硕士时,我在复旦历史地理研究所念书。那是这个专业在国内最拔尖者,老师、治学环境,一切都很好。但,总没有亲近感,不想只在历史文献里爬梳,临近毕业时,我逃跑了——没有选择继续做学问,而是去了一份地理杂志。
我们都爱历史地理,但作为一个普通的人,而不只是治学者,更希望这条历史时空的脉络,能一直流淌到今天,和我们自己所在时代的环境、人,发生具体而真实的联系。
因为导师的苦心和价值导向,对于去到一份杂志,有种羞耻感。毕业后,再也没回去过。有时去上海做新书分享,也会绕着走。心里想着,要是把这些书送给导师,他会直接扔地上,厉声质问“你用了什么新资料,提出了什么新问题…”吧。
但,因为真实地行走,真实地深入一个个具体的人,才对“人地关系”这个念书时每个人都挂在嘴边,却从不知道具体意思的词语,有了切身的感受和经验。也许被认为堕落,但这些年,很快乐,很真实。
因为一些因缘,今年决定逆着潮流,做一本乡村杂志,以区域为主题。创刊号是泰顺,一个浙闽交界处,还不太为人熟知的地方。
泰顺以廊桥闻名,尤其是木拱廊桥。有天晚上,采访一位今天还在建造廊桥的木匠,吴师傅。他大量的时间,不是讲看得见的技术,而是看不见的风水、禁忌和鬼故事——如果哪些禁忌没有遵循,就会如何如何。我知道那个看不见的世界很重要,但我感到陌生,融入不了。因为没有合适的回应,师傅越讲越没兴致。
忽然,一位斯斯文文的年轻老师进来,轻轻挨着我们坐下。他对吴师傅讲的大小细节都了解、理解,偶尔插入一两句解释(为了让我听懂),便会引来吴师傅一阵激动——有时拍大腿,“对对对,就是这样!”有时凝神思考,“哦,还有这样的?”他觉得自己终于被理解,对方甚至比自己了解更多。
那位斯文的老师,就是祁刚。
夜越来越深,吴师傅却兴致渐浓,聊到很晚才开车走山路回家。临别前,他再三邀请我们第二天去他家吃晚饭,接着聊。
泰顺不大,南北向,大致以中间的天开尖、天关山为界,分为南北部。因为历史原因和地理之便,北部与温州往来更多,南部与福建往来更多。吴师傅家住雅阳镇,属于南部的南部,几乎出门就是(福建)福鼎县。
第二天,我们准时赴约,一起吃饭的,还有十余位雅阳当地的乡贤。我问了很多突兀的问题,祁刚一次次巧妙地帮我化解。
第三天,前一晚席间的一位乡贤,又单独约祁刚,请他再去雅阳小叙,因为有位老先生想见他。
我隐约感觉到,在我和当地人之间,隔着一条河流。我和他们之间,是一种“我和他”的关系。而祁刚,他是河上的渡船。他和他们之间,
是一种“我和你”、“我和我”,乃至“无你、无我、无他”的关系
。他是谁?他是怎么做到的?
