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2010年因癌症去世,外公外婆两人相伴了54年。
结婚照里,他俩并肩坐着,笑得腼腆。黑白的两颊被彩笔涂上了红晕。
至今我从未见过他俩红脸,也没什么甜言蜜语。只记得夏夜里,外公轻轻为外婆摇动蒲扇,又被外婆抢过来为他扇动。
身边半个世纪的位置空了,外婆很少提以前两个人的日子。
她的单人生活太热闹了,排满了老年大学的各种课程和电视台的节目。妈妈为她买了一个mp3,外婆用它来听有声小说。我一次回家,她像谈论朋友一样,和我拉起清末名媛赛金花的家常。
她喜欢听我聊北京的故事。我向她抱怨出差劳累,她都要批评我:“多好啊,我羡慕还来不及呢。”
儿女各有家庭,孙辈四散全国,她决计不显露出孤单来,也不开口索求陪伴。
外公的遗像被安放在里屋一个小角落,每次去看都有被擦拭过的痕迹。
研究生第二年,我遇到了后来的丈夫。我俩领证那年春天,家里的小阳台来了一家小鸟,驻扎在花盆里。
外婆没能看见我在北京举办的婚礼,医生在她的肝上发现了大片阴影。
她在医院工作了大半辈子,从不畏惧谈死。十几岁的时候,她在池塘里发现了自己的母亲。
是我们不忍心提那个字。妈妈和舅舅重制了一套病例,配合着对病情的谎言。
外婆的病情迅速恶化。化疗、输血、吞服成把的药品,外婆不吭一声。
偶有要求,也是想要一把梳子整理所剩无多的头发,或是要一个靠枕,坐起来看看窗外。远方不是她所熟悉的景色了,开发区的彩灯明亮闪烁。
县城搬迁已过了10年——这是中部省份发展中的常见策略,脱离旧街道的束缚。我小时候常去的那家新华书店几经变化,目前是一家超市。外婆和妈妈工作过的大医院也两次迁址,病人渐少、往日不再。
我还记得小时候在医院的园子里玩耍。那里开一种艳红色的花朵,我们称作“洗澡花”的,一蓬一蓬极为茂盛。外婆抱我在怀里,头发还是乌黑的,摘一朵插在自己的前胸口袋里。我把脑袋伏在她的胸口,嗅到花香,混着消毒水的气味,沉入梦里。
生病后,每天她醒来看到我,总是忍不住叫我的小名,很高兴的样子。接着又皱眉,操心起我不该长久不去上班。和以往一样,她不想成为麻烦。
2015年除夕,我们和医院请了假,让外婆能在自己家里过个年。
小时候在她的厨房外踮着脚守候,台面比我的个头高。这次年夜饭,我是厨房里女人的一份子,在噼啪作响的油锅前面色不改,抓过一把葱。我、我妈和舅妈协力做了15个菜,挤挤挨挨摆满了圆桌。
冷风在小区的楼宇间尖啸,爆竹声远远近近地炸响,我们不断碰杯,祝福着健康快乐。外婆穿着新衣服,笑盈盈地坐着。
我妈少见地喝醉了,脸颊飞红。
那个春节过去不久,春天还没有来,外婆去世了。
2017年春节回家,我妈说:“今年你能待11天呢,太棒了。”
她很高兴,我却忍不住难过起来。
这个女人曾经通晓我最近读了哪些书,喜欢哪些人,做错了哪本册子里的哪道题。曾经的我被收藏在她那里,每次回家她都会回忆起。很多故事我自己都不记得了,她却还显得像昨天一样。
我已经不太对她详细诉说自己的生活了。我有了新建的家庭和新的世界,而她从未生活在那个世界里。
我妈来过几次北京。我想带她四处玩玩,她则更想帮我做家务。我们争相要讨对方开心,于是都不太开心。
临走那天,我妈伏在桌上,将我全部衣服的扣子重新钉牢。折腾完了,我们母女靠在窗玻璃上向外看。
我的房子靠着北京的南四环高速,车如流水、红尘万丈。月亮照见过外婆的路、妈妈的夜,如今注视着北京城的万家灯火,清辉温柔。
我妈朝我笑:“好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