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今晚又休息不好了。
”病房里的保洁阿姨拎着拖把,边摇头边往护士台走去。
我扭头望向病房走廊的尽头,医护人员和保安急速推着绑在病床上疯狂喊叫的女孩进入了重症监护病房。
我和保洁阿姨一样,也摇了摇头,在空荡荡的病房走廊游逛,透过监视窗的玻璃,观察着病房里本该休息的病人们。重症监护病房里,一位女士脱了裤子,在床上解了三急;另一位五十多岁的阿姨赤裸着上半身盘坐在病床上,作双手合十状禅坐,似在吸收天地之灵气。
我晃荡到护士站旁,拣了个小凳子坐了下来。旁边几位十几岁的小妹妹因为睡不着,正在这里聚众聊天,言语间比拼着谁手上的疤痕长。她们一个个撩起了袖子,离我最近的女孩胖胖的手臂上,疤痕不深也不长,基本都只有两三厘米,但却细细密密地铺满了整只前壁的皮肤,手臂成了暗红色。坐在对面的女孩手臂上打着绷带,她豪气地解开那份遮挡,展现那两条蜈蚣般约莫十厘米长的疤痕。绷带女孩得意地一笑:“还是我赢了吧。”言语间满是游戏的天真。
当然这里不光只有无法约束自己行为的人,大多数的病人其实看起来与医院外的常人无异,甚至有发表诗集的作家和看《资本论》的学者。什么?你要问我在这里是什么身份?我呀,也是在一周前被绑在病床上送入重症监护病房的病人之一。
“Y哥,你有空吗?”
我不自觉地紧握着手,环顾四周,确定没人了之后,才终于下定了决心,对社区管家Y哥说出这句话。Y哥此时正在忙着处理会员预定入住的事宜,眼睛焦点稍微从屏幕前移开了一会儿,转到我脸上。见我一脸凝重,他停下手中的键盘,问:“有什么事吗,CC?”
刚想开口,我突然听到边上有脚步声,警觉地侧头望去。Y哥似乎看出了我的欲言又止,耐心地等我重新开口。脚步声渐行渐远,我确认路人已离开之后,回头看着Y哥,“Y哥,你能协助我调取一下8月9号的大厅监控吗?”
Y哥关切的眼神里多了一丝疑惑,“发生什么了?”
我深呼吸了一口气,咽了咽口水,艰难地把这句话从我喉咙口扔了出去:“K摸了我的胸。”
这是一个数字游民社区。数字游民,指的是可以自由选择办公地点、在网上远程办公的人。这个社区拥有7188平方米的室内面积,由A、B两个相邻的独立空间组成,空间内包括51个客房(房型为多人间,单人间和双人间),超过4000平方米的联合工作空间。为了营造社区氛围,这里入住的最低时间要求是七天,且入住人数维持在100-150之间。这样的设计可以让人和人的链接保持一定的深度,又不至于偏离个人维持紧密人际关系的人数上限150人而导致社交过载。在这里只要不影响他人,不触犯法律,每个人都可以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因为是“游民”,这里的人员流动性也非常大。成为数字游民的人往往有着独特的专业技能,很多人也有自己的爱好,常在社区里发起各种各样的活动,飞盘、攀岩、AI课、技能交换、爬山看流星……一个月内,社区居住者们能自发组织上百个活动,社区对发起的活动总是给予慷慨的支持。人与人的关系在一次次的活动中,距离越来越近。
彼时的我,刚申请到M大的研究生项目,M大没有实体的校园,它的本科项目是将全球的7个城市当作学生的校园,学生们在线上完成课程,而研究生项目则没有地域限制,学员分布于世界各地。我当时身在国内,由于是远程上课,我非常需要一个线下的环境来满足我的社交需求。这个数字游民社区活动丰富、居民有趣,简直是我的快乐老家。在这里待得越久,我发现自己和身边的人的心理状态多多少少都会变得更好。我本来就是一个心理学爱好者,在接受心理咨询探索自我的同时也接受过系统的培训,走在心理助人者的道路上。因此,我对“社区对人心理状态的影响”这个课题感到好奇,正好M大的决策分析课程需要我们找一个课题来研究。同时,社区也鼓励大家参与社区建设,于是我开始向主理人X老师学习社区营造,与社区建立了更深的联系。
