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威廉斯的《电视:技术和文化形式》在Routledge再版以后,西尔弗斯通为其撰写了一篇精炼的序言。西尔弗斯通盛赞威廉斯的书“提到的话题仍然是今天和未来媒介研究的议程之一”,因为他“拒绝将电视视为一种技术本身”,而是“对人类的能动性——即我们去干扰、打断、分散冷冰冰的历史和技术逻辑的能力——充满信念”(Silverstone,2003:viii、xi)。事实上,在西尔弗斯通本人对电视的考察中也处处充满了威廉斯的“影子”。以下是他在著作《电视与日常生活》(
Television and Everyday Life
)对自己研究方法澄清:
我试图寻求一种更为可测量的研究方法,它依托于对于动态的、不平等的日常生活政治的理解……它包含将电视和电视受众定位于研究中心,从而确证两者是相互建构(mutually structuring)、相互塑造、相互再造以及相互改变的。这意味着两者既贡献又受制于社会和技术的变迁(Silverstone,1994:161)。
可以说,西尔弗斯通重现了威廉斯对于电视的“两重性”(技术与文化形式)的理解方式。但是与威廉斯经验性的描述相比,西尔弗斯通的研究框架则更为系统,他将研究的出发点定位于“公共技术的私人使用”之中,从而开展了著名的传播技术的“驯服”(domestication)研究。
为了进一步描述这种“驯服”过程,西尔弗斯通区分了信息技术进入家庭生活的四个阶段:
1.占有(appropriation):个体消费购买信息传播技术的过程。例如在市场上将购买一台电视机并带回家中。
2.物化(objectification):个体依据所占有的技术的功能、类型、审美等特点,对于其进行实际处理的过程。例如将电视机摆放在客厅正中间已经成为一种现代生 活家居装饰的典型象征。
3.融入(incorporation):技术在被使用的过程中逐渐融入个体的日常生活,成为日常生活实践的一部分,尽管有时候,这种使用往往与之前购买的初衷不同。例如父母基于方便学习的目的为子女购买电脑,但在电脑实际“融入”子女日常生活实践的过程中,往往成为了一种娱乐工具(游戏、上网、音乐)。
4.转化(conversion):技术脱离私人生活范畴,因个体对其使用和实践的过程重新“转化”进入公共空间。例如消费朋克音乐的群体往往因其兴趣相投,组建了一个共同的文化社群(Silverstone et al.,1992:20-26)。
我们可以看到,与威廉斯对技术“本质”之双重规定的强调相比,西尔弗斯通已经将对于技术的主体性考察(即考察技术发展的历史和技术使用的历史)转向“技术-使用者”这样一对模型之中,或者用ANT青睐的术语来说,西尔弗斯通在“驯服”研究中做的是“技术-使用者之‘行动者网络’的考察”。这意味着不仅仅存在着作为“行动者”的技术的一面——这体现在技术本身的客观属性对个体使用的制约,也存在着对作为“行动者”的技术使用者的考察——这体现在使用者对技术的“融入”与“转化”,即使用者的“能动性”(agency)。更进一步来看,西尔弗斯通的辩证模型将我们带入到ANT对于“联结”的强调,诚如上节所做的分析,行动者“去本质化”意味着不存在着单个的行动者,而只存在着诸种行动者所构成的“联结”(网络)。ANT反对将行动者视为处于某个特定结构中特定位置的个体——正如功能主义社会学将行动者视为一个“占位符”(placeholder),承载特定的力量履行特定的功能;在拉图尔看来,“我们从来没有面对单个的科学、技术和社会,而是整个强关联与弱关联的诸联结(associations)”(Latour,1986: 277)。同样,用西尔弗斯通的视角来看,技术的“驯服”意味着特定技术的“可供性”(affordance)与具体使用者包含实践意图的“能动性”相“联结”。
这一理论上的亲缘性也使得西尔弗斯通很快注意到同时期ANT的技术社会学研究。但是他却认为,推崇“网络”(network)的ANT学派,没有理解所谓“社会-技术系统”(social-technical system)分析的真正含义。在西尔弗斯通看来,电视就是一种“社会-技术系统”;作为“系统”的电视,意味着它“既是物质技术又是社会现象”,“该技术之系统性关系嵌入了一种长久的、易断裂的社会、政治和经济结构”(Silverstone,1994:84)。针对ANT另一位代表人物约翰·劳(John Law),西尔弗斯通发表了一段长长的批评,意在强调需要理解“技术系统”而非“技术网络”:
劳试图用“网络”来代替“系统”这一观点……针对系统的隐喻,劳认为它低估了正在浮现的系统本身的脆弱性。它本身嵌入到充满斗争性的环境与境况之中……劳反驳道“其他的因素——自然的、经济的或者技术的——可能比社会更为顽固,从而抵制系统的构建和重塑它们的行动”。然而,个人仍然可以承认社会的优先性:事实上,个人必须承认它。因为自然的、经济的和技术的因素无论如何顽固或者如何脆弱,必须要通过社会行动(social action)才能获得意义……从这个角度来看,关于网络的观点并没有比关于系统的观点更为有意义 (Silverstone,1994:84-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