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险怎么了
黄 平 / 文
蔡定一 / 图
一
“保险怎么了?!保险挺好的!”
边红旗看得出来,这个时候主任也有点儿火了,她强压着怒气,跟站在门里面的男人理论着。
男人站在屋里,一手抱着儿子,一手扶着门,这个姿势刚好能把边红旗和主任牢牢地挡在外面,“保险是挺好的,所以您就自个儿留着吧!我们家要不起!”说完,男人砰的一声关上了房门,门板沿半径划过一个扇形,停下来之前差点儿撞上主任的鼻子。
大约有两秒钟的时间,主任一动也没动。从她僵硬的背影中,边红旗能大致推测出她的表情和感受。两秒钟后,主任转过身来,脸上依然带着愤怒。
“怎么有这么不讲理的人哪?!早先孩子他妈不挺认同的吗?!孩子他爸怎么就……这有事儿就有保障,没事儿就跟存钱一样的,你说跟孩子他爸怎么就是讲不通呢……”
主任一边说,一边领着边红旗转身下楼。边红旗只是沉默着,一句话也没回,因为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上个月,他和主任想办法弄到了省妇幼保健院的疫苗接种名单,一家一家地打电话去了解这些少儿险准客户的购买意愿。刚才那户人家就是名单中的一家,六个月前出生的儿子刚刚接受了第三次乙肝疫苗接种,家庭保障从大人到孩子都是空白,正是最合适的准客户。经过两周的接触,孩子的妈妈已经认同了保险的观念,也基本选定了保障计划,今天就是带着资料来正式办理投保手续的。谁料,孩子的爸爸突然说什么都不干了。
走出楼道,主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转身望着边红旗,“对不起啊边大哥,我本不该当着你抱怨这些。唉,真不好意思,刚开始工作就让你遇上了这样的客户。这没影响你的心情吧?”
“没事没事!这我都有心理准备。”边红旗笑着,伸手拍了拍胸脯。进公司的时候他告诉过主任,自己从来没有直接面对客户做保险销售的经验,这是实话。然而,还有另一半他没说的实话是,在那个遥远的地方,他仿佛已经卖了一辈子保险了。
“其实啊,保险真是挺好的!就是社会上总有些人不理解。”说到这里,主任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当然了,也不能全怨客户。有些业务员,甚至有些公司啊,还真的是做了些缺德事儿,那可比咱们打推销电话缺德多了!这行业要再不自律,总有一天非得自个儿把自个儿玩垮了不可……”
“不会的。”
主任一愣,停下脚步,转身盯着边红旗,“什么不会的?”
“不会垮的。这个行业一定会经历重大的变革,阵痛之后会走上一条崭新的路,从而实现第一代保险人的伟大理想。”
“什么?”主任有点儿不明白。
“什么什么?”
“第一代保险人的伟大理想是什么?”
“太阳底下最光辉的事业啊!”
主任扑哧一声笑了,“边大哥,呵呵,想不到你还挺热血的。”
边红旗也笑了,“不是热血。是人年纪大了,经历的事儿多了,就能……怎么说呢?就能看出趋势来。”
“真的?”
“当然是真的。”
“不不,边大哥,我是问保险行业真的会变好?”
主任已经干了六年的保险了,无论是销售经验还是外勤职级,都比此时的边红旗要高出许多。然而此刻,她望着边红旗时脸上的表情却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于是,边红旗看着这个“小姑娘”,无比认真地回答:“真的会变好!”
“那好!就冲你这话我们也要继续干下去。走!回头给孩子的妈妈打电话,我们下星期再来!”
“我们还来吗?”
“来!当然要来!这世上,没有讲不明的事,没有说不通的理。”主任又恢复了专业和热情,满怀信心地说道。
边红旗放心地笑了。他转回头望着那户人家的窗户,从这个距离和角度已经看不到门牌上的字了,但他知道上面写的是:建设路81号阳光花园小区3栋402室。这是他保险生涯里直接面对的第一单客户,也可能是最后一单,他知道自己一定会把保障带给这户人家。
二
“……保险怎么了?!保险挺好的!”
