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源:电影《返老还童》
我
家住在一个偏僻的小区,房子只有一层,门前有一根灰色的电线杆。十岁的时候突然下了一场冰雹,冰雹的个头都有杏核那么大,当时我无处可去,只有躲到一棵大树下面,大树的树枝密集但却脆弱。我蹲在树下用双手抱住头,时不时能听到头顶传来噼噼啪啪的断裂声,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国直直降落在我脚边,在我的周围留下一道道令人恐惧的折痕。回家之后我便开始发烧,脑子里渐渐出现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景,我看到母亲不停地用手贴住我的额头,父亲穿着一身破旧的西装在我面前踱来踱去。有的时候他们的脸上浮现笑容,有时候却又冷漠而粗糙,仿佛面皮随时都会剥落殆尽。我躺在一个冰冷坚硬的物体上,小腹与胸口疼痛难忍,总会时不时地把什么东西推送到我的喉咙,最后变成一阵刺耳的声音从我的口中逃逸而出。过不了多久我就昏厥过去,醒来后看到电线杆子在自家门前倒下,把地上铺着的青色石砖凿出一个拳头大小的深坑。
十岁那年我有两个朋友,一个叫毛毛,一个叫阿关,走路的时候我走在左边,阿关走在中间,毛毛走在右侧,我们的身高是差不多的。我们每人嘴里含着一根棒冰,坐在倒下的电线杆上打量过往的行人。每当年轻高挑的女孩出现的时候,阿关总是用手掐住我的大腿,不知为什么我却感觉不到疼痛,咧开嘴唇发出一阵欢笑。毛毛往往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吃完棒冰就把木杆含在嘴里,直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一片虚空。
十岁过去了,阿关长高了九厘米,毛毛长高了七厘米,我的身高没有增长,我成了我们三个人中最矮的那个。从那时起阿关就喜欢扮演保护的角色,我们三个并排站在一起时,仿佛三只警惕着远方的猴子,三个人的安危不知不觉都维系在阿关一个人的身上。
十一岁过去后,我的身高依旧没有增长,父母带我去做了检查。我躺在一块铅灰色的铁板上,过了不久铁板就发出轰隆隆的响声,开始把我带入一个方形的窄洞。我的内心受到了强烈的震撼,心里想着死亡已经离我不远,自己还没有想清楚生的意义为何,就要被这逼仄的黑暗永远地吞噬。我仰起头看了看我的父母,他们勉勉强强维持住两个人形,影子挂在他们憔悴的脸上,而生命却遗留在他们身后的地面。那天回家以后父母便开始争吵,我跪坐在自己的床边,双腿止不住地瑟瑟发抖。不久之后门外传来了扭打的响声,声音低沉地穿透墙壁,在空中凿出无数个巨大的空洞。从那以后我在心里明白了一件事情,那就是我的存在仿佛本身就是个错误,我是一颗生长在美丽皮肤上的丑陋的瘤,畸形扭曲同时面目可憎。我为自己的生命感到羞愧和悔恨,但究竟是谁造就了我如此这般的生命,这个问题却像一根铁钉深深嵌入我的心壁,让我永远也无法自力更生寻找出一个答案。
在我的眼里,世界正在年复一年地长大,而自己却在年复一年地变小。路变得越来越长,楼变得越来越高,所有的东西都用恶狠狠的目光瞪视着我,我不得不小心翼翼地躲进自己的躯壳中,等到那层壳风干蜕去时,再从自己的鼻孔、眼睛、以及所有能够洞开的地方钻进自己,躲进一副更狭窄的躯壳里来寻求新一轮的保护。