祁刚,在厦门集美大学念本科,南京大学念硕士,复旦念博士。博士毕业后,在南京一个事业单位工作了五年,因为不想过那种“一眼看到底”的人生,三十五岁前,做了最后一搏,去了厦门大学做博士后。他在复旦,也是念历史地理,其中一年还与我重叠,但我们并不认识,也许因为我们都爱四处游荡,不像那些天天去所里露面的乖学生。而今,他在温州大学教书、治学。
他的履历顺畅、光鲜,但他给人的印象——无论给书呆子一样的我,还是给没上过学的吴师傅,都是谦逊、诚恳,和对所有事情表现出来的好奇。和他一起,没有人会想起他的身份:一个学者,一个容易使乡村的人自卑,又总想向他请教点什么的,不属于日常生活世界的学者。没有。那几日,所有当地人和他一起时,都有一种同乡、同族的气息环绕四周。而我,是河对岸的陌生人。
那天傍晚,他从雅阳回来,因为下午见那位老先生的“快乐”、“愉悦”,他一口气讲了几小时。
2007年,念博士期间,他因为一次偶然的机缘来到泰顺。到今年,整整十六年过去了,他一直在泰顺走来走去(甚至选择来温州大学教书,也是因为这里距离泰顺很近),做着看似与专业无关的事,被老师视为不务正业,被同学开玩笑不去发表文章。
但那一口气讲下来的几小时,像一封口述给泰顺的情书。他频繁使用“欢喜”“愉悦”“舒服”这样的词,来描述他的研究。同样作为采访者,我羡慕,乃至嫉妒他。而作为学妹,我为他感到骄傲。他谙熟一个学者的所有工作方法,却不受学者身份的束缚,而将自己还原为一个具体、真实的人。
在泰顺十多年,他的主要活动范围只在筱村一带。更具体一点,在一条名叫“玉溪”的溪流隔在两岸的几个村子:新楼、东垟、长垟、徐岙底、枫林、竹园、岩头……
离开那天,早上七点,我从徐岙底出来,经过长垟、枫林、竹园、岩头,在文兴桥(一座廊桥)上高速。太阳刚刚出来,透过车窗玻璃打在身上,很暖和,窗外的山林和田野在晨曦里逐一展开、推远。想起我这位同样被视为“坏学生”的学长,每次下来,和我走相反的路,夜里从上海、南京或者厦门出发,经温州转车,也是早上七八点抵达泰顺,在文兴桥下车,沿着玉溪,依次进入岩头、竹园、枫林……那时也是太阳刚刚升起,面对自己的田野,感到这是一片充满希望的田野。
▲自2007年进入玉溪,十六年后,祁刚第一次带人回访他的田野点。这里有对田野点的保护,也有对我们的信任,但更重要的,是尽一个老师的责任和心意——那天他带着几个学生。摄影/曹
曈
行李:温州过来,一路都是山,当地人甚至称泰顺为“温州的西藏”,你一直往返于这些山里,是什么感受?
祁刚:我从小长在平原,没见过山。第一次看到山是在福建,绵延不绝!时间长了之后发现,如果我视线范围内没有山,就会缺乏安全感。福建的同学不说东南西北,他们就两个概念:上去、下来。我一开始不接受,后来发现,在山里讲东南西北没用的,只有“上”和“下”的概念。
福建的山,用一个词形容,就是“浩瀚”。在山里开车,觉得永远没有终点,所有的路都在山里,兜兜转转。我曾经走到一个地方,福建政和县的杨源,从两山之间的一条陡坡一路上去,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后面看文献才醒悟过来,居然是那个地方!山的地形,因此而出现的独特交通、人文,背后都有历史可循,那是我第一次直面山的历史。
行李:“山的历史”是什么意思?
祁刚:山是很重要的地理环境,有很丰富的资源,但是人如何认识山,如何改造环境,如何利用资源?我们不是飞鸟,没有翅膀,作为一个个体,我们在山里不值一提。可是我们的先民,从宋代起就知道如何观察山的形状、了解山的结构。对山的利用,不管是地表的林木还是地下的矿藏,他们都发挥到了极致。
我曾经跟老师讨论,我说中国人对山区的开发,特别是对矿脉的识别,在唐宋时期到了一个很高的高度,所以宋代开始出现风水的流派,江西派、福建派都与山有关系。而在宋代,这两个地方的矿藏都很丰富。我断言(当时我很狂妄,老师觉得我好玩):没有矿业的发达,就不会出现矿工群体。没有矿工群体,矿工中那些有知识有文化的人,就不会判山。真正能够望山识气的,是矿工中那些有经验的人。他们将这些知识做了一套超自然经验的描述,形成所谓风水。那其实是一套密语,只在本行、本业、本地人中流传,那就是他们对于山脉的识别。
比如,我们都学历史地理,都会看地图,对吧?但是,有个很大的问题,当地人会看山,知道山长什么样子,山与山怎么连起来,我们不会。我们只能通过看Google Earth来知道地形,但本地人有一套方法,能看出山的形状、走向、分布,还能讲出山的风水。他们以前没有无人机,也没卫星图,怎么看出来的?