和K相识,则是一年多前,在上一个这样的共居社区里。第二次见到熟悉的老朋友,总会觉得分外的亲切。此时他的身份,不光光是入住的游民,也是参与社区建设的核心贡献者。K四十出头的年纪,但拥有和各个年龄层都建立友谊的能力。在大家的眼中,他是那个乐于助人、善于和每个人都建立链接的“社牛”。这个特质,让他总能在对外关系的工作中如鱼得水,挖掘周边的资源,时常给社区的伙伴们带来福利。在人与人关系都很近的社区里,我偶尔会看到K背着我室友G快乐玩耍;或者是在深夜聊天局,有女孩在朋友间袒露脆弱时,他总会给她们一个关切的拥抱。“K真是一个好玩又善良的人。”这是我对他保持的一贯印象。
我清楚地记得,8月9号那一天,为了让大家感受到爱的氛围,我和室友G心血来潮,在共居社区里发起了“爱的抱抱”活动,当天遇到我们的朋友,都可以和我们拥抱。我从房间下到大厅,看到可爱的女孩子们围聚在一起,其中一个女孩转头看到了我,热情地大踏步从背后拥抱了我,周围的女孩子见状也纷纷张开双臂一起从背后环抱了上来。
K也在大厅的不远处。这样有善心且积极改善社区氛围的人,怎么会不参加我们的活动呢?正想着,“CC!” K突然张开双臂,顺势走到了我们的后面,参与这背后叠叠抱。原本我正满脸笑容享受着朋友们的爱的我,突然感觉到右胸被一只大手掌盖住了。刹那间,我的脑子懵了一下,低头瞟去,那只手不偏不倚,按住了我的胸。但它似乎并没有感受到异样,连同它的主人一起,都沉浸在拥抱里。那几秒的时间,大脑好像变得空白,我只感觉到喉咙发堵,说不出话来。
等拥抱的人群散去,我呆呆地跟在朋友L身后,走出了大厅,脑子里的画面还停留在胸前的手上。心里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堵住的喉咙在此刻,也终于能开口了:
“刚刚K摸了我的胸。”
“啊?”朋友L有些惊诧地看着我。
“我的天啊,K摸了我的胸!好恶心啊!”我终于反应过来了,变得有些激动,“你刚刚在边上,你怎么没有保护我?你应该保护我的!”
朋友L显得有些尴尬。那时的我们关系有些暧昧,他似乎也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我这个问题,就索性没有接话。我顾不上细究他的反应,只觉得K这种行为违背了我的自由意志,感到一丝愤怒。我气呼呼地和朋友L走向了我们要去吃饭的餐厅——我向来认为“其他事小,吃饭为大”,一顿饭下肚之后,我暂时放下了这件事。
可我后来才知道,那头留在我潜意识里的大象,它并没有放下。
接下来的几天,我在路上遇到K,远远地就开始绕行,尽量不和他碰面。可是在同一个社区里,处处都能不小心碰到。社区里都是共同朋友,室友G和K的关系也挺不错的,时不时就能从她口中听到他的名字。听的次数多了,我实在感觉不适。在某次外出吃饭时,她又说到了K,我面露难色,终于说,“可不可以不要再说他了?他在爱的抱抱那天,摸了我的胸。”
G听到立马从椅子上站起来,走过来揽住了我的肩膀,轻轻拍拍我,说以后不在我面前提了。另一位同行的女孩问,“你觉得他是故意的吗?”我觉得是,同时也惊讶这个问题给我带来的思考。是呀,如果我觉得他不是故意的,我根本就不会有什么感觉,只会觉得,哎呀,不小心的嘛,坐拥挤的地铁也不是没遇到过,拍一拍就过了。可我真的感觉他是故意的,这带来的心理感受截然不同。
可现在,我该如何处理和他的关系呢?抬头不见低头见,那份嫌隙表现得太明显,会让两个人都很尴尬。他作为社区的运营者之一,常常给社区带来福利,如果和他的关系搞僵了,那我的社区生活幸福感也会下降不少;可要让我和之前那样继续和他保持一个友善的关系,我心理上却过不去。所以每次避不了的见面交流,我都尽量保持和从前一样的态度,不让他察觉。要不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算了?可是,从来不会害怕外面不安全的我,晚上在社区边上黑暗小道一个人散步时,第一次开始感到恐惧,害怕突然会出现别有意图的男性。晚上的睡眠,也开始变差。