我的身形与样貌此后始终维持在十岁时的模样,父亲生气时大可将我一脚踹飞到空中,我没有力量反抗任何人对我的指责和辱骂。与我保持要好关系的只有我的两个朋友,毛毛和阿关。阿关渐渐出落成一名高大的男子,他的手臂殷实而又粗壮,浑身上下透露着紧致有力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是别致的,与其他所有人那种一团雾一样的生命不同,更与我这样渺小的生命有本质的区别,他的生命力是复杂而深刻的,在阳光的照耀下会散发出一股温暖、刺鼻的气息。毛毛与阿关不一样,他没有阿关那么高大健壮,从十三岁时起他就戴上了近视镜,随着年龄的增长镜子的度数逐年升高,最后镜片上总有一片白蒙蒙的东西遮挡住他的眼睛。
一年一年的春夏秋冬过去了,我的世界变得越来越狭窄,越来越孤注一掷。我把自己的全部可能性都寄托给毛毛与阿关,他们就是我失去的一切,我就是人们鄙夷的一切。但愿所有的污流都能聚集到我这副身躯里,好让他们能够毫无负担地带走我的美好。我将来想当一名作家,这是毛毛十三岁时对我道出的心声。听到这句话时我兴奋得一个晚上手舞足蹈,心里想着原来自己竟然是一个作家。我会受人尊敬,我会被人认可,我会带给人快乐,我会结交满面笑容的女孩,原来这就是本应属于我的未来。我心悦诚服地跟在他们身后,仿佛他们是两尊遗失在古代的塑像,我想用自己的双眼去欣赏他们,用自己的血与肉来重塑他们,使他们再一次成为毫无瑕疵的完美艺术。
我读书、学习、积累知识、但我的身体渐渐支持不住了,我没法把一颗十八岁的心灵强装入十岁儿童的胸膛,我的身体开始变得极度虚弱。父亲常常喝得酩酊大醉,回家后便会高声呼唤我的名字,抓起我的双脚将我倒提在空中,将一阵阵腐烂的气息喷到我的脸上,仿佛刚刚从自己的坟墓逃脱回人世间。每及此时我便会想,也许自己的人生终于要迎来尽头。父亲放我下来后我就趴在地上大口呼吸,除了自己的眼球尚能转动,无法确认身体的其他部位是否安然无恙。母亲总因为此事与父亲争吵,她将我丢进我的房间,关上门,然后便与父亲合力共奏一曲动人的乐章。有时会有电吉他的高声嘶鸣,有时会有缓慢稳健的鼓的节奏,各种乐器的音色全部透过单薄的墙壁,无一遗漏地进入我的耳中。我一动不动地倚靠在门上,有时睡过去,有时便陷入昏厥,醒来时往往夜色已深,睁开眼睛就能见到一团轻柔的黑暗在窗外浮动。
我身材矮小,眼里看见的是一些别人不大注意的东西。人们往往在于彼此的脸打交道,而我则终日盯住别人的脚来理解人生。皮鞋、帆布鞋、高跟鞋、旅游鞋。偶尔会见到一双赤裸的脚,脚指缝间爬满了污泥,抬眼望去便会看到一个瘦骨嶙峋的人,他是镇子里的一名乞丐,不知是什么时候来到了此地,来的时候就已落魄至现在这副模样。“我离死不远了,看到我的手臂没有?皮肤越来越松,可能明天我的死期就到了。”他如此这般地诅咒自己一番,然后常常会被自己逗得捧腹大笑,那种笑声表里不一,让人厌恶。他见到我经过便会主动上前与我说话,话语的内容怪诞而又混乱,说完后便一脸阴沉地看着我,双眼里血丝密布,口角总是粘着一坨痰一样的东西。久而久之,我的直感告诉我,他已然把我当成了他的同类,这种感觉加深了我对他的厌恶,同时也加深了我对自己的厌恶。我没有必要与一名乞丐同病相怜,因此老远见到他时便会转身离开。
