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姵央
第一章
“六哥什么时候来?”
李颜环在念叨完第十遍时,终于睡着。明嬷嬷这才松口气,搁下团扇将纱帐放下,轻步退出去。自打来了这小乔峰避暑,太子每天都要问她好多遍,襄王什么时候来。
长安城里的人大约都知道,襄王两日后要迎娶杨丞相次女杨莺儿过门,唯独瞒着李颜环。
怕她闹。
可纸到底包不住火。
李颜环今次午觉睡得并不好,没小会儿就醒了。外屋里有两员宫婢边换熏香边嚼着舌根,声音很小,大概是怕吵醒了里屋的李颜环。李颜环蹙眉仔细听了会儿,隐约听到一句:“襄王给足杨家面子,娶个庶女,红妆都要十里。”
“谁家喜事?”
宫婢没多想,顺话答:“襄王呀,两日后迎娶丞相次女。”
“你说什么!”
两宫婢受惊回头,只见本该还在午歇的李颜环乱发松衣,光着脚站在地上直直地盯着她们。两人吓得不轻,扑腾跪地连连磕头请罪:“奴才惊扰太子休息,罪该万死。”
明嬷嬷听到动静跑进屋,连忙去拿鞋子给她穿:“哎哟小祖宗,热暑地头倒凉当心伤寒!”
“六哥要娶妻?”李颜环任由明嬷嬷替她穿鞋,却还惦念着这事。
明嬷嬷一向不对她撒谎,只好沉默。这令李颜环更确信了,当即连头也不梳、衣服也不穿好就跑了出去,嘴里直嚷嚷:“我要回长安,现在!”
车驾一路火急火燎地赶回长安城,却没回东宫直接就往襄王府去。彼时,李祯乾正和管家详谈婚嫁事宜,见她横冲直撞地进来,倒是一怔。
李颜环满肚子的火气,一见他就全没了,立在厅檐外唇线下弯。
“不许哭!”李祯乾低喝。
她立刻抿唇,忍住不哭,满脸委屈地看着他。
管家知趣地退下,厅堂里顷刻余下二人,李颜环站了好久才弱弱地唤了一声:“六哥。”
“怎么回了?”他沉声问,丰神俊逸的脸上却没半点惊讶,多半清楚嫁娶一事已经被她知晓。他不说还好,一说李颜环心里的小火苗就再度上窜:“你是不是故意支开我去小乔峰避暑的?好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娶老婆!”
“是。”
没想到他这么诚实,李颜环有些无措地问:“为什么?”
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他蓦地笑出声,狭长深邃的眸底却凉如夜水:“喜欢她自然要娶她,两日后的宴席,太子定要给六哥一个面子,薄礼赴宴。”
李颜环愣在那儿半晌,突然号啕大哭,像个孩子一样往他身上扑:“六哥你不要娶老婆!我不让你娶老婆!你不要娶她好不好?”
“不好!”
“那你把我也给娶了吧,我当大,她当小……”
李祯乾哭笑不得,一把将她推开,冷冷地道:“我可没断袖的癖好。”
“我……”李颜环止声,差点破喉道出自个女儿身的秘密。乌沉沉的一双眼望着眼前冷如寒冰的李祯乾,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良久边哭边往外跑。
管家探头进来,说:“王爷,聘礼的后续……”
“这亲,结不成了。”李祯乾揉着眉峰落座,挥手打发他。李颜环这一闹势必危害极大,在他这儿碰壁定然去找皇帝了。偏老皇帝最是疼惜太子,就连她是个窝囊废还不愿意废黜!
每每想到这,他就恨得咬牙。
第二章
站长统计 但襄王要娶的到底是丞相家的小姐,就算皇帝再溺爱太子,也不好驳了杨丞相的面子。李颜环碰壁折返东宫就开始生闷气,不吃不喝足有三日,滴水不沾饿得奄奄一息。
皇帝心疼到不行,婚事终于黄了。
“我不饿。”听到有人进寝殿,李颜环将被子拉高盖住脑袋。还没罩一会儿,一只手猛地将被子扯下,李祯乾冷哼道:“起来!”