泰顺紧挨福建,也是九山半水半分田。这里的人喜欢馒头山,小小的,圆圆的,在这样的山下建村子,很安全。不喜欢高大的、尖尖的山,很危险,会有泥石流。他们生活的空间,居住的村落,以及当地话里的“过背”……都在讲人和山的关系。
生与死,这两头跟山的关系,构成了他们对山的定义,这是他们最基本的逻辑。只有这个逻辑成立之后,昨晚吴师傅讲的那些话才成立。如果一个人的生活环境跟山关系不大,那么,不论坟墓的营造,还是祠堂、廊桥的建造,他们不需要重视风水。而重视风水,除了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还有一个逻辑是,面对同一个生态环境、同一片生存资源,人与人之间需要产生一套协商机制。这套机制,可以用风水来化解。
所以建造祠堂、廊桥、寺庙,包括民房,它不是一个技术问题,更多的是要懂得人心,因为都是给人用的。泰顺这边风俗很多,比如上坟墓的台阶是双数,上廊桥的台阶一定是单数,现在有些师傅不管不顾,只要对称美,老百姓一看就知道你是外行。
▲山有山的历史、山的秩序。今天,我们可以借助地理、地质学一类知识,借助遥感、航拍一类技术,看到山的物理样貌、物质结构,但那不是当地人理解山的方式。我们仅止于观看,而他们,是直接进入山中。路过这片山林时,远远地,祁刚一眼看到了山中的庙,庙后面的坟,他请摄影师帮他拍下来。面对这片山,他看到了什么呢?我只知道,十多年下来,他拥有了内、外双重视角。摄影/曹
曈
行李:你学历史地理,是怎么跑到这个研究上来的?
祁刚:我是被老师抓过来的。读博士的时候,心心念念想做一篇福建的博士论文,老师说,那你就做闽北吧,闽北过来就是浙南,其实我一开始想做福州。
行李:福州的念头是怎么来的?
祁刚:我本科是在福建度过的,已经习惯了福建生活,当时有一个女朋友是福建人,跟她们家族有很多深入的互动,自那时起,我也以福建人自居,家里有很多亲戚在福建,所以有很多生活经历,觉得做起来会比较开心。那时(念博士时)刚去上海,不大适应得来,觉得上海就是“资本主义社会”,到处讲钱。
行李:你在福建待过,不也一样么?
祁刚:我硕士在南大,南大很多东西是不要钱的,比如上网,我记得在(复旦)北区上网,要网通的卡,50块钱一张,一块钱一小时,你也买过对吧?那个让我体会很深。后来觉得上海都市气太重,没什么活力,而纯粹的历史地理研究也不能让我感觉到学术的愉悦和内心的满足,很想出去。
2007年夏天,正好中大历史系的老师说,“我们夏天有个田野调查的活动,你要不要参加?”后来就在广东的梅州跑了两个礼拜。那期间,中大、厦大很多老师的课程设计不是让你去学东西,而是让你感受、体验,那比单纯地学技巧、学某种所谓的能力,更重要。从此,对这种方法和田野生活有了向往。
田野调查结束,有个作业要求,每个人回去的三个月之内,要完成一次独立的田野,要有资料、有问题、有分析。梅州结束之后,我就直接到了泰顺。此前一天,老师也来到泰顺来进行一次国际考察,大家一起会合。
坦率说,梅州学回来之后,老师一开始让我按照他的方式工作,但我不太能接受。
行李:他那一套是什么?