父亲常常赋闲在家,母亲自己一个人出去做工。有的时候父亲一连三日不见踪影,回来时满身油污,口袋里装着一叠钞票,拿出来一把撒向桌子尔后倒在床上闷头大睡。家里的电器常常失灵,各种用具时有损坏,剥落的墙皮处常年无人照理,最后心血来潮贴上一张简陋的粘贴画来敷衍了事。一日三餐清汤寡水,偶尔桌上有看似好事的东西时,三个人便欣欣然地在桌前端坐,一阵默然又庄重的仪式过后,便开始自顾自地大嚼特嚼、狼吞虎咽。我们朋友三人中毛毛家境最好,阿关其次,外出消费时他们往往会偷偷照顾我,他们对我的同情怜悯有时令我感激,有时令我愤恨。但无论怎样我的所有感情终将伴随着这幅丑陋的身躯走向消无,开心也好,难过也好,欢乐也好,痛苦也罢,他们终将在这干冽的风中被肢解,在这时间的暗流中回归无限的虚空。
高中毕业后,我们三人有了不同的去向,我考上了大学,阿关与毛毛落榜,阿关开始在小镇里做工,毛毛跟随家人搬去了南方的大城市。
“父亲不知做了什么投机倒把的生意,赚钱了。我们家要搬去南方生活。大学上不上无所谓了,暂时可以依赖一下父母的财产。”
“那你没有想做的事情吗?不能一直让家里供养你吧。”
“还是想当作家,写了书就可以赚钱养活自己。而且还想多去外面走走看看,从小到大都呆在一个地方,身上会长满青绿色的暗疮的。”
多年以来,我始终想不清楚泪水究竟为何而流,它平白无故地从人体中产生,是否真的带走了某些重要的意义。望见别人流泪时,我便情不自禁地为之惋惜,命运本身就是由无数的悲伤与痛苦环环相扣的,为什么人们不愿意承认这一点,反而躲进那些透明的液体中去寻求慰藉。毛毛离开时阿关没有出现,他工作脱不开身,只有我一个人前来送行。我望着他高大的身影,就如同望着自己的前世与来生,而现在我却不得不把它们通通割舍下去。疼痛遍布我的全身,但我却不知道该对疼痛做出何种反应,只能放任自流地让它们一寸一寸地缠绕着我,在我的躯干上扎下牢牢的根基,开出一朵一朵美丽妖艳的花。
“给你一个忠告,”毛毛说,“大多数人仅仅因为获得了生命而不停地活下去,所以不要随便给别人下定义,也不要随便给自己下定义,没有什么是比死亡更缺乏意义的事。”
我冲他点了点头,自己竟然无言以对。记得保持联系,最后丢下这句话,他转身离开了,他把我的二分之一带去了远方,带去了外面更广阔的世界。
大学据小镇大概两个小时的车程,父母无力支付我的全部学费,我需要在课余时间外出务工。很多地方都因我身材矮小,把我断然拒之门外。还有些人武断地认为我是早熟的儿童,无论我怎样解释都不肯相信我的年龄,最后不耐烦地挥手驱赶我,有时还会在我的头上猛推一把, 让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几个星期过去了,外出务工没有丝毫进展,我渐渐对此事变得心灰意冷,心想如果学费不够索性就把学退掉,世间有些事真是奈何不得的。校园的正中央有一大片湖,夏天湖水是深绿色的,冬天湖面会结上一层冰。我常常独自一人走到湖边,湖边的泥土湿软稀松,一不小心就会跌落下去。如果我是在这片湖中淹死的,大概沉到湖底也不会有人瞧见我,不会有人洞悉我,更不会有人出来徒劳地寻找。冬天来临时,我会化作一块冰壳,然后在第二个夏天便会融化,变成一小股浑浊的泥流,在这片水中永世徜徉。
正当我意志消沉时,阿关从小镇坐车来看我,刚一见到他,便察觉出他的身上多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气息,这种气息令我头晕目眩,内心变得莫名地忐忑。
“有一个工作既适合你,又唯独你能做得了。”
他拿出手机找出一条信息,上面写明招聘童装模特,地点在本市某处,工作时间为周末节假日,工资面议。
“怎么样,委屈你假装一下儿童了。”说完他眉飞色舞地翻弄手机,找出一组照片给我看。
“这是我新买的摩托车,很美型,花了我足足两万元。”
“两万元!哪来那么多钱?”