一听是他的声音,李颜环兴奋地噌一下坐起身:“六哥!”
才三日,果真是滴水不沾,原本白嫩的小脸此刻饥黄消瘦得厉害。李祯乾微微皱眉,语气却没半点同情:“目的达到了,还这样做给谁看?”
目的?她微怔了会儿,黑亮的杏眸里呈现惊喜:“你不成亲了?”
“李颜环,你好手段。”他冷笑着拍了拍她的脸颊,没轻没重的,拍得她脸发疼。可她一点不在意,满脑子都是六哥成不了亲,娶不成老婆了。
见她乐呵得像个傻子,李祯乾直起身说:“起来用膳!”
要不是父皇命令他来东宫探望李颜环,他真是一点都不想来。真是可笑,受害的分明是他,却还要他登门安慰李颜环。整个长安城里的人都晓得,当今太子蛮横跋扈,就连在皇帝面前都是能横着走的小霸王,可偏对他襄王唯命是从。大家也没多想,多半觉得是兄弟情深。
李祯乾的生母只是个寒门出生的嫔妃,不受宠早早离世。郑贵妃便将他收养,自小和李颜环一起长大。
李颜环平素都是宫女伺候着更衣束发,今次自个穿衣,望着满身的系带,一时手足无措,穿得歪七扭八。李祯乾轻蔑的看着她,冷冷地吐出三字:“窝囊废。”说罢转身就走。
李颜环连鞋子都不穿了,急急地追出去:“六哥,等等我!”
太子愿意用膳了,明嬷嬷自然高兴,赶紧吩咐御厨做了好多菜肴端上去。李颜环也不含糊,每个菜都尝个遍,狼吞虎咽得没点皇家仪态。
她还蛮大方,送到嘴里尝过觉得好吃,还给他夹了满满一大碗。李祯乾对她厌恶非常,看着她笑得天真无邪,就觉得她心机叵测。三年前也是这样,他封王本该前往封地,但李颜环不乐意他走,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最后他成了南唐至今第一位成年封王还滞留皇城的王爷。
害得他谋划多年的计划全都泡汤。
“六哥张嘴。”耳边传来她的轻唤,李祯乾没多想下意识地张嘴,一勺凉凉的甜羹送进了他嘴里。他一愣,侧眸便见李颜环笑靥如花的脸颊凑得极近。
近得,他能轻易感知到她微末启唇吐出的气息。他眸色一沉,望着她比女人还白腻精致的五官,小小的唇瓣微微上翘,险些令他陷入迷途吻上去。
“你干什么?”连自己都被方才险些的冲动吓到,李祯乾赫然推开她,怒喝。
李颜环握着勺子,一脸无辜:“……这甜羹好吃,我喂你尝尝。”
第三章
襄王的婚事黄了,皇帝为了安慰丞相,往相府送了诸多赏赐。城里也风言风语地传开,几经转口,便成了--太子这一折腾实则看上杨家小女,才要襄王结不了亲。
一时间,这杨莺儿竟比嫡出的长姐还要风光无限。
李颜环今次午歇睡过头,去校场练习骑射晚了,便抄了小路,老远便见一个女子爬在树上,底下的丫鬟急得连声呼唤。那女子摇摇晃晃,栽了下来。
杨莺儿本以为太子会接住她,不想,后者一脸庆幸地往后躲,还连连拍胸脯:“好险好险。”
“太子金安。”杨莺儿忍着疼痛,敛尽罗裙泥尘对李颜环款款一礼。李颜环的注意力全在树上:“你爬树做什么?”
“臣女本在放纸鸢,没想到风偏挂树上了。”
李颜环来了兴致,将马鞭丢给一旁的太监,捋起袖子笑呵呵地说:“我替你拿!”
杨莺儿受宠若惊,可李颜环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弱,她一个深闺女子都能爬上的矮树,李颜环每每爬到一半就滑下来,约莫半个时辰才登上树干。
纸鸢刚到手,冷不丁树下传来一声怒喝:“你在做什么?”
