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意见：1979 年的真人秀｜大象公会

文｜黄章晋

1979 年是特别激动人心的一年。

元旦刚过，就传说不少人惶惶不安地请假到银行排队取款，囤积干粮，而小男孩们激动地期待着祖国被侵略的神圣时刻——当时广播骂越南骂了半年，连我这二年级的小学生都知道一定要教训越南，而苏联肯定会教训我们，我们新疆肯定是战场，书包里的弹弓、小刀即将派上正确的用场，想想都让人热血沸腾。

但没多久，我们就发现中苏战争很可能与我们没关系：经过团场的公路，白天都是伊宁、塔城那边开往乌鲁木齐的卡车，上面满载着送往内地的孩子，如果苏联真打到我们这里，我们也会胳膊上绑个写着姓名和原籍等信息的袖标被送回内地。

春节刚过的 2 月 27 日，中国终于“忍无可忍”地教训越南，而苏联终究没敢动手，大人小孩都放心地盘算着啥时候能拿下河内，遗憾的是我军很快胜利凯旋。好在接下来教训越南的各种影片继续滋养着我们对战争的向往。

当时的主旋律电影《自豪吧，母亲》

暑假过完后，小男生的幻想世界悄然迎来了一个更为激动人心且深入持久的题材。那一年夏天，改编过的《三国演义》连环画陆续面市。它为我们带来了一个全新世界。

我是后知后觉者，甚至部分女生都在议论曹操、刘备时，我才注意到大家课间扎堆围看这个系列的连环画，当时班里大部分男生已经有了各自崇拜的偶像，关羽、张飞、赵云各有一堆铁杆粉丝。当时像吕布、赵云、马超这种长得特别偶像的人，粉丝明显更多。

对我们当时的大多数人来说，三国英雄们生活在一个与我们平行的时空，我们不知道英雄们的命运和结局，它像一出通过新华书店不定期出现的连环画来更新内容的真人秀。而这个真人秀节目包含的故事和人物，不要说人物和故事的魅力，仅从量上就超过了我们之前所知世界的总和。

《三国演义》相比后来的岳飞、说唐、水浒乃至武侠系列高明的地方在于，它是唯一一个考虑到武将每次战斗都会受状态影响，以及微妙的技能针对性的系统，而在其他英雄系列，并无这种考虑。打个足球的比方，如果西班牙略强于德国，德国打中国是四比零，三国演义里，西班牙打中国完全可能是二比零，但在其他系列里，西班牙必须是四比零以上。所以，只有三国的武将排名大家会没完没了地争来争去。

比如关羽与袁术的大将纪灵斗二十回合不分胜负（纪灵自知不敌叫声“少歇”下场），而张飞与纪灵只斗了十个回合就杀死了纪灵，你不能因此说关羽不如张飞。又比如虎牢关前，张飞与吕布斗了五十回合，关羽就看势头不对上阵帮忙，而在小沛，张飞与吕布打了一百回合，刘备才见势不妙鸣金收兵。

仅仅是审美的缘故，我就该比其他人更爱它。当年看香港古装片《屈原》时，就深为古代服装和古人仪态之美震撼，困惑地问父母，为什么我们要改成今天如此丑陋的装扮。语文课本中成语故事配的古人插图都会让我坐在那里看很长时间。

《屈原》电影剧照

任意一本刚到手的《三国演义》连环画，在我都相当于一个每年只能有两三次吃肉机会的人，突然坐在堆满山珍海味巨大桌子面前。很可惜，我一开始在三国故事这个世界里的话份很低。

首先因为我是支持曹操的少数派，班里的刘备党人不太愿意把最新的连环画借给我看，而我又无法从邻居和平时最要好的同学那里及时搞到最新的《三国演义》连环画。我不但对三国的剧情进展的了解严重滞后，甚至还闹出过说孙策是孙权的儿子的笑话。

我现在都很难理解为什么大家会仅仅因为《三国演义》中刘备是好人，曹操是坏人而喜欢刘备、反感曹操。曹操实在是三国中性格魅力塑造得最成功的人物，他的计谋是智慧和勇敢决断的结合，不像诸葛亮的计谋是偷看了底牌的作弊。至于刘备这种青年政治学院好学生型的人，只擅长哭，适合做总理，显然不是个好 BOSS。

幸运的是，一位铁杆刘备党的同学改变了我在三国话题上的地位。这位中途从上海转学到我们班的同学走进教室时，像是来自另外一个世界的人，他那一身水兵服和带着两根飘带的水兵帽，我们只在电影里见过，他被安排到位身后落座时，我甚至不能呼吸。

他的到来，我们班从此有了公认的三国权威。他对三国剧情的了解甚至足以碾压一般的成年人。更难得的是，因为他有相当不错的绘画天赋，所以他对三国不止是剧情记忆，还有极为细致的视觉记忆，在他之前，没有人会注意关羽的青龙刀的细节之类的话题。

他是我们班甚至是我们学校里第一个画三国的人，当时只要一下课，他身边准保围着一大堆人看他最新的画作。他这一爱好导致他上课不太专心，成绩不理想，据当年的老同学说，他今天在上海的职业好像还与绘画相关。