“问父母借的,没什么事,过几个月就可以还给他们了。”
他见我不甚热衷,便自顾自地把图片飞快浏览了一遍,然后心满意足地呷了呷口中的唾液。
他走之后的下一个周末,我便按照网上刊登的信息前往应聘。独自一人在街上辗转,上车下车穿过了半座城市,很多人对我投来了淡漠的眼光。抵达制定的地点时已经接近正午,我热得满头大汗,身心都轻飘飘地脱离了地面。那是一幢二层高的欧式建筑,墙体涂成了青色,临街的一侧洞开着两扇巨大的园窗。我推门走进去,迎面是一家正在营业的茶餐厅。我告诉前台我来应聘童装模特,她把一扇小门指给我,告诉我从那里上到二楼去。
我走上楼梯,楼梯的扶手已经剥落得斑斑驳驳。到达二楼时一个男人正坐在沙发上读书,他系着一条蓝色的领带,头发全部油光光地向脑后拢去,宛如为参加婚礼或舞会做好了准备。我向他表明来意,他的眼球向我这里稍稍挪动一下,尔后对我说让我的父母来与他商榷。我把我的证件递给他,告诉了他我的实际年龄与身体状况,他放下手中的书面无表情地打量我,好像对我产生了一点兴趣。
“身体那么小是什么感觉?”
“好像随时都会裂开爆炸。”
他开始低头沉思,许久之后缓缓点燃一颗烟,烟雾掠过光洁的额头,向棚顶轻轻飘去,我的心也随之战栗不已。他最终从桌上拿出一份文件递给我,上面写着工作细则与注意事项。“那些都是给小孩看的。”他说,“下周来试镜,每天两百元。”我便这样获得了这份工作。那天离去时,我的心仍处在深深地摇撼中,人生本应是一片深沉的绝望之海,我本应该一头扎进水里,下沉到最深处的黑暗中去寻找光亮,而如今却有一股力量把我硬生生推向水面,让我既无获救的希望,有怀着对死亡的恐惧做着心力交瘁的挣扎,世界上最残酷的事情恐怕也莫过于此。
我做起了童装模特,一切似乎都很顺利,但我却变得越来越寝食难安,身后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对我张开巨口,等着我一步一步滑向它空空的胃袋。我给毛毛写了封邮件,把我的不安告诉给他,同时问了问他的近况,数周之后他给了我答复:
“我现在每天都很闲散,在家呆久了,好像忘了空气是什么气味,于是问父母要了一笔钱,从家里搬了出去。父亲的生意越做越大,在搜索引擎上打出他的名字,一秒钟会出现几千条结果,想想便觉得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谈了几个女朋友,觉得她们脑子里想的东西都大同小异,给她们讲欧里庇得斯时,她们的表情就变得十分狰狞,简直在我心里留下了阴影。现在每天白天躺在床上睡觉,天黑以后就到附近安静的酒吧,一边听歌一边读书,偶尔会动动笔写点东西,每天如此。
童装模特简直再适合你不过,你有一辈子从事这一行业的天赋,况且你应当已经习惯自己被人视为儿童,究竟有什么能让你感到不安呢?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正确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你对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这种恐惧人人都有,但不确定性不会因此发生改变,该来的还会来,该走的还会走。有时我也会产生一些疑虑,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变得神秘莫测,小汽车可能会突然失灵向我撞来,高楼可能会突然坍塌将我压在下面,但时至今日我却依然完好无损,今天嘲笑昨天的想法,明天也将嘲笑今天的想法。所以无论你恐惧的是什么,哪怕是童装会长出手脚溜之大吉,如果它将要发生,那么担心也是没有用的,凡事都做好最坏的打算才是上策。希望这些话对你有所帮助。”