我是否该找他开诚布公地谈一次,说不定就能和解了?可每每经过他,想约他有空谈谈时,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他并没有给我太多机会,没过几天,他出差东欧,一去就是大半个月。于是这件事,又被我搁置了下来。
然而,K出差回来后,不知道是否是我的心理作用,我发现他开始有意无意地靠近我。我和他常待的工位相距甚远,某一天我独自在我的工位上待着时,却发现他在我斜对面坐了下来。当我晚间线上上课时,他又坐到了我边上的转椅,在我身边转来转去。
我是个敏感的人,K的这些行为,让我的不安全感开始大爆发。我决定和我亲近的女性好朋友商量一下我该怎么做。我把这件事分别告诉了A和H。A听闻,跟我分享了她在公交车上被摸大腿的事,当时的她立刻大声呵斥了对方,让公交车司机关上了车门并报了警。A告诉我,不如去和K对质,向他索要精神损失费也好。我敬佩她的勇敢,也开始认真考虑对谈的事。H的反应则非常理性,她建议我找到证据,再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是的,我需要证据。于是,我去找了大管家Y哥。
“你觉得他是故意的吗?”Y哥第一个问题居然也是这个。
“我觉得他是故意的。”我斩钉截铁,“就在'爱的抱抱'那天,他趁着我们拥抱,做了这件事。”
“走,我们去看看。”Y哥领我往监控室走去,“不过距今一个多月了,云端储存的视频可能不在了。”
我心里一沉,完了,那可是唯一的关键证据。
进了监控室,看了视频时间后,果然,那时的视频未被上传至云端储存,早已被删除。过后,Y哥还去咨询了监控设备的供应商,看是否能有恢复的方法,可事与愿违,删除了就是删除了。
“他还有做什么其他行为,让你感觉不舒服吗?”Y哥问我。
“有。”我提起他回来后,坐我斜对面和在我上课时坐我身边的事。
翻看了这两处监控,Y哥有些迟疑又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可是……这似乎也不能代表什么。还有其他什么接触吗?”
对了,他出差去东欧前离别和我抱了一下。可那也是朋友间离别的拥抱,也算不了什么。可我为什么坚定地觉得他是故意的?那时候的我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只凭直觉。现在想来,与一些事情脱不开干系,室友G告诉我她的朋友在离开社区前和他有过床笫关系,她是个“爱玩儿”的女孩,不太在意这些事情;而我似乎给了他“爱玩儿”的印象。还有另一个女孩,现在和他是社区里大家心照不宣的地下情侣。
“因为证据没了,我也不想冤枉他,希望拜托Y哥能保守这个秘密。”
“好,那暂时保持距离吧。如果再发生什么的话,及时告诉我。”
可群里处处都是他的信息和照片,又过了几天,我实在觉得心理无法再承受刺激,又找了Y哥,希望能找K当面谈谈,以此作为我心里的一个结束。
了解了情况之后,Y哥迅速找到了两位社区主理人,告知了这件事。随后的几天里,我看到原来由K带领的政府考察团重新换回了主理人之一X老师,先前安排我和K一起接待媒体拍摄的任务,之后也再没让我和K一起工作。
之后,我跟X老师进行了2次沟通。
第一次沟通时,他们还没有告诉K,我能感到X老师完全站在我这边。彼时我已和X老师学习了一个多月的社区营造,在得知他已了解这件事了之后,某次学习话题沟通完之后,我顺势说“关于K的这件事……”听闻这句话,X老师神情立马变得严肃起来,身体前倾,张大了眼睛向我点了点头,表示让我继续说。
“我该怎么做?”我问X老师。
“这件事就跟我们做企划一样,要先判断K的反应。如果他承认了,那是一种方案;如果没承认,那就是另一种方案了。而现在没有实质证据,大概率他是不会承认的。”X老师补充道,“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情的时候,要喊啊,要大声喊啊!”