祁刚:举个例子。他到一个村子调查时,先通过村两委(党支部委员会、村民委员会),把村里的老头子全部喊到办公室。他坐这边,老头子坐那边,“你叫什么名字、多大年纪、家里几口人、子女什么职业、每年收入多少……”那些老头子在那边全程发懵。
我跟老师讲,这个不对。老师说,你要怎么聊?我说,要到人家家里去,坐在门口聊也行,田间地头也行,一边喝一边聊也行……他说,没时间这样聊。所以开始那几天跟老师闹得有些不愉快。后来老师说,这样子,给你一部车,给你几个学生,你自己带着出去调研。我就带了四个学生,其中还有两个美国人,每天按照自己的方法走,就这样开始了一段奇妙的旅行。
有一天,我到了筱村。那是台风到来之前,下车后遇到一个人,他看了我一眼,我看了他一眼。他问我来干嘛,我说做调查。然后他问:“你认识刘杰吗?”我说认识啊。他说,“刘杰以前来的时候也是我接待的。你调查什么?”我说想看看有没有老的东西。他说这边都是老的,随便看。“有祠堂吗?”“有啊!”然后他带我去祠堂。我又问,“有没有族谱或者带文字的东西?”这是当时我们历史人类学最基本的方法,一些问题导向。他活动能力很强,给我找了一大批东西。这算开了个好头,从此就每天到这边来。
行李:筱村是个镇,具体在下面哪个村?
祁刚:东垟村。他看我每天都来,很开心,全程陪着我。有一天,我问,“这边有没有道士?”结果,他邻居就是。
那道士跟我父亲一个年纪,他儿子跟我一个年纪,后来跟这对道士父子关系很好,他做法事我去,他家的婚丧嫁娶我也尽可能来参加,只要打电话就来。
行李:为什么要找道士?
祁刚:因为整个社区的生活场域里,道士是很重要的一个环节。
行李:这是普遍的经验,还是基于对这里的观察?
祁刚:观察啊。这里有个庙,大翁宫,里面有人做法的陈设。一问,过关、转运,都在这里做。这是我以前没接触过的东西,比如过关,很好奇怎么过关、过什么关?是“收惊”、“退煞”,还是什么?那时都不知道。
行李:“过关”是?
祁刚:“关”,是每个人生命中必须要经历的关口。过关,讲简单一点,就是为了顺利度过关口,解除厄运。因为以前完全没经历过这些,就听这位道士师父讲,从一个字一个字开始讲起。他做法事我就跟着去,看他怎么布置坛场,怎么书写经文。那个道士觉得我还算可交的人,后来单独跟我讲了很多事情,他的师承、师承背后的历史等等。我发现这不是一个所谓的职业训练,而是一套文化传承,就想把这些东西背后,泰顺道教的历史提炼出来。
行李:一代一代的职业训练,不就是一代一代的文化传承吗?
祁刚:现在很多道士,两三年就完成学业了,但他们做的东西不像样子,比如这边的道士平时都穿便装,做法的时候要换道袍。换道袍时,有一套前后左右“正衣冠”的做法,如果没有文化传承,穿上道袍就做事了。那套“正衣冠”的做法,老头子一看就知道你是不是正宗的。有文化和没文化,是两样东西,这就叫修养,不是你能教的。这些细节,老师在教的时候,也没讲这是关键的东西,但他们出去做事之后,老头子就会给他反馈,你这个东西是正宗的,师承是对的。
传统时代,面对不识字的人群,如何通过这些口头传统,使得地方上的人具备文化和知识,道士很重要。但如果让向导带我一家一户跑,就很傻,如果跟着道士跑,我就可以以很自然的状态进入社区,他会帮我带来很多线索。
行李:为什么佛教寺院不可以做这些?
祁刚:佛教僧侣做事情,是不出山门的,除非你跑到庙里去,而道士是到处跑。泰顺的道士是“火居道士”,可以娶妻,可以生子,平时务农,到了每年农历七月、十月,是做法事的几个“旺季”,就出去做事。他的主业是务农,副职是做法事,没有专职道士。
行李:不是有道观么?