大学几年的时间中,我很少与人交谈,我一个人独来独往,觉得校园拥挤肮脏时,就找一些僻静的角落一个人呆坐。我的头脑越来越昏聩,智力越来越衰弱,渐渐觉得书本上的文字变得十分晦涩,有时花费一整天时间竟然读不懂一句话的含义。周围的人常常因为一些小事喜怒无常,欢笑时忘了悲痛,悲痛时又怀念欢笑。我没法对这些情感产生共鸣,在我看来,他们所关注的事情实际上虚无缥缈,他们执迷不悟地聆听宇宙的信息,却忘记看一眼自己脚下的土地究竟什么模样。人生如若被这些东西牢牢掌控,生命的意义就会变得不堪一击。所以无论悲伤也好,无论痛苦也罢,哪怕是自己的身体一夜之间崩坏腐烂,对我来说都与我本身毫不相干。我只存在于我的过去当中,现在与将来是属于别人的领域。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了,每一天都像是前一天的仿制,人们管这叫作生活,并且津津有味地乐在其中。阿关闲暇时便会来看我,他留了一个很潮的发型,刘海挡住自己四分之一张脸,两道鬓角如同两把锋利的刀,贴在脸颊上泛着森森的寒光。冬天时他的头发是一片火红,随着节气越来越暖,头发的颜色也渐渐由红转黑,一年四季的所有景色,仿佛都伴随着他的一抹颜色升起降落。有时我也会关注一下自己的模样,化妆师说我是一个漂亮小孩,我却觉得她又肥又丑,两片丰厚的嘴唇搽上油腻的口红,在我头顶一颗不停地开启闭合。事务所虽然规模不大,但却经营得有条不紊,常常有许多新的面孔往来穿梭,主事的男子同时也身兼摄像,与顾客打交道显得和蔼可亲,站在摄像机前却一言不发,时不时地打出一个命令的手势。化妆间里往往不止一人,模特有男有女,多半是年龄不同的年轻学生。化完妆后,我便独自坐在镜前,双眼盯住镜里的暗斑,默默地等待来自隔壁的呼唤。镜中映出的一张张雪白的脸,有的嬉笑怒骂,有的冷若冰霜,恰如一团团姹紫嫣红的鬼火,在这片狭小的空间里燃尽自己的青春。时间一年一年地流逝了,美丽的面孔不断地变换,唯独我一人停留在这片冰冷的荒原,与镜中映出的幻影相依为伴。
兴致高昂时,阿关便会驾着他的摩托来找我。他让我坐在他的身后,双手把住他的腰,尔后轮子开始飞快地转动,伴随着一阵激昂的响声,世界在我们身后缩小成一个光点。我们穿过村庄,穿过田野,穿过形单影只的丘陵,回到那个漩涡的终点,那片孕育我生命又吞噬我生命的土地。街道依然冷冷清清,残砖破瓦依旧赫然在目,家的门前,那根电线杆仍然横躺在那里,但这一切就是我惨淡的故乡,是漫无边际的时间深渊中,几盏聊胜于无的暗淡的路灯。
“我恋爱了!”阿关大声吼道,“知道女人的嘴是什么味道吗?就是棒冰的味道!全是劣质的色素,侵蚀到你的骨头里去!”
阿关纵情地笑着。冷风呼啸地灌进我的耳孔,我的心在一瞬间冻结了。原来女人的嘴就是棒冰,是用一枚硬币就可以换来的东西。我早已尝过了女人的嘴,我的人生又向前迈了一步。但是阿关为什么要与我讲这些,我突然怨恨起他,因为他将我的那一份甜蜜一并吸入了口中。我用食指紧紧地掐住他的腰,摩托车一路颠颠簸簸,我消失在幽暗的暮色中,变成一条吸血的水蛭,牢牢地吸附在阿关的背上。
在过去的二十年中,我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从未想过爱与被爱是什么感受。人在我的眼里都是无比高大的动物,女人仿佛是男人的仿制,她们相对矮小瘦弱,但依旧属于人的范畴。那个范畴是我可望不可及的,我怎么可能去爱那样的东西,又怎么可能从她们身上获得回馈。我看着一张张女孩的脸孔,她们有的美丽,有的丑陋,但身体里却充塞着同一种东西。这种东西危险易燃,它们会随随便便地给人点着,又随随便便地被人丢弃。有的会变成一片绚丽的烟花,有的便化作一团死灰,在日月的吞吐中留下一抹漆黑的颜色。我站在河的彼岸,望着夜空中一团团明灭的烟火,心想也许爱就是在空耗人的身体,但女人从生下来起就被赋予了爱的使命。