“六哥。”一见他,李颜环瞬时想起练骑射的事,手忙脚乱地要爬下来,脚底一滑整个人往下栽。亏得李祯乾眼明手快,将她牢牢接住。
她脸一红,痴痴地往他怀里蹭。
“殿下,您没事吧?”杨莺儿焦急地问。
“没事。”李颜环将手里的纸鸢递给她,笑着说,“下次放纸鸢叫上我一块呀!”
杨莺儿一怔,须臾羞红着脸点点头。这一系列举动倒令李祯乾莫名不悦,将怀里的人放下后,脸色难看地训斥道:“骑射课里数你成绩最差,不思进取只想玩乐,这是一国储君该做的事吗!”
他是真生气了,脸色黑沉得吓人。
李颜环赶紧说:“六哥你别气,是我不对,我这就去练习!”
虽然她厚脸皮惯了,但一点见不得李祯乾生气和难过。小时候她就喜欢缠着他,像条小尾巴怎么都甩不掉。六岁时,李颜环误食药散身子滚烫差点没命,李祯乾片刻不离地守着她。
八岁时,她坠入护城河险些溺亡,也是李祯乾救的她。
就连最讨厌的骑射,皇帝嘴皮子都快磨破都没让她动摇,就因为李祯乾的一句“你去学”,她立马答应,飞奔去太傅那儿报名。
第四章
李颜环的马,今天不对劲。
她箭发三次,一次都没中靶,待第四次身下的枣红马蓦地抬起前蹄,疯一样绕着校场乱跑。李颜环吓得要死,勒住缰绳控马,可怎么都没用。
“救命--”她尖叫一声,抱住马脖子才免于坠地。本就来得晚,校场上早就人烟稀少,那群太监急哄哄地要上去拦马,惊得马愈加疯癫。
李祯乾从人群里冲出来,跃马追上去。可还是晚了,枣红马抬蹄猛甩几下,生生将李颜环从马背上甩下,一个骨碌掉进护城河里。
她不会凫水,年幼的阴影还弥留在心头。她在水里几次冒出脑袋,见李祯乾站在岸边,却没救他,冷冰冰的一张脸连眼神都令她觉得瑟瑟发抖。
“哥、哥!”
分明想她死,可听到这一声他心里还是猛地一颤。见李颜环挣扎几次再没冒出头,他才赫然回神跳入河水里。李颜环连呛好多水,像只落汤鸡一样浑身湿漉漉的,不省人事。
李祯乾唤了几声不见回应,心里生出慌张,抱着她一路奔向东宫。东宫里瞬时乱成一团,太医宫人一拨拨地进进出出。望着榻上脸色苍白的李颜环,他第一次觉得窒息,捧着她的脸一遍遍地说:“阿好,你别吓六哥,快醒过来。”
阿好。
李颜环的乳名,他已经六年没叫了。
李颜环转醒那天,已是李祯乾衣不解带照料下的第三日。她一睁眼就见到李祯乾的睡颜,俊逸且乖顺,没有往日半点的严戾气息。
李颜环想趁机占便宜,挪着身子挨近床边还没亲上去,他就醒了。
“……你。”他支吾半天,终究没说话,只是抬手探李颜环额头的热度。
李颜环眼珠一转,耷拉着脑袋惨兮兮地说:“六哥,我好冷。”
“我去给你拿床被子来。”他方站起身,手被拽住。李颜环掀开被子,笑出一排洁白的牙齿,不要脸地说:“不要那么麻烦,你进来给我暖暖被窝就成。”
他眸色一沉,冷喝:“胡闹!”
本以为李颜环肯定还要闹,可这次她却没发声,只是低着脑袋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掉,一脸委屈。李祯乾厌烦得皱了皱眉,不情愿地钻入被子里。
他一进来,李颜环就不哭了,像只没有骨头的熊一个劲地往他怀里撞。她本就生得小,身子软绵绵的,跟个姑娘似的。李祯乾被撩得身体发热,一把禁锢住她:“别动。”
她昂起脑袋,额发湿漉漉的,愈显瞳仁黑白分明。
“六哥,你怎么这么烫?”