祁刚:在道观里做,要给场租费,而且很麻烦,比如你那天有法事,只要那天去(租道观)就好,但你不能预期哪天有,所以就订不上。真正做得好的道士,都是到主人家里去做,这是很重要的一个逻辑,道士也是在家里等着人家去找他。只有那些“青黄不接”的道士才会借着道观的由头做事,下面的老百姓看得很清楚,谁是真谁是假,谁是正宗谁是假冒,他们很在意这个。所以我意识到,要从民间文化的反馈,去看文化的传承和塑造。
▲2007年8月17日,抵达筱村镇的第一天,祁刚遇见了这对父子,两人都是道士。他并非带着明确的目的来“寻找”什么,只是偶然遇见。久而久之,人与人之间,生出一份情来。顺着这份情,一路溯源下来。摄影/祁刚
行李:然后就顺着这条脉络一路下来了?
祁刚:对,道士有活动就提前跟我讲,讲了我就来,就这样跑了四五年,周边很多村子都跑了一遍。因为每次都来,大家看你眼熟,也都知道你在干嘛,拿着DV,记笔记,拍照片。我给他们摄影,洗照片分享给他们。慢慢地,不能说变成了本地人,但至少对本地生活有参与感。
行李:当时从上海怎么过来?
祁刚:先到上海南站,有一班夜火车,晚上九点半上车,早上五点到温州站。温州站出来再坐公交车,四站路左右到客运中心,再坐六点半的第一趟中巴车到泰顺。八九点,就可以到泰顺下面的乡村。白天在村子里忙完,晚上七点从温州回去,第二天早上六点到上海。
那时没有动车,只能夜里赶路,白天做调研,拍文献、拍素材、拍仪式,然后带回去做笔记。那段时间基本上不怎么在上海,不是往这边跑,就是在这边跑。
行李:后来把这个写成博士论文了吗?
祁刚:没有,博士论文是写福建的地域开发,按照谭(其骧)先生的理论去做。答辩的时候,所里一位老师夸我聪明就是这个原因,觉得我眼光好,但他骂我懒,没花功夫去找资料。他骂的是对的,那时我确实没花时间。
行李:因为你心思在这边。
祁刚:对,一边要做道教,一边还要兼顾博士论文,长此以往,两个都混不好,所以后来基本上有段时间“放弃”了历史地理这个行当。
行李:一直跑这边,是因此成了你的兴趣爱好,还是单纯觉得学术上有价值?
祁刚:探索新的世界嘛,有一种差异性的体验,很着迷。那年夏天在梅州的考察,就是教我们一套历史人类学的方法:跑族谱,看碑刻,用这个发掘历史、解释历史。历史人类学强调从普通人的底层视角去看人的生活,从人类的生活经验去理解历史的逻辑,从基层去看上层的存在。如果走到人的生活中去理解这些,比单纯看报道或者写论文,更有说服力。如果你对人的生活不了解,那你对人的历史就无从谈起。
那时比较少有人用道教资料做历史研究,所以我以这个为目标,也花了时间精力去读。其实不好读,因为要读懂民间道教资料,就要懂得经典道教资料,还要知道相关的地方知识、神明谱系。要认识很多神,而且在乡下要看得出来谁是什么神,因为道士跟你交流的时候,他默认为你是知道的。
行李:道士们对你,抱着怎样的态度和情感?