一天,摄影完毕后,我离开事务所,在楼梯上跑了起来。楼梯的转角处,我撞入了一个人的身体,一个女人的身体。她的大腿拍击着我的胸膛,我的脸陷入了她柔软的肚子,仿佛一头扎进一片遥远的梦。梦是纯白颜色,身体坠入无质感的虚空,周遭空无一物,唯有一个仿若人形的空洞,不停地在我耳畔喁喁低语:来吧,填满我,放下你的尊严,抛弃你的良知,用你的身体填满我。我向后退却,但空洞却散发着强大的吸力,把我吸入其中。我惊恐万状,拼命伸手去抓住什么,但却没有东西可让我抓住,唯有用指甲紧扣自己的身体,企图扒开自己的躯壳,让自己逃离这濒死的恐怖。梦醒来时,我与女孩都跌坐在地上。我抬头打量她的脸孔,她的面庞娟秀,皮肤白皙的可怖,乌黑的眼珠与头发仿佛一片深邃的星河,裸露在外的皮肤只觉得明亮而又刺目。她站了起来,什么也没有说,冷冰冰地看了我一眼,整理好自己的服装后便兀自上楼去了。我依傍着墙壁爬了起来,立稳后便试图回忆刚才朦胧中所见的情境,可记忆却偏偏走进了越来越窄的隧道,越是努力回想就越是觉得头晕目眩。我不明白自己在忧虑什么,头颅依然生长在脖子的上方,四肢依然分布在身体两侧,可却总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相撞中丢失了,掉落了,更有甚者,被那个冷艳的女孩偷偷带走了。我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我的心竟然不见了。
“我爱上了一个女孩。”我在邮件里对毛毛说道。几天之后他给了我回复:
“这么说可能会让你不高兴,但爱上一个人对你来说未必是一件好事。爱这种东西来自于扭曲的时空,它本身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所以没法像许多事一样可以选择一条中间路线。要么被爱俘获,要么被爱抛弃,如果确定爱上了一个人的话,你就要做好相应的准备。”
虽然毛毛对我如此讲道,但是仔细想一想便会察觉,我所能准备的事情似乎只有一样,那就是在被人抛弃时不至于痛苦得无法自拔。为什么我会爱上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想不出一个明确的答案,只觉得冥冥之中早已有人为我做出安排。人们排起一条长队面无表情地走着,有些人注定走在你前头,有些人注定走在你身后,还有些人会在半路掉队,转过身去在楼梯转角撞在什么人身上,这一切好像都是在有意地表演给谁看。女孩试镜通过后,便安排在每周日上午前来摄像。我时常在化妆间与她相遇,她的皮肤病态一般地白,化妆时只需稍微润一润脸色。“真是个大美女。”化妆阿姨常常对她赞不绝口,我也在心里为她默默赞叹。有时化妆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她同我一样少言寡语,不喜欢与人交流,如一块磁石一般默然静坐,指针、箭头、乃至物体的尖角,都会渐渐偏向她所在的位置。她从不望我一眼,每次经过我身边便刮起一阵轻柔的风,鞋底在地面击出一串悦耳的声响,声响过后,世界宛如落入了一片沉寂,月亮如一块冰晶——
升入透明的夜空。
时间在我以往的生命中始终保持匀速,而如今它开始变得时快时慢。眼睛看着心仪的女孩时,时光骤然飞逝。而独自一个人沉思默想时,时间却停滞不前,宛如一口发黄的旧钟,在每一个夜晚发出“咔哒咔哒”的回响。我常常陷入沉思,而自身对此却又浑然不知,沿着校园的墙壁低头前行,回过神时几个小时便悄然逝去,胃囊中早已空空如也,饿得浑身的皮肉在骨头上簌簌打颤。我把自己的心事告诉给阿关,阿关便前来探望,周日正午我们在街上伫立,头顶悬着温暖的太阳,两双眼睛盯住一面褐色的门扉。不久之后,门打开了,女孩从里面走了出来,我把她指给阿关看,告诉他这就是自己心仪的女子。阿关默不作声地凝神注视,许久之后才道出一声,确实漂亮,但这对我来说却没有丝毫的安慰。两个人茫然若失地呆立片刻,过了一会才仿佛想起什么,急匆匆地跨上摩托,惶惶不安地从那里逃离开去。