李祯乾觉得她莫名有股香气,浅浅的。他或许是被这味道蛊惑了,或许一时错觉她是个女子,没了顾虑,低头攫住她的唇。
细软小舌,檀口兰香。
果然是毒,一吻就沉沦怎么都舍不得松开。直到李颜环觉得喘不上气,低吟一声,他整个身子猛地一震,赫然放开她。
“……六哥。”李颜环还没回神,脸带霞红低低唤了他一声。
李祯乾却脸色难堪地盯着她,仿若不认得她一般,眸底浮上惊惧。她甚至还没能再说话,李祯乾已拿她当毒蛇猛兽,蓦地坐起身连鞋都不记得穿就跑了出去。
他大约觉得自己真是断袖,对一个男人产生非分之想,况且对方还是自己的弟弟。
第五章
这事不久,李祯乾就闹出荒唐事。
他宠幸了一个舞姬,却又在当晚杀了她。偏这个舞姬还是从沥将军府邸出来的,天子犯法况且与庶民同罪,何况他还只是个没什么功绩的王爷。
皇帝下令,鞭责了他二十,禁足三月。
李颜环为此大闹一场,拿手绝活上吊、绝食都用上了也没起上作用。皇帝存心罚他,就连衣食月俸都苛减数余。李颜环整一月没他消息,又见不到人,心里焦急万分。
当夜便换了女装,佯装东宫婢女前往送膳食。
东苑的寝居里酒气扑鼻,李祯乾瘫坐在凳子上,一手支颐,满地酒瓮。太久闭门不出,他脸上已生青色胡茬儿。
李颜环推他:“六哥。”
“你?”他皱眉望了她一会儿,说,“你是谁?”
眼前的人,生得和李颜环一样,罗裙长发,却是个娇俏的丫头。他总想着,要是李颜环是个女子,就该这么好看的。李颜环搀住他摇晃不稳的身子,说:“六哥,是我呀。”
“……阿好?”
她连连点头,冷不丁整个人被拽入怀里。李祯乾素来得体分寸,今次也不知是否醉酒的缘故,举止都孟浪起来。一双手烫得像火烙, 惹得她发虚。
李颜环未经人事,并不懂这些是什么,但六哥这么贴近她、亲吻她、进入她,她觉得羞涩又兴奋,回了东宫泡在浴桶里都在发笑。
明嬷嬷抱着衣袍撩帘进去,见她这般不禁好奇:“太子是遇上什么好事了?”
“嬷嬷。”李颜环靠在浴桶边缘,青丝浸水露出一张清水芙蓉脸,她捂着心口的位置,懵懂地说:“我这里跳得好快,像要跳出嗓子眼了,有点难受,你帮我去请太医来。”
一听她不舒服,明嬷嬷急着上去,一眼就瞧见她白腻的脖颈、锁骨上密布零星吻痕,当即吓得不轻:“太子方才去哪儿了?”
“去看六哥了。”
明嬷嬷差点哭出来,拿着干巾替她擦拭身子。李颜环沐浴时一向只有明嬷嬷能进,这是郑贵妃当年就立下的规矩,也是保她身份不被揭穿的法子。李颜环不懂她的缄默,只见明嬷嬷哭丧着脸,替她穿戴完毕,才吐出一句:“太子可要当心襄王。”
第六章
那夜之后,李颜环时常会发呆。往往趴在窗边,一待就是一整天。看天时,天就是李祯乾的脸;看花时,花也是李祯乾的脸。
就连此刻站在荷花池边的人,也这么像李祯乾。
咦!
“六哥!”见那人实打实地站在那儿,还有太监跟随,李颜环一骨碌从凳子上跳下跑出去。李祯乾本就有事要问,便没走等她过来。
“六哥,你不是被禁足了吗?”她笑嘻嘻地贴过去,逮着机会就占他便宜。
李祯乾凝着她,问出心底的疑惑:“两日前,你是否过府来探视过我?”
李颜环心头一窒,脑子里闪现当夜的情景,忙扯谎:“没、没有啊。我派了婢女去给你送吃的,羊奶羹和荷花酥,你尝过没?”
“真不是你?”李祯乾怀疑道。
那夜转醒,身边已然没有伊人。他本当是醉酒幻像,可手有余温,那股芳香尚存。况且,床单上还残余着殷红的血迹。他能感知到是李颜环,但又最不可能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