祁刚:一开始,在他看来,我是没有知识的,为什么要听我的提问?对他来讲,是浪费时间的。那就用很简单的方法,你就看嘛,看什么是什么,想问什么就问什么。
然后,你会发现一种知识的尴尬:对看到的东西,我不会描述,不会提问。只能逼着自己好好学,不是从书本学,是从他们的知识体系里去掌握他们的文化。这个过程很难,需要有人、有机会,让你能进入他们的世界。进去之后,有一个或者几个点,让他们跟你有了共鸣后,才能回应你。
真正打开他们的世界,我记得是有一次,那位和我父亲同龄的道士师父讲了个地名,你知道我们对地名很敏感的,那个师父很好奇,“这个地名你知道?”我说知道啊,是谁谁谁的老家。他说你去过吗?我说,没有。“你想去吗?”我说,想。他说,那我带你去。我说,好的。
那是2008年6月,很热,早上8点50,我和他吃完早饭就从家里往外跑。我不知道那一路有多远,没有概念,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你今天要吃苦了,我们要走12公里。”我说,只要能学到东西,吃点苦正常的。
那天路上聊了很多,包括道教以外的东西,儿子跟他的关系,儿媳妇跟儿子的感情……聊了很多私人领域的话题。我后来才意识到,他跟我聊这些,是因为他对他儿子的成长有很大的好奇,想看看同龄人的一些想法。
走到快一半的时候,已经过了午饭的饭点。他说,中午吃饭怎么办?我说,我没有做好预备。“我们到村子里随便找一家吃。”我说好的。
他带着我到岩头村,随便敲开一户老百姓家的门。主家很客气,很不好意思地说,没什么像样的饭菜。就把中午的剩饭热了热,简单吃了个饭。他很主动地帮我跟主家问,“这个村有没有族谱?”他知道我喜欢看这些东西。主家拿来族谱,我一边看,一边记,一边提问。后来我听他用方言讲,这个小孩子对这边还是很有兴趣的,而且头脑很好。那是我第一次听他夸我。后来他说,如果你以后来,就直接找我,我可以帮你找族谱,或者其它东西,都可以。
一点半左右,我们吃过饭就继续往目的地进发。途中,我问他,为什么今天这么开心?他说,感觉今天他的收获比较大。我说我也有很大收获。他说你收获的是工作,我这是纯粹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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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年,祁刚和那位带他跑田野的道士师父。他们身后的廊桥即文兴桥,桥下即玉溪。这里已经是玉溪下游,道士师父的家在玉溪上游。照片提供/祁刚
行李:具体的研究又要怎么展开呢?
祁刚:最初来时,对这里没有特别详细的了解,就回所里去找了高比例尺的地图。我的主要田野点在筱村。我就天天对着地图标地名,把那张地图完全记在脑子里了,才敢下来。要不然他们跟我讲那些地方,我连东南西北都不知道。
后来,为了读懂道士的本子,我看了大量宗教的东西,所里的老师觉得我不务正业,我承认,我确实没有看这个地理那个地理。我印象很深刻,记得那时去文图(文科图书馆)一楼阅览室看英文著作,对我影响最大的那本书是戴安德写的《北宋社会的超自然力》。我要去理解那些东西,理解了人家怎么建构仪式,才能对付那些文本。
读完后,我写了大量的札记,然后再回来和道士师父探讨。这个地方我觉得他们不对,我的理由是什么,因为跟经典记载有出入,而他为什么这样记?大概这样两轮交锋之后,那些道士可能觉得我应该是个打引号的“行家”,其实不是。但是就这样,从文本开始解读,仍然有了反馈、回声,再反馈、再回声,开始半路去做宗教。
后来从泰顺道教的科本里,我做的第一个研究是关于四邻地主,借玉溪两岸的村庙系统,探讨地方神明谱系和村落空间的关系。历史地理讲基层政区,“县”以下有“乡镇”,即“乡都里甲”这个系统。我们看方志,也知道都甲的范围,但那是一个大范围,涵盖几个聚落,但它的具体边界是怎么划分的?我们不知道。在以前,“都甲”这个层面,没人做类似研究,至少没人从道教科本的角度去发现这套乡土社会的治理体系。