大学第三年的夏天来临时,毛毛突然陷入糟糕的处境,他常常问我借钱,问他什么原因,他却总是遮遮掩掩,直到后来才向我挑明。他父亲的生意亏本了,本来打算带着全家去海外暂避,但是毛毛执意不离开那里,父亲只好把他自己一个人丢下,领着妻子飞去了澳大利亚。得知这些消息时,我胸口闷痛,疼得一夜没有合眼。第二天起床照照镜子,眼睛下面竟多了两块松垮的皮肤,终于有了一点大人的模样。
“父母多少也会照顾你一下,给你留下些钱吧。”我对他说。
“你不了解情况,其实我早就与他们闹翻了,虽然没有明说什么断绝关系,但实际上比那差不了多少。事到如今,即便是他们把钱塞进我手里,我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投进鱼缸,然后再把鱼缸扔进河中去喂给鳄鱼吃。”
“你这是何必呢!”我叹道,“那今后打算怎么办?”
“还是想当作家,等写的东西被人看中,出了书就可以赚钱了。所以你先借我点钱,出了书就会还给你。”
我把钱汇给了他,自己的生活却一下变得拮据起来,父母的收入并不稳定,寄来的生活费有多有少。多的时候,一日三餐尚可保证,有时还会去尝一下自己喜欢的东西。少的时候,便常常节衣缩食,早餐晚餐全部略去,晚上时常在睡梦中梦见饱餐的情景。最困难时,曾连续数周只吃些廉价的主食,馒头、饼、或是单卖的米饭。都是些干巴巴的东西,吃起来全无味道,难以下咽时就往口中猛灌些水,把黏在嘴里的东西一股脑冲下去,喘几口气稍微缓缓,再去把剩下的那些塞入口中。时间久了,我的体重越来越轻,睡觉醒来枕头上落着许多头发,即便是闲坐一天也会觉得腰酸腿疼,仿佛自己被什么重病扼住了生命。但是这些事情却从不使我痛苦,反而让我获得了一丝快意。如果能用我的时间去填补毛毛的时间,能用我的精力去补充毛毛的精力,那么等到他获得光荣的那一天,光荣也会同样照耀着我,我断落的人生会在他的笔下得到延续,我牺牲了有限的生命,但会因此而获得永恒的殊荣。
时间把我的生活混淆了,我周围的一切都变得不再那么鲜明,不再那么纯粹,灯光好像带有污泥的影子,而污泥又仿佛带有烟雾的轮廓。所有的事物都在彼此靠近,都在相互融合,最终糅合成一个硕大的圆球,“咚”地一声从天空落下,开始周而复始地碾过我的身躯。我对此已然感到麻木,周身的知觉都在渐渐地退化,唯独爱恋带来的痛苦却日益加深。我的每一天都伴随着隐忍与自责,越是忍耐就越是想发泄,越是想发泄就越是嘲笑自己的弱小。有一天我盯住女孩的侧脸,心想如若能够亲手了结她的生命,那么下一秒她的脸就会静止下来,就会变成一幅完美的画作而并非像这样转瞬即逝。我的想法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好美,我轻轻地呜咽了一声。女孩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头来,她的双眼紧盯着我,眼睛里似乎有一种眩目的光,把周围的时空扭成了弯曲的形状。她冷冷地哼了一声,随后把目光移向自己的手机,语调平平地问了我一句,你今年多大了。十岁!我几乎在同一时间给出了答复,心脏开始在胸口狂跳不止。她点了两下头,之后便没再说话,几分钟后,她便完全忘却了我的存在,把我丢入她记忆的狭缝中,任我在那条漆黑的甬道里兀自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