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林震南老总经常喜欢唱《一无所有》，或者在公开场合说，人生最后悔的事就是接手了福威镖局，赚钱太多，没有从前快乐了。
但其实，他很开心，很满意。
他给儿子林平之安排的未来，本来十分明确。就是两个字：接班，继续做生意。
他家开的福威镖局，是《笑傲江湖》里最大、最有钱的一家保险公司。到底生意做得多大呢？他自己讲过一段话：
“从福建往南到广东，往北到浙江、江苏，这四省的基业，是你曾祖闯出来的。山东、河北、两湖、江西和广西六省的天下，却是你爹爹手里创的。”
意思就是说，他家已经做了十个省的生意。难怪自称是“大江以南首屈一指的大镖局”。
企业蒸蒸日上，林震南又只有一个儿子，当然希望子承父业。这很好理解。
“爹爹挑着的这副重担子，慢慢要移到你肩上。”在孩子十九岁那一年，他似乎很轻松，但又无比郑重地说。
林平之这个“少镖头”，慢慢要变成以后的“林总镖头”，这就是他给儿子的人生规划。
二
林震南自己并不喜欢混武林门派，也不打算让儿子去加入什么武林门派。虽然，他表面上也努力结交武林人士，很尊重那些手握权势和刀杖的人。
在小说里，他去巴结武林中人，逢年过节派人送礼，这一切的目的很明确，都是为了做生意。比如他结交峨眉派、青城派，就是为了到四川去做生意。
“走通了四川这一路，北上陕西，南下云贵，生意少说也得再多做三成。”算盘珠子噼里啪啦，打得欢快。
在他看来，赚钱才是最实惠的，剩下的一切都是虚头。他自己讲：福威福威，“福”在前面，“威”在后面，不能颠倒过来。“福”是利益，是实惠，至于“威”，那是虚的，不妨让给别人。
所以，他在武林门派面前很放得下架子，哪怕年年送礼被人挡回来，他也不生气，明年继续送。让别人耍威风去吧，自己闷声发财就是了。
在他心目中，恐怕觉得自己比那些耀武扬威、吆五喝六的武林门派更精明，算计更深，更得了实惠。
事实上，有一点半点权力的人，往往都喜欢在生意人面前炫耀武力和特权，尤其是一些权力体系里底层的人。一个窗口的办事员，往往自我感觉可以好到飞起。
生意人对于这种炫耀已经司空见惯，表面上总是艳羡和颂扬，心里却说不定暗暗好笑。林震南恐怕就是这样的心态。
当青城派的松风观大剌剌地拒绝他，说“观中百物俱备”的时候，想必他诺诺连声之余，心里也暗暗发笑：恐怕你们还真不明白什么叫“百物俱备”吧。
他自己家的镖局，只一间长沙分局，后来就清出了整整五大包金银珠宝，一对羊脂玉马就有五寸多高。这才叫“百物俱备”啊。
所以他从来没考虑过把林平之送到门派里去，去做什么大弟子、小弟子，给师父师兄端茶倒水。那有什么出息呢。他想。让儿子跟着自己赚钱才是真的。
三
可是，现实是冰冷残酷的。
武林大豪余沧海带着队伍来了。他们拿着刀杖，给了生意人林震南一次惨痛的教训。
“白……白二死了。”
“啊哟，郑镖头又死了！”
“敌人已下手杀了镖局中二十余人，却始终没有露面。”
““死了，都死了！”……
余观主今天杀三个，明天杀五个，用一种类似行为艺术的方式，把福威镖局灭了门。林震南被打翻在地，踏上无数只脚。
他能做的，只是“长叹一声，眼泪滚滚而下”。
镖局里积累的那些财富，被人家一股脑搜去了，瓜分了——“四包东西，一包孝敬众位师娘，一包分众位师兄弟，一包是你的，一包是我的”。
林震南自以为稳重老练，精于世故，但此刻，他才恍然大悟，发现自己还是远远低估了刀杖的力量。
他此时才惊觉，没有“威”就不可能有“福”，缺少武力保护的财富，永远是无主的。说到底，自己这种人不过是肥猪，人家过年想杀几头就杀几头。
就像辛晓琪唱的，多么痛的领悟！
所以，在人生的最后阶段，林震南的价值观来了一个急转弯。最明显的体现，就是在对儿子期待的变化上。
四
“我那孩儿，确是拜在华山派岳大侠的门下了吗？”——笑傲江湖第五章。
这是林震南在生命最后时刻的牵挂。
书上说，问到这一句时，他的语音惊喜得发颤，反复确认，不敢置信。
他眼下对儿子的期待，不再是什么接自己的班，去当下一个林总镖头，去做什么大生意了。
他只盼望儿子去加盟武林门派，不管是峨眉、昆仑也好，还是崆峒、点苍也好，哪个门派强就去哪里，哪家的胳膊粗就去哪里。
哪怕儿子去端茶倒水，哪怕从最底层干起，哪怕今后不见得有什么前途，但在他心目中，只要去了那些门派，就能沾到一点点权力的威风，就算是从挨刀子的人变成拿刀子的人，不再落得老爸一样的结局。
所以，当他听说林平之加入了华山派，成了正式门徒，他心花怒放。
“平儿得在华山派门下，我实是大喜过望……”
真是一个让人落泪的“大喜过望”。
在金庸小说里，许多生意人都经历了这样一次痛苦的转变。
在《天龙八部》里，有一个“川西灌县诸家”，那是西川的“世家大族”，很有钱，却被几个武林中人打上门来，大肆劫掠，绑了全家要打要杀，还要奸淫诸家的两个女儿。
这一次后，诸老板恍然大悟：“若无上乘武艺，纵有万贯家财，也难免为歹徒所欺，杀得干干净净。”马上派儿子诸保昆加入蓬莱派。他的心情，和林震南多么相似。
五
其实，很想和林震南说，孩子去了华山派，真的用不着“大喜过望”，实在没有什么好欢喜的。
加入了门派，和可以欺负人，是两码事。想欺负人，还早早早得很。
武林门派里面也分三六九等，也分欺负人的和被欺负的。林平之被华山派的师兄欺负，华山派的师兄又被嵩山派的太保欺负。看来嵩山派的太保很厉害了？可是……
“史登达伸手去扶，说道： ‘师……’突然间寒光一闪，左冷禅一剑从史登达左肩直劈到右腰，跟着剑光带过，狄修已齐胸而断。”
史登达和狄修，这两个嵩山太保去扶一下师父，表示一下关心，献一下殷勤，有什么错呢？然而，偏赶上师父不爽，便让他们“齐胸而断”。
林平之进了门派，很快地，他就会明白这里面的苦涩，只不过不足为外人道而已。
也许，逢年过节回到家乡，亲戚们都羡慕：哎呀呀，你是华山派的，而且是正式的，真威风，真了不起，哪像我们做点小生意好辛苦。
林平之只能独自闷着苦酒，心想：你们呀，懂个毛。
我JJ 都没有了，你们知道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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