隔壁公司的大门里走出一位客户,左手拿着一本保单,右手举着电话用不小的音量激动地说:“爸!您要改改您那老想法了,现在的保险跟过去您那会儿不一样了……”
边红旗望着客户的背影消失在电梯门里,笑着摇了摇头,顺着走廊也来到隔壁公司门口,低头摘掉外套上的司徽,推开门走了进去。
前台美女小张望着他笑眯眯地打招呼:“边经理,又来串门儿啊!”
边红旗笑着指了指墙上的挂钟,盘面上指针刚刚划过五点三十分,“怎么?我没违反保监会规定吧?”
边红旗所在的这栋大楼是华中地区规模最大的寿险综合营销中心,也就是人们口中的“保险超市”。全市83家经营有人寿保险业务的公司都在这里设有自己的销售部门和客服中心,一楼的大展厅里有每家公司的在售产品宣传资料,客户就像逛超市一样在各个展台间浏览,如果对哪家公司的产品感兴趣,就会由工作人员带去指定楼层与该公司的寿险顾问面谈。整个“超市”在行业协会和保监会的监督下运行。现在,这种方式带来的销售额占比已经达到了40%,超过其他传统渠道,成为了业内最主要的营销模式。运营初期,这种程度的同业集中也引发过一些问题,比如抢客户、跨公司兼职、卖单飞单,一段时间里,这些现象迅速蔓延。直到十年前,业内两家巨头间的摩擦由争抢客户升级到双方员工群殴以后,保监会便严令禁止员工在工作时间内进入其他公司的办公区域。
其实对于楼内人员来说,这规定也还好,但是展厅里就不一样了。他们不仅有严格的区域划分,不同公司的人在工作时间内不允许相互交谈,就连去卫生间都有指定的行走通道,因此,展厅主管每天的重要工作内容之一就是“数地砖”。每当边红旗看到下面各公司的客服美女擦肩而过时憋着笑眉来眼去,就觉得特别有意思。
“哪里哪里,您来指导工作我们随时欢迎啊!”小张的嘴和她的笑一样甜,“您是来找王老师的吧?他就在旁边的接待室里。”
王峥是老同学的孩子,边红旗看着他长大。一个仿佛昨天还跟在“边叔叔”屁股后面要糖吃的小男孩,转眼就已大学毕业,还成了自己的同行。边红旗看到他就仿佛看到光阴化做实体,飞速流逝。
推开接待室的门,看到王峥刚收拾完客户资料,正准备起身离开。边红旗走过去按住他,“先别忙着下班,陪我下盘棋再走。”
“边叔叔!我还想回家吃我妈做的晚饭呢!”王峥一边打着招呼一边抗议。
“吃得着的!吃得着的!下完棋我开车送你回家。”现在这个社会,无论老少都在玩虚拟现实的网络游戏,边红旗知道一个能跟自己面对面坐着下木制象棋的人有多么难找。
王峥无奈地摇了摇头,“您这算安排我加班吧?您付加班费不?”
“加班?这算什么加班啊?!”边红旗一边轻车熟路地翻出棋盘棋子,一边叹道,“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吃不起苦了,想当年哪里有朝九晚五啊,我们的口号是‘7×25’!”
“‘7×25’?这不是你们客服……”
“什么客服口号?!这就是工作时间!每周工作七天,每天工作二十五小时……”
王峥简直哭笑不得,“边叔叔!一天只有二十四……”说着说着,他又想算了,陪着下盘棋而已嘛。于是便去泡了两杯茶,坐下随手拉过一门当头炮,摆开架势厮杀了起来。
其实王峥喜欢听边红旗讲过去的事情。他入行还不到一年,曾经的那些风云变幻辉煌起伏对他而言,永远只是教科书上熟悉又遥远的黑白文字。然而从边红旗的口中说出来就不一样了,那就是亲眼见证的行业兴衰。所以,还没等棋盘上拉开战局,王峥就开始撬边红旗的话匣子了,“边叔叔,您当年真的会加那么多班啊?”
“嗯……一天干二十四个小时当然夸张了点儿,不过也真有人把床搬到公司的。想当年啊,确实是苦过一阵子的。”边红旗端起茶抿了一口,“偌大一个有待开发的市场,就跟一块新大陆似的,大家都赶着来抢地盘,什么手段都用。后来他们是怎么说的来着?”