当晚另一位主理人D找K聊这件事时,听说K非常诧异,当即想要找我沟通,但被按了下来,第二天主理人D看到他时,双眼通红,一晚没睡。X老师是个公正的人,他坦言,认识K两年,从来没见到过这个大男人有过这样的反应,而还原事实需要综合多方的证据。
我与主理人X老师的第二次沟通,是在他们跟K聊完之后。“非一般的指控需要非一般的证据。”“你当然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但唯一的疑点是,你的反应太慢了。”理性告诉我,这是作为一个中间人该有的公正;可感性让我觉得,我没有被信任。
我说不上来,为什么我反应这么慢。前面所有的情况分析,都是在我后来回顾了很久之后,才从那些日子里理出来的一个个线头。K作为社区运营团队的一员,掌握着更多的信息和资源,社区尽力打造去中心化,但接近信息和资源中心不可避免会形成权力差,这让我不敢和他对质;此前我并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也缺乏对应对措施的了解,让我不懂如何和他对质。可现在,我又为什么选择说出来了呢?主理人X老师成为了我的老师之后,给了我非常多的支持和关心,这稀释了一些权利地位不对等带来的压迫感,让我敢说;但日益增加的心理压力,让我开始失眠,连上课时都无法集中注意力,最近与我咨询师谈的话题都是这次伤害,让我不得不说。
“那我是否该问他要精神损失费?”我问X老师。
“最好不要,这样会让他的潜意识认为,你是在以此索要金钱。But it's not for sale. 如果你需要心理医生,可以由我们运营团队出钱。”
我谢绝了X老师的好意,毕竟这不是运营团队的错,他们做得已经够多了。我决定找K对质,并跟他要一个道歉。
通过Y哥作为中间人,我约K到了一个安静的空间。我先到,等他进来时,明显感觉到他有些焦躁不安。Y哥先说明他作为见证人的立场,随后我单刀直入:“我们先来对齐一下信息,在8月9号的活动上,你摸了我的胸,这个你承认吗?”
K摆正了坐姿,我似乎能看到他眼神里的诚恳:“我不记得有这回事,是不是记错了或者是别人?”
“不,我没记错,也不是别人,就是你。”我坚持道。
“我也在反思自己,并问了一些朋友,平时我的一些行为是否会让她们产生误会,虽然她们说没有,但如果我确实让你产生了这样的误会的话,我跟你说声抱歉。”K这样回答,可他依旧没有承认。“可能给你造成了心理上的伤害,如果后面需要我的帮助的话,随时告诉我。”
看到他真诚的样子,我都开始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是个误会?也许他真的是不小心的?可不小心如果真的造成了伤害,难道也不用承担后果吗?