只是围在他身边的人很快聚拢在我的身边，因为我也爱画画，只不过喜欢画汽车拖拉机和动物，我的手腕控制力远强于他，像吕布身上穿的山字纹铠甲，他照着画始终画不好，我只是一次就攻克。我改画三国人物明显画得比他好。

然而，他画三国的地位被我轻易取代，却丝毫未动摇他在三国的权威性。我在围观同学的要求下志得意满地画了一个赵云时，他忍不住夸确实是像，但赵云的围巾花纹不对，他围巾上的图案是波浪式的纹路。大家赶紧翻开小人书，果然。

他的视觉细节的注意力简直让人匪夷所思，譬如他说，关羽头上的盔樱在长沙之战被黄忠一箭射去之后，就再没补上，大家一致认为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事。然而，对着目录一本本翻开连环画，他说的竟然是真的。

1979 年版的《战长沙》是画风截然不同于同系列根据 1957 年版改编的新绘本

然而，他的三国权威有些时候纯粹是信口开河，但大家也乐意信。比如刘备手下的关、张、赵、马、黄有“五虎将”的说法，但 1979 年版的《三国演义》中并无一字提到，所以，大家在讨教这个口语中模糊不清的“五虎将”时，他说这叫“五合将”，因为一般的将领，关羽、张飞、赵云他们平均只要五个回合就可以杀掉对方。

画画的共同爱好让他对我另眼相待，他非常乐于把他收藏的三国连环画借给我，使我迅速成长为当时三国话题的二号权威，一个他唯一愿意仔细聊三国的人。

他崇拜的偶像是关羽和赵云。他对赵云的喜欢，大约是同姓本家的缘故，毕竟赵云虽然武艺高强、品德高尚，浑身优点没有缺点，但却全无个性，实在是个刘德华式的勤恳全能偶像。而关羽其实是三国武将当中，最具魅力的一个。

由于我是曹操一党，曹操手下值得崇拜的只有一个张辽，但张辽实在没有太显赫的战绩，所以我只能隐藏对张辽的崇拜。我的这点小心思自然瞒不过三国第一权威，他看我画的张辽，身后的旗上只有一个“张”字，毫不含糊地用橡皮檫把“张”字涂掉，大大方方地改成“张辽”。

《白马坡》那一集到手时，他大大方方地说，这里面的张辽画得太差了，张辽其实是个威风凛凛的大将，武艺相当于“六合将”，只比关羽差一点儿，画成这样太不像话。他这番话让我极为感动。他如此夸奖曹操手下的张辽，一方面是因为我和他的友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张辽和关羽的友情。

他对关羽的爱可是真爱，甚至不惜利用他的权威地位信口透露并不存在的剧情。比如《濡须之战》那一集中，张辽和甘宁是最光彩夺目的明星。张辽是关羽的老朋友、我的偶像，甘宁算个什么东西？于是他宣布，甘宁后来被关羽二十回合一刀斩了。

《反西凉》中，许褚大放光彩，有些刘备党人甚至觉得许褚比马超还厉害，这当然惹恼了三国权威，他当场宣布了许褚的死刑——照例是由关羽执行：“关羽见许褚耀武扬威，大怒，战不五十回合，一刀斩于马下”。

许褚可是曹操手底下第一猛将，就这么被判了死刑，他觉察到我难过得当场脸色大变，迅速加了一句安慰：“主要是许褚太骄傲，当时他连斩关羽手下两员大将，其实他是可以和关羽大战八十回合的。”但这个补充显然不足以抚平我的巨大伤痛。

等到《走麦城》那一集到手时，我发现关羽并不像他描述的那样，被孙权的人马包围后，打了三天三夜，杀得人头滚滚最后才被绊马索绊倒，不禁心花怒放，对着聚拢在我身边的三国迷们不断强调，关羽其实就只是个样子货。

那时我已经是无可质疑的三国第一权威了——暑假即将结束我兴奋跑他家去找他一起报道时，他姐姐告诉我说，赵武转学回上海，不回新疆了。

从那个新学期开始，我每天上学的路上，不会有人从斜后方，一手按住书包，一手在身体前方向拉着马的缰绳一样一跳一跳地追上来与我汇合了，只有我们俩知道，沿着斜线追上对方，是“一彪军马从斜刺里杀出”，待我们靠近时，都会心领神会地停下来，身体大幅后倾，右手作用力带住缰绳状。

我非常希望这位叫赵武的同学今天能看到这篇文章。

再后来，老将赵云也死了。我非常难过。其实，我对赵云一点感觉没有，但这是我老朋友的偶像、本家、当年三国顶级猛将中最年轻的一个，赵云都死了，就像曾为谭咏麟、张国荣谁更值得崇拜的粉丝，突然发现连刘德华都退休了一样。

三国这个 1979 年开播的、曾让我无限痴迷的真人秀世界突然变得不再有任何吸引力。我愿意永远生活在关羽死前的那个三国世界，哪怕有人随便宣布某某又被关羽干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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