“时间换取的渠道血腥积累。”王峥帮着补充道。
“对,就是这个!”边红旗叹了口气,“结果呢,林子确实是做大了,也就什么鸟儿都飞进来了。我那个时候还是刚进这个行业呢,热血澎湃慷慨激昂,听到一点儿负面意见就恨不能把身边所有人都抓来‘洗脑’。后来干的时间长了,才发现社会上说的什么买时易、赔时难,什么业务员夸大收益欺骗客户,都不是毫无根据。还有些外面一般人不知道的,就更黑了……你想啊,每天几亿几亿的现金流入这个行业,怎么会没人动歪脑筋呢。上面监管的倒一直在搞行业自律、道德教育,也不是完全没有成效,只不过销售的利益导向也不可能完全杜绝……”
王峥忍不住插话道:“我上大学的时候最喜欢的专业课就是行业发展史了,每次看到那些过去的事就觉得很不可思议。”
“是啊!那个时候真的跟现在完全不一样。喏,就说‘保险超市’吧,”边红旗伸手指了指下面,“这其实也不是什么新鲜东西,几十年前人们就这样设想了,但那个时候想得到,却做不到。”
“为什么呢?”
“保险商品的本质决定的啊。你想啊,别的东西都是有需要了再买,而且买了后立刻就能用。夏天装空调,冬天买棉袄,要是饿了就去超市买个馒头,当场吃下去当场就饱了。可保险不一样,你买的时候绝对用不着,等你真用得着了你也就买不了了。所以,客户虽然知道保险好,但他们也存在侥幸心理。保险需求人人都有,可惜是埋着的,上面盖着未来几十年的人生岁月呢!你要等客户把自己的保险需求挖出来,再自个儿掏交通费主动过来买基本不可能。所以,我们那个时候看到主动找上门的客户反而会多留个心眼,他们大多是体检发现自己哪里不好了的人。”
边红旗停顿了一下,接着又感叹道:“那时,我们真的以为这个行业就只能这样下去了,直到后来基因图谱民用,才突然有了转机。”他转头望着窗外,仿佛整个人都沉浸在过去的岁月中,连王峥吃掉他一个过河卒都没有反应。这栋大楼所在的街道上全是高层写字楼,挤满了银行、证券和各大保险公司。白天熙攘喧嚣的金融一条街正逐渐暗淡沉寂,夕阳笼罩下的大楼上有几块斑驳的亮光,仿佛是那段辉煌历史的余韵闪烁。
停了很长一段时间,边红旗才又继续说道:“其实,我还是小孩子时,就从书上看到过人类几乎所有的疾病都跟遗传有关。但是,《基因法》颁布的时候还是吓了一跳啊。你们现在觉得理所当然的事情,当时可是连做梦都不敢想的。我们一听说每个孩子一出生就能知道他将来是胖是瘦、长大了多高,知道他哪年哪月哪日会因为什么病去医院哪个科,知道什么药最合适、多久能痊愈……就觉得这人类生活简直天翻地覆了。”
半个世纪前,人类的基因图谱翻译工程正式完成。从那一刻起,把碱基排列的上帝密码翻译成人类能够理解的语言,已经完全没有了技术上的障碍。利用巨型计算机,甚至可以在不考虑外界环境因素影响的前提下,把人类某一对碱基表达的显现时间精确到天。接下来,科学家和他们身后那些目光长远虎视眈眈的商人又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金钱,终于把个人基因图谱绘制的成本降到了差不多一顿海鲜火锅的价钱。从那以后,人类就在道德和法律的共同约束下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那时候真是没想到这么尖端的科学进展居然还会跟保险扯上关系。”
“边叔叔,你们那时没人预见到吗?”
边红旗想了想,终于还是上了相,“也许精算师和高层们想到了吧,反正我当时真没想到遗传学的发展居然会动摇到保险业的根基。你们大学里应该讲过那个基础模型吧?”
