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承认改革开放年代的经济增长表现优异,是构成社会发展的基础,那么随之而来的问题是:这个表现的成因或动力是什么?“改革开放就是答案”——这是最常见的说法。这个说法有多种阐释,其中最常见和最有影响的是从“华盛顿共识”引申出来的,将中国的经济增长简明直截地说成是来自经济市场化、融入世界市场,以及私有部门的扩展等等,总之是诉诸所谓放之四海而皆准的政策信条。
然而这种解释很有将市场“物化”,也即神学化、迷信化的味道,以非历史的理论模式来观照、要求历史,面对现实时总是左支右绌。首先就显得放之四海而皆不准。全球化年代世界范围普遍推行市场化改革,却并没有得到所承诺的发展业绩;正如上述,在1978-2017年期间,全部低收入和中等收入经济体的人均GDP年平均实际增长率仅达2.57%,如果从中撇除人口占比近四分之一的中国,余下的发展中国家的表现就更令人失望了。再看中国本身,在1990年代中期之前是公有制(国家所有制和集体所有制)部门占绝对主导,之后公有制部门确实大为萎缩,但至今仍是控制着战略性产业,而整体经济的发展道路是以快速资本深化而非劳动密集为主导,都是根本偏离了市场原则。
因此,必须有远比华盛顿共识全面和细致的认识框架,方能解释中国的经济表现,从而恰当评价改革开放的建树和不足。而无论是哪个框架,首先必须有一个认识:经济增长的直接动力始终是资本积累,经济体制的作用在于有效地动员社会资源并配置到生产性部门上。在1980-2016年期间,中国经济的投资率(即资本形成占GDP的比重)平均达到40%的水平,比之前十年提高了6个百分点;而中国之外的发展中国家则从之前十年的平均27%下降至1980-2016年的24%,同期发达国家则从27%下降至23%。显然,正是投资率的差异,促成了中国经济增长在改革开放年代的加速,以及远超世界范围后进发展的表现。
中国的改革开放年代,也正是新自由主义全球化年代,都是自20世纪70年代末期持续至今。新自由主义的特性是经济金融化,也即金融投机活动愈趋占据主导,排挤生产性投资,导致了世界范围的投资率在全球化年代不升反降的局面。其后果无论是在发达国家还是发展中国家,都呈现为去工业化趋势,只是前者作为金融化的发源地和集中地,去工业化趋势远为迅猛,包括大量制造业的快速向外转移。
在此期间,中国几乎是全球唯一的快速推进工业化的经济体。至2016年,中国稳据全球第一工业国的位置,工业增加值、制造业增加值分别佔全球的22%和26%,其中制造业增加值超过了美国、日本两国的总和。而制造业的特征,一方面是本身具有规模和范围效益的潜质,另一方面是能够推动整体经济的技术进步。由此,不同于发达国家的产业空心化、包括大量非生产性活动的服务业占据主导地位,中国却在改革开放年代成为全球最大的生产性经济体,而同期的快速经济增长正是与此相联系。
全球范围的产业布局调整,对发展中国家来说都应该是机遇相同,但为什么只有中国得以如此快速推进工业化?显然,在全球化之外,还有中国特有的因素在起作用。上文强调的高投资率是其一,改革开放之前年代已建立起来的工业基础是其二,中国经济本身的需求规模的扩张是其三,这三者都有赖于内部的制度和结构条件的支撑。解析并阐明这些支撑条件的形成和运作,也就成为评价改革开放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