我把这个写出来,发表在了2010年的《历史地理》上。当时这个研究得到所里一位老师的评价,我很开心。想想看,我对这些东西的解读,在这边得到道士的回应,在所里得到老师的肯定,这给我很大的动力。但我知道这个很难做,道教的科本里,稀奇古怪的太多了。类似的过程,把它处理完,再写出来,周期很长,很多人不理解,为什么你这么多年都没发表文章?要知道,从业余到专业的过程中,要自学的东西很多。
四年之后,我发表了第二篇关于泰顺道教的文章,是讲仪式的。这边年轻的孩子,十二三岁就去学道士,经过大概为期三年的学习后,会习得一些基本的项目:有笔墨,有口唱,还有身形、台表。学有所成后,不是要出师嘛,又有一个仪式。这个仪式有两个功能,第一个是考察你三年学习所得,透过一系列仪式设置,让你独立或者合作完成。做完后,给你一个类似于毕业证的东西,他们叫职牒。
后来,文章在川大道教所的《宗教学研究》上发表了,我独立发表的,没有找过任何人,当时也不认识这个圈子里的人。发表之后,当时给我很大的鼓励,我这种外行的研究,得到了业内的肯定。
很巧,那年四月刊出文章来的,不到半年,又被《人大复印资料》转载。那一年让我觉得自己可以了,稳了,可以按照之前的模式去做了。
行李:发了文章,也算有个交代。
祁刚:很多人不理解,说你好好的历史地理不做,怎么突然跑到那边去了?但没人知道我花了三年时间才完成转型的痛苦过程,我记不住那些神仙道号的名字,太长、太像了,什么太上三五都功经籙……但生生地把这些知识啃下来了。
我们因为学历史,文献上比较擅长一点。后来我出去参加宗教学的会,人家说你学术训练很好,有文献功底,有历史学的意识,还有历史地理的观念。可能对于传统学宗教的人来讲,这些是他们不重视,也不注意的。我觉得自己这种野狐禅的三脚猫,还能受到专业内的一些肯定,还是蛮开心的,后来就按照这种路数做下来。
这种路数不是我自己如何高明,很简单,道士把东西给你了,他已经做完他该做的工作,剩下的就是我要把他的解读转译过来,还要接受知识经验体系,包括道教文献体系的检验,才能知道这套科本、仪式,与古代的联系,与其它地方的比较,它自己的历史坐标和学术价值。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研究,我只是一个翻译官,一个带有所谓Discovery眼光的翻译官,就像以前那些博物学家,跑到一个岛上去采集标本,然后做切片分析,给博物学提供新的样本。而这些样本,可能为理解大的类别体系提供一些基本经验。这是我的工作。我也从来不觉得自己要填补什么学术空白,而是填补我自己内心和情理上的空白。
我其实不太愿意写论文,现在论文的整个体系越来越功利,发表体系越来越指标化。我也不太愿意去学那些公共读物的东西,从来没有奢望别人会理解我。我也不想使我的研究,避免我的田野点过度暴露在公共视野之下。从学术伦理来讲,这些都是我的顾忌。
厦大的老师说,一个人能跑田野的时间,从博士阶段开始算起,到你退休,正好四十年。最黄金的十年是在第二个十年,那时你的经验开始累积,机会不断呈现,研究动向不断出新,如果能跟这三者都搭上,大概可以有更为辉煌的第三个十年。比起被人知道,被人理解,我现在更希望珍惜田野上的时间。
当然,我愿意分享一些经验,比方通过口头的方式。但对我来讲,我最看重的,一个是我老师们的评价,他们认为你没浪费时间,做得还挺有意思的;一个是我在乡下这些老朋友,他们觉得我在这里帮助谁了,至少让你对泰顺有兴趣,能让泰顺被更多人知道,或者发掘我们看不到的东西。还是那句话,我只是一个转介、翻译。某种意义上,是他们启发了我的研究。而我,只不过把他们带到他们日常生活掩盖之下的历史,这就是历史人类学做的工作。
▲那天,祁刚带我们探访佛寺,也深究地方信仰的宫庙系统,但无论走到什么空间,他都首先教我们“读书”:在房梁、门柱、墙面、石基上,角角落落都写着字。仔细研读那些文字,再细细体会它们所在的空间,就能稍稍领会每个世界试图建立的秩序。摄影/曹
曈
行李:道教仪式在乡间,是怎样一幅场景?