“您是说那个村长的故事?我记得讲行业发展时应该是讲过的……”
“过去保险的本质就是风险共摊,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归根结底啊,保险就是一个村子,十户村民中,每户交一千块钱给村长,要是谁家遭了灾,村长就把手上这一万块钱给这户人家,帮他们度过灾荒。”边红旗停下喝了一口茶,然后继续说道,“在这个最简单的模型里,有九户人家是没有得到赔偿的。但这九户人家又是必不可少的,正是因为有了他们,才能把一个灭顶之灾化解成十份可以承受的成本支付。只是……这九户人家都愿意白出一千块加入这个模型的原因是什么呢?”
王峥想了想,回答道:“嗯……是因为每户人家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那幸运的九分之一,还是那个倒霉的百分之百。”
“对!以前保险模型运转的基础就在于风险是未知的,概率云以同样的浓淡均匀地浮在每一个样本头顶上。但是,基因图谱的翻译改变了这种未知。比如说医疗保险吧,人们只有在确定自己携带致病基因,并且其表达时间早于某个个人心理阈值的时候才会来投保,所以,我们失去了所有严格意义上的标准体新单客户。换句话说,那九户人家都不会来交钱了,只有一个注定要遭受不幸的人会来找村长,想用一千块换一万块。”
“您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吗?”
“呵呵,”边红旗笑道,“怎么不记得?终生难忘啊!《基因法》颁布的当天晚上,我们就开了个零点会议来讨论下一步方案,但还是没能避免后面长达一年的业绩低迷。客户都在观望啊。然后,等大部分普通民众都接受了基因检测,就开始了一次空前的退保潮。首先受到冲击的是重大疾病险:所有经过检测发现自己的重疾基因在保单到期前不会表达的定期险客户,以及一部分表达很晚的终身重疾客户引发了行业历史上最大规模的退保。当然,其间也有一部分发现自己重疾表达过早的人赶着来投保,从而带来一个小小的业绩高点。但是,这批保单对保险公司来说注定是赔钱的,所以,也有一些公司赶在检测结果大面积出现前就全面炒作停售……不过,这些措施都没能改变什么,以前的绝大部分人身险都从市场上消失了。”
“那时你们一定很不容易吧?”
“何止是‘不容易’啊!”边红旗有一点激动,“在很长的一段时间,业绩报表上全是鲜红的负数,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人离开,这个行业真的好像已经完了。”
边红旗一直都知道,自己只是普通人类的一员,身处一个平凡的社会角落。他其实从来也没有想过,冥冥中的因果关系会把他和他的行业推向尖端科技变革的风口浪尖。历史的发展带着一股不可抗拒的力量,而他的应对方法只是朝着自己认为正确的方向,继续认真地生活。“但那时业内流传的一句话真没错:阵痛过后迎来新生。最近这十几年里,我们的新险种慢慢地适应了新的经济环境和医疗方法,与社会上新的想法、新的生活方式,甚至是新的医院互相磨合,现在已经把保障延伸到以前想都不敢想的地方了。而且,基于个人基因图谱的健康预测也让客户没了侥幸心理,这才能把‘保险超市’开起来。你可别小看它,这可是过去保险人和客户的共同理想啊……”
边红旗再次把目光转向窗外,遥望着无穷远处的某一点,“只要时间前方的未知里还有风险存在,保险就能发挥作用。从共同海损分摊到第一份黑奴的保单,从我们的福威镖局到大西洋彼岸的基尔特制度,古今中外,社会形态和保险制度改变过多少回啊!但是我相信,只要人类繁衍生息的本质不变,只要转移分摊的风险防范精神不变,保险业就只会越来越进步,越来越兴盛。”
王峥突然间对他对面的“边叔叔”有了一个全新的认识:这不是一个已经疲惫的中年白领,这依然是一个战士,深爱着自己的行业和工作,热情不减当年。他忍不住问道:“边叔叔,您是怎么能……这么坚定的啊?”
“呵呵,在职场上打拼,每个人都得准备点儿信念放抽屉里随时备用不是!……哎呀不好!被你小子给将了……”接下来的时间里,边红旗的眼睛一直牢牢盯着棋盘,但是他的心里知道,在隔着一道墙的办公室的靠窗位置放着一张桌子,桌子左边最下方的抽屉里躺着一只白色信封,里面装着一张小小的生日卡。边红旗知道,自己之所以能坚持着一路走来直到今天,是因为他的信念就在那里。
三
“保险怎么了?!保险挺好的!”