“我是不会离开这个社区的。”
出门之后,我们就此道别。看到他离开的时候,脸上似乎闪过一丝厌恶,急切希望逃离这个地方,确切地说,逃离我。难道我真的冤枉他了吗?可我失去了证据,此番会谈之后,也就算此事告一段落。此后,他每次见到我就开始躲开去。后续在与社区中的女性接触时,他也开始注意避嫌。
这件事不可避免地在我身上留下了影响的痕迹。我开始意识到男女性别之间的差异。男性伙伴在工作中起草了一份出差证明,文中的代词都是他/he,我统统把这些地方换成了名字/职位。我的性取向开始流动。我逐渐发现虽然自己依旧会对温柔的男性产生浪漫吸引,但也会被打扮中性的女生产生浪漫吸引。此刻的我才明白,“女同”朋友说因为小时候知道楼下的爷爷性侵了邻居家小女孩而对男性产生恐惧、于是开始喜欢女生的感觉。
可我还是在下一次,跟我咨询师会面中,谈起了这件事。
“我真的觉得我的记忆没有出错,我真希望能报警把他抓进去关几天!”我恶狠狠地说。
“这没什么呀,我还以为是把他打死呢。”咨询师笑。
“没有啦,其实他受到应受的惩罚,我就可以原谅他了。”我叹了口气。
“以前我在德国旅行的晚间大巴上,一个坐在我后面的白人白天对我说着yellow fever,晚上就趁我睡着对我上下其手,害我从梦中惊醒。我去看病加了位心脏科医生,已婚的他都能在线上跟我说他希望找一位情妇,还露骨地打探我的隐私。”
我开始想到身边女性遭受的剥削:“几天前一个食堂阿姨告诉我,她过往几十年的婚姻生活里,她的丈夫家暴她,掐着她的脖子把她摁在床上扇耳光。他还出轨、赌博,不好好工作,每次输了钱就回家打她要钱,她还是没有和他离婚,且抚养他们的女儿长大。可是凭什么!凭什么这些男人做了这样的事,给女性带来了伤害,却可以什么后果都没有呢?难道就因为我们善良,没有诉诸法律的武器,他们就可以为所欲为吗?凭什么善良的人就应该受到伤害呢?”我的眼泪开始止不住地往下掉。
“可是这样不!公!平!”我嘶吼着哭嗓低声吼出了这句话,公平这个议题却带出了我更大的家族创伤,家族历史的苦难倾倒而下。
“我的太爷爷当初靠着自己努力赚钱一分一亩地攒下了家底成为地主,就因为遇上了‘打土豪,分田地’的时代,家财产被洗劫一空,这公平吗?小爷爷他长得可英俊人也可优秀了,可就是因为地主阶级的身份,没人肯嫁,只能娶了丑陋行事不成熟的小奶奶,这公平吗?我的一位同学讲到她爷爷靠着读书从河南一步步走到了杭州成了一位校长,告诉她要好好读书改变命运。可当初我的父亲靠自己努力考上了县里的高中,却被别的人家以不正当手段顶替了名额,连上学的机会都没有了,这又公平吗?”
我的声音有些颤抖,抽出两张纸巾,取下眼镜,使劲擤了一把鼻涕,擦掉眼泪,又重新戴上。
“可是他们都是好善良好善良的人啊。”我向后瘫倒在椅子上,仰头望向头顶,“我的爷爷奶奶,谁家有困难他们都会去帮一把。可他们一生都饱受着重度抑郁症的困扰,临老了还要遭受养老院的虐待!”
“好人为什么不能有好报?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要受苦?”我忍不住重重地跺脚,哭喊着说:“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啊!”
“难道就是因为他们没有钱没有权吗?底层的人就该受这样的苦难吗?”我的喉咙感受到一阵恶心,忍不住开始干呕,连忙起身找到边上的垃圾桶兜着,吐完把垃圾桶一扔,整个人瘫倒在地。此时的我声音已经开始沙哑,“要是有钱有权就好了,也许爷爷奶奶就能善终呢?也许更多的铁链女就能被救出来了呢?”
