。
初到香港 文坛露峥嵘
初到香港的时候,什么活都干过。我喜欢看书,那时我跟身边的人说香港报纸上的那些小说我也会写,他们都不相信。结果我花了一个下午,写了一篇一万字的小说,投稿到《工商日报》。我是七月份到的香港,九月份写的那篇小说,十月份发表出来。文章登出来,通知我去拿稿费,我以为只有十块八块的,结果给了我九十块钱。报馆的人跟我讲:“你的文章有一万字,但是我们删改了一些,剩下九千字,一千字十块钱,满意不满意?”我当然满意极了,问他们这样的文章还要不要,他们说需要,让我继续写。我才觉得原来写东西也可以作为谋生的手段。写一篇那样的文章,太容易了!
后来我就到处去投稿,从我第一次投稿到现在为止,没有被人家退过稿。
写到后来,有家报馆的社长找到我,他说:“你不如来我们报馆帮忙好了。”我说:“好啊。我反正没有事情做。”那时候的报馆很简单,总共五六个人,一个社长,一个采访部主任,旁边就是字房。我问社长:“我做什么?”他说:“什么都干,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好了。”比如说采访部主任要一杯咖啡,我就跑下去给他买;字房里说副刊少三百字的影评,我马上就要写三百字的影评,尽管电影连看过都没有看过;甚至社长出去应酬,要六百字的社论,我也要马上写六百字的社论。报馆一个月给我一百一十块钱,可以生活了。那时候字房的工人生活很苦,每个月要靠借高利贷生活。我看不过眼,当时我半个月发一次薪水,55块钱。我就跟字房工人说:“你们真是要借的话,向我借好了,我不要你们的利息,甚至也可以不要你们还。”我离开香港十几年,前年回来,走在大街上有人看见我了就拥抱,一报名字才记得是当时报馆字房的工人。
当时台湾有个很出名的作家,叫司马翎,在我任职的那家报馆,连载武侠小说,写着写着,稿子不来了。我就跟社长说:“这种小说,老实讲我写出来比他好。”社长不相信,我就说:“先续下去再说,因为他的稿子可能会来的。”续了两个星期,不仅没有人看出来,而且读者的反应好得不得了。后来司马翎来了,还大发脾气:“谁敢续我的小说?”我说:“谁敢啊我敢。”司马翎和我同年,那年他二十来岁,他看了我续的内容,笑着跟我说:“续得很不错。”我说:“岂止很不错,简直是写得比你好!”司马翎气得要死。
后来他不写了,社长说干脆你开一篇新的好了。我就开始写,三块钱一千字,一天两千字。简直太好了!你想想那是多么容易的事,半个小时都不用!
巅峰 与金庸过招,为张彻编剧
这篇小说发出来之后,一个月内有四家报馆找到我,要我给他们写武侠小说。金庸差不多就是在这一年的年底找到我,让我给《明报》写。他给我十块钱一千字,每天写两千一百字。到了月底,我拿到六百三十块钱的稿费,这是我第一次拿到一张五百块面额的钞票。我和老婆拿着那张大钞笑了半天,商量着怎么办。我老婆要把它存起来,可是我却想把它花掉。当时在香港,我和我老婆两个人去饭店,五块钱,可以要三个菜一个汤,白饭可以随便吃;去看电影,一张票一块半,我们两个人只要三块钱。
有一次我在《明报》上与金庸论战。那时候《明报》已经接近创刊两周年了。有人开玩笑说:“你这样和金庸对着干,小心他不让你写稿呀。”我想那有什么关系,反正有大把报纸让我写稿。在《明报》两周年的时候,我去参加,查太太在宴会上大声问:“倪匡来了没有?他这样骂我们,还敢来吗?”我笑嘻嘻地说:“早就来了,就在你后面。”查太太大笑,这个镜头我记得太清楚了。那时我在《明报》上写的是《南明潜龙传》。
和金庸的交往,我觉得是君子之交,我们之间永远是他来找我,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去找过他。因为我觉得他是大人物,那么忙,又有钱。他有学问,我也很喜欢和他在一起。他现在返老还童,我回香港之前,他打电话给我:“你搬回来住?太好了,你搬回来我就不去英国念书。”结果我真搬回来了,他还是去英国念了博士。我问他:“你怎么又到英国去啦?”他说:“我有说过吗?”
你说“屡为张彻编剧本,曾为金庸续小说”那个对子?很好玩啊,是不是?张彻的剧本差不多都是我写的。和张彻的交往太早了,那时他三十来岁,穿一个花衬衫,头发吹成卷的,个子又高,真是神气!张彻是个非常出色的文人,书法、作曲什么都能干。那时候他在另外一个报纸上写影评,我在《真报》客串写影评。我写影评你知道,有时候根据一张海报就开始写了。张彻是真正懂电影的人,看到我写的影评,看不过眼,就在报纸上写文章骂我,说我没有题材写东西,没有看过电影就乱写。我就跟他论战:“你这位先生真有趣,不是评电影,是评影评,不是影评家,是评影评家。”后来董千里看到了,说:“张彻我认识的,找他出来喝咖啡。”一见面,就很投机,成了很好的朋友。
后来他做了导演,找我写剧本,我说我不会写剧本。他说:“你知不知道有一种形式叫电影文学剧本?”我说:“知道,我很喜欢看。”他说你照那样写。所以我给张彻写的剧本都是文学剧本,你看我的剧本就像看一篇小说一样,从头到尾没有电影术语,直到现在我也不会写那种剧本。
当时有个导演,以为所有写剧本的人都想做导演,在我写剧本很出名之后了,找到我问我想不想做导演。那位导演下午五点钟到我家,一直讲到半夜一点。他撑不住了,说:“我饿了。”我说:“你还没有吃晚饭?我陪你去吃宵夜。”吃完宵夜,他又问我:“怎么样?有没有兴趣?我马上给你安排?”我说:“没兴趣。”气得他大骂:“你为什么没兴趣?”我说了一句话,让他三个月没有理我:“我自认上辈子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情,这辈子何至于沦落到要做导演?”因为我知道那时候一定不能敷衍他说:“让我考虑考虑。”否则的话他三天两头地来,岂不烦死了。所以一定要严词拒绝他。
挚友 古龙的葬礼
1967年,我去台湾,第一次认识古龙。先是帮一份武侠杂志向他约稿,一见如故。(和古龙见面一定要喝酒吧?)喝酒喝酒。(你和古龙酒量谁大?)古龙的大。古龙喝酒不是喝,是张开喉咙往里倒,直接倒进胃里。很奇怪,他这样喝应该辨不出酒的好坏。但是他能,有一次我试探他,把坏酒放到好酒的瓶子里给他喝,他马上就知道酒不好:“这样的酒我不喝,我要喝好的。”我说:“你喝酒都不经过喉咙的,怎么分辨酒的好坏?”他说:“用嘴巴也可以感觉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