这是妈妈对边红旗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其实边红旗小的时候并不叫边红旗。他还记得三年级时,同桌刘小伟在放学路上一路小跑追上自己,“边小鹏!边小鹏!你能记得你多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嗯……学前班老师教英语。”上小学的边红旗艰难地回忆着他的人生。
“再小呢?”
“再小……幼儿园的时候跟别人打架。”
“那时候你几岁?”
“大概……三四岁吧。”
“三岁啊。”刘小伟很明显还不满意,“再没有更小的啦?”
要多小呢?边红旗拼命地回忆着。要比大班时在舞蹈剧中表演一棵蘑菇更早,要比刚进幼儿园时踢了黄小波的屁股一脚更早,要比……小边红旗在脑海里搜索着,不要那些大人拿来笑话他时不断重复的尿床故事,要他自己脑海里记忆的,要他自己亲眼所见的。慢慢地,一幅画面浮现出来。
“有一个人在看床上的小宝宝。”
“你是小宝宝?”
边红旗犹豫着点了点头,脑海里的画面让他无法确定自己的视线究竟是向上的还是向下的。但既然这是个模糊的记忆,他觉得自己也只能是婴儿床上的小宝宝。
“那时多大?”
“我怎么知道多大!就是个小宝宝呗。”
“那旁边是谁?”
“我也不知道是谁,好像穿着一身黑衣服。”
“黑衣服……”刘小伟皱着眉头思索着,突然,他得出了一个很酷的结论,“哇!穿黑衣服的肯定是死神!边小鹏你真幸运,还见过死神!”
回到家,边红旗看到爸爸和妈妈正准备出门。妈妈的肚子有点儿不舒服,想去医院做个检查;爸爸嘱咐他吃完饭要好好做作业,听外婆的话不要调皮。
边红旗追到门口,“妈妈妈妈!我小时候是不是见过死神?”
“啊?!”妈妈吓了一跳,有点儿困难地蹲下身来,伸手摸了摸边红旗的额头,“鹏鹏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没有!”小边红旗甩开妈妈的手,“我怎么记得我小时候躺在床上,旁边有一个穿黑衣服的老爷爷看着我?”
“小时候……多小的时候?”
“很小的时候,那时我还是个小宝宝,躺在床上。妈妈,我真的记得有个穿黑衣服的老爷爷,他是不是死神?”
爸爸妈妈看着边红旗着急的小脸儿,也在努力回忆着。过了一会儿,他们好像几乎同时想起了什么。
“噢!那怎么是死神呢!你们这些小孩子现在都在想些什么啊?!”
“鹏鹏你还真记得好久以前的事呢!那时候你刚一岁,那个人啊,他不是死神,他是保险公司的人,我们家的保险就是在他手上买的。”
“那他怎么穿了一身黑衣服?”
妈妈笑了起来,“傻瓜!那是职业套装,很多大人上班的时候都要穿的。鹏鹏将来长大了进写字楼上班也会穿的。”
小边红旗很难过,他暗黑炫酷的想象与平淡世俗的现实之间裂开了一道巨大的鸿沟。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第二天刘小伟脸上失望的表情,忍不住拖着长音叹道:“啊!怎么是个卖保险的啊?!”
爸爸妈妈大笑起来。妈妈站起身,揉了揉小边红旗的头,“保险怎么了?!保险挺好的!”