后来我都忘记咨询师怎么把我的情绪崩溃给转化为积极行动的了,可这次撕开的创口太大了,接下来的几天,我知道自己开始明显地不对劲,意识清醒地知道身体在做什么,但却无法控制。
第二天早上5点,我仿佛意识游离出了身体,冷眼旁观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我的意识飘在半空中,看到自己从床上爬起来,破天荒在早上洗了澡,使劲地搓着身上被摸的地方,可总觉得洗不干净。又翻出了那一天被摸时候穿着的衣服,扔到了脏衣篓里。“有打火机就好了,我想把它烧掉。”于是,我从社区三楼的房间出门,扶着墙壁亦步亦趋地走向电梯口,看到边上的窗户时——“好想从这里爬着跳下去啊!”脑子里映出这样一句话。可这具身体,连走路都没有力气,一放开墙壁,整个人就感觉要碎在地上,只能按下电梯键。
中间记忆又是空白的一段,醒来发现自己躺在社区大厅的茶水间高声背诗,我的朋友们在边上安慰着我。期间来了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我看着他一脸警惕,指着他的鼻子说道,“你是不是那位心脏科医生的同伙,要来侵害我?”到了晚上,我跑到社区楼前的空地广场,幻想着自己正在被央视直播,慷慨激昂地开始宣讲性教育中的知情同意,不就意味着不,除非两个人达成“共识”,否则任何越界的行为都是不对的。
我胡言乱语的情况越来越严重。我知道我需要被送到医院去了。朋友们费劲波折联系到了我的家人,他们赶来,众人合力把我抬进了车里,扭送到了精神病院。进去之后,我立马被按在了病床上,用束缚带捆住了手脚,一层一层送上了住院大楼。
配合着吃药、打针,整整过了一周,我才清醒过来,意识可以重新接管我的身体。于是,才有了开头的那一幕。又过了一周留院察看,我才带着一大包的药片和因为药物变胖了30斤的身体,获得医生的批准得以出院,结束了我2周的住院行。
从精神病院出来以后,家人都奉劝我到亲戚的公司去工作,离开那个社区。可我不想听,一心只想回去继续向X老师学习社区建设,并在那里完成我的研究生学业。然而却没想到,我的那次情绪爆发、被送去精神病院的事,还是给社区留下了不好的影响,社区的很多人对那天的事颇有微词。迫于众人的压力,我终究还是失去这次继续参与社区运营的机会了。
暖心的X老师在社区里对大家说,“你们不要因为CC生病了就对她不好”,并告诉我,“You deserve the second chance.” 而我正在线上进行的M大课程,也因为我入院半个月而中断了,没上课没交作业,根据学校规定,我只能被迫休学。
我还剩什么呢?只能听从了家人的安排。
M大研究生项目和在社区学习的机会,是我辛苦2年建立的精神支柱。
这一停,我的精神世界轰然坍塌,只留下肉身,活在家人的保护下。
但K还依旧活跃在那个社区,并成为了下一个项目地的主理人。
《人物》在报道法国女演员阿黛拉控诉导演卢吉亚性侵事件时提及,在法国,95%报告遭受职场暴力的女性最终都失去了工作、离开了工作或者换了工作。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的学习中断,也符合这个论断。
我好羡慕K,说真的,我羡慕他。我喜欢那个地方。那里的环境给人以自由。抛开别的不说,K对社区的贡献确实很多,社区也需要更多这样的人去更多的地方开枝散叶。某种程度上,我为社区感到开心。回到自己身上,也真的为自己感到遗憾,遗憾自己失去了那么好的机会,遗憾自己被迫中断了学业。
事后我回过社区,再看到K时,他笑着跟我打了声招呼,我顿了顿,随即也报之以笑容。我想,也许真的只是个误会。再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和解的心态也偶尔会升起。难道我就此不愤怒了吗?愤怒也偶尔会升起。可满怀愤怒又做不了什么的话,难受的也只能是自己。我的身体记忆也同样还是存在,在看到《初步举证》里的审讯时,泰莎噙着泪水举起被钳制的双手喊出“How dare you! How dare you! And why am I up here being made to look like a liar?"我控制不住身体开始颤抖,潸然泪下。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机会成为阿黛拉、成为泰莎,但一直有人在经历阿黛拉、经历泰莎。
那段日子戏剧冲突多得像剧情跌宕起伏的电影,我早已积累了非常多的精神压力和经济压力,这个事件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没写正式文章之前只想把发病时候的幻想记录下来,写着写着发现这根稻草占比很大,索性就按事情发展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了。这次写作像是一次刮骨疗毒,写完再去回忆这个事件,情绪已经少了很多很多。我知道以后说不定什么时候情绪还会冒出来,但没事,一次又一次地倾吐,总会有倒干净的一天。这也算是人生里独特的经历了。最后,愿每位边界受到侵犯的女性(或少数男性)都能拥有维护自己权利的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