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于之 编辑| 段文
王富贵这几天内心颇不宁静,盛夏里躺在床上,也能感受到阵阵寒意。
王富贵是北京一家小公司的负责人,已结婚生子,有房有车。虽然在老家人看来,王富贵能在京城立住脚,已经是无上的成功,但王富贵自己内心的惶恐与焦灼,从未有一分的减少。
作为“高负债型中产”。如今的王富贵,欠着巨额的银行房贷,每月还要为幼子的教育经费开支近万元,压力巨大。
但他这样的困境在很多人看来却是自找的,甚至被人骂为“装逼犯”。他曾在《中产教育鄙视链:绝不让娃和没英文名、看喜羊羊的孩子同读没外教的幼儿园》(回复“鄙视链”获取文章)一文中吐槽过自己的困境。该文一度朋友圈刷屏,但评论留言里同时也充斥了大量的谩骂和不解。
许多人认为文中提到的类似王富贵这样的中产是反革命装逼犯,是想往上爬而不得、令人作呕的蛆虫;而比他阶层高不少的人,则嗤之以鼻,批评王富贵等人“肤浅、虚荣、价值观扭曲”。
这样两面夹击的局面,着实让王富贵有些意外。
“金字塔顶端的人,希望你不要爬上去,本本分分才是你的美德;低阶中产或是屌丝阶层更加看不惯你,要是能看着你跌落下来,那就太好了。”王富贵说,“这就是苦逼中产阶层的现实处境。”
如今已不是那个怀揣2000大洋就能闯荡京城的时代
十多年前,王富贵身揣2000元钱,到北京打拼。为了能有更高的收入,主动放弃了进入体制内的机会,同时也失去了获得北京户口的任何可能。
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小公司爬到头目的位置,混成中产。但上升通道的瓶颈也终于来临:收入上、职务上,都已无上升的可能;货币的贬值和物价的上涨,倒是从未停歇。
王富贵看到了自己的天花板,他只能认命。于是和许多父母一样,把心力全部放在了自己孩子身上。他愿意投入几乎所有的积蓄和余生的收入,只盼孩子不要如自己一般辛苦,从乡间的泥巴地,一路搏杀,经历了无数轮PK,才终于能住进北京自己名下的房子里,不必受房东的困扰。
王富贵知道自己不属于北京,但身处于此,倒也是获得了与之相配的宽阔眼界,知道了子女教育方面无数的可能和努力的方向。于是,焦灼与痛苦由此产生。
因为没有户口,体制内的教育机会基本上没自己孩子的机会。附近唯一一家像样的公立幼儿园,攻略上