说完,他的爸爸妈妈转身下楼走了,再也没有回来,并带走了边红旗还来不及出世的小妹妹。
出事后,边红旗没有什么太大的改变,只是话少了。偶尔在课本上读到类似“车祸”这样的字眼时,他也并不会有什么异样的感觉。然而每天回到家,世界就突然变成了一幅破碎的彩色玻璃画,其中一些碎片的颜色特别鲜明,异常锋利的切口像刀子似的剜着他的心。数不清多少个夜晚,他从湿透的小枕巾里抬起头,失望地发现环抱着自己的只是外婆那因年迈而终显无力的臂膀。
然而生活还要继续。边红旗看到外婆把家里的一些纸质文件带进了一栋很高很高的楼,出来的时候他们就可以不用把家抵押给银行了,而且每个月都会有人给家里的一个小存折里存一笔钱。就像隔壁班的张小美,她的爸爸妈妈在很远很远的外国做生意,每个月都给她寄生活费。
外公一直没有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是老人家觉得这在旧社会是不可想象的事,所以就做主把户口本上外孙的名字改成了“红旗”。后来,边红旗长大了也并没有对外公解释什么,因为他觉得都一样,天助自助。
边红旗一直都没有见过那些文件,只在抽屉底找到了一张装在信封里的小卡片。直到他自己大学毕业,穿上黑色的职业套装,进了那栋很高很高的楼,他才知道这类小卡片的专业名称是“行销辅助品”,只是保险公司为客户准备的一些廉价小礼物。然而,他一直把那张卡片带在身边。二十年来他换过很多办公室,那张卡片却始终躺在他的办公桌抽屉里。卡片上面用华丽得近乎俗气的花体印着一句话:宝贝,只要你在,妈妈的爱就在!
四
“保险怎么了?!保险挺好的!”
边红旗收回远望的目光,看向对面的聂翔,“别的我也没什么好建议的,就是请聂先生在故事里加上这句台词吧。”
业内几家大公司决定共同投资拍摄一部电视剧,讲述行业的百年变迁史,也希望能进一步树立品牌形象。聂翔是前期负责考察采风的编剧之一。他在访谈记录上写下了这句话,又歪着头默念了两遍,然后抬起头来望着边红旗,“边总,这句话背后有什么特别的故事吗?”
边红旗笑了笑,“我干了几十年保险,这句话听了无数遍,每次背后都有故事。但你要让我说出一个,倒还真想不起来了。”他停了一下,接着又正色道,“只是我总觉得这句话就是每个保险人心底的声音,特别是在质疑声最多的那段时间,多少认真做事的人就是念着这句话走过来的。这句话,怎么说呢……虽然听着直白也没什么文采,但它就像是一种信念和坚持,使得保险人在面对质疑和阻碍时心如磐石!”
聂翔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访谈记录,对边红旗说:“我明白了。”他抬头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合上笔记本,“边总,我在这儿也耽误您不少时间了,您看我是不是能去一线见见业务员?他们那儿肯定有很多好故事!”
边红旗站起身,“是可以去了,这个时间,一线的晨会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我们昨天就跟几位资深的经理主管交代了,让他们回去翻翻资料准备准备。我让营销部安排一下,马上派人带你过去。”
正说着,桌上的内线响了。边红旗看了一眼来电信息,按下通话键,弹出的全息窗口里传来总经办朱秘书的视频和声音:“边总,国家科委的专家已经到了。陈总说请您过去。”
“好的,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找陈总。你过来带剧组的聂先生去营销部,安排他到营业区座谈。”
送走聂翔,边红旗来到走廊尽头,推门走进总经理办公室。进门看到里面的沙发上已经坐了四个人:公司总经理赵巍、后援分管老总陈子良,另外两位应该就是国家科委派来的联络组成员了。
赵总先向两位专家介绍了边红旗,然后又告诉边红旗这两位专家中,一位是国家科委高维空间接点项目组的马强主任,另一位是国防科技大学的袁飞教授。宾主重新落座后,袁教授首先开口了:“这次,我们是来寻求协助的。”
三位老总相互对望了一眼,心中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了一个疑问,但是他们并没有立刻把问题提出来,而是等着袁教授继续说下去。
“我们先从最基础的开始吧。我们这个宇宙空间宏观上是四维的,长、宽、高再加一个时间维,对吧?那么如果我们要从A点到B点,无论用什么速度,即使是光速,也需要耗费一定的时间,对吧?因此,我们认为可以这样说:为了实现空间上的位移,必须要扭曲时间纬度。三位老总,我讲清楚了吗?”
赵总稍稍沉思了一下,“您看我这么理解行不行:就好比从我们这里去北京,坐高铁要扭曲五个小时;开车走高速绕得有点儿远,所以大约要扭曲一天;这要是赶上古时候的进京赶考,那说不定就得扭曲个把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