祁刚:举个例子,你在成都,有很多茶馆,通过聊天,你的聊天、我的聊天,不同的话题,可以把知识经验传达给彼此,那是没有障碍的,只要你会说话,你可以听,就可以了。但在乡下,老百姓怎么知道是非对错,怎么知道正确的价值伦理?
只有两种方式。第一个,看戏,通过戏曲学习,所以在乡下演戏,是有意识形态环节的。另一个,就是看这些道教仪式。坛场的环境布置,是营造一种氛围和场景,让人产生向上的精神追求。另外,道士唱的经,大部分都来自民间文化的题材,比方二十四孝、孔子的故事,也是在宣扬教化。很多人觉得道教迷信,不是的,仪式里讲的都是正向的东西,不然,道教不可能存在中国传统的生活、文化中。
一个普通人,到泰顺的乡间去看那些道教仪式,会看到五颜六色的彩纸,上面写满文字,挂满神像,你会听到乐器的声音,也会听到道士唱念的声音……色彩、文字、声音,这些建构了一个系统,让那些没有识字能力的老百姓去感受到知识的力量。
有时候,看到老百姓看得津津有味,我想他们一定能够领会到经忏里一些核心的要义。比如做好人好事,常修功德。这些看似老生常谈的东西,对人的心理暗示是很大的。道教能在民间存在,不是因为它的超自然力,是因为它能通过一番现实的导引,让每个人在那个场域中,听到、感受到内心真实的东西。
行李:跑了这么多年,你会跟他们共情于这个场景吗?
祁刚:会啊,如果我是一个在台上的道士,一定要看到下面的反应。如果我是边上的旁观者,一定要知道我在干嘛。通过这种中心到边缘的互动,你才知道整个场域中的关系。
每次正式启坛做法,那个鼓一响,所有人都会凝神静气。泰顺的道士是不带鼓的,如果你到四川去看,有一个很庞大的乐班,七八个人,扬琴、胡琴、月琴、笛、镲、鼓……泰顺本地道士没有乐班,所以很麻烦的是,很多地方需要乐场,就要有人帮忙。然后你就会发现,很多老头子很厉害,一个当地老百姓,“我来!”叼着一根烟,翘着二郎腿,上台去若无其事地敲起鼓来。他所有的鼓点,跟师父的唱点,严丝合缝。我第一次看了之后很惊奇,问先生,是你带来的吗?他说不是,就是本地人。是东家吗?不是啊,纯粹帮忙的。他怎么能做到这样子?因为从小看到大。两个人,一个在那边唱经,一个在这边抽着烟,翘着二郎腿敲鼓。每个地方都有这样的老先生能够入心、入耳,他就算打瞌睡,都能敲到位置上。
行李:他们完全同在于一个时空中。
祁刚:我把它称之为“默契”,这种默契不是配合,是大家有共同的阅读和体验,所以能形成共鸣。在那种看似混沌的环境下,所有秩序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所有人都在有条不紊地向中心前进。这一套仪式,什么人在什么位置,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情况,大家都清楚。你说有人教,没人教啊!就像在学校里,老师说齐声读,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做。
行李:一个人的一生,一家人一年的生活,都有哪些时刻需要这些仪式?
祁刚:很多。比方三口之家,一个父亲,一个母亲,一个孩子。孩子从生下来就要“过关”,不管男孩女孩,尤其是女孩子,第一个本命年,第一次来月信,月信会出现很多状况……现在从医学角度讲,这些很平常,可是以前没有这些概念,而且医药很贵,通过这些仪式,把一个年轻女子的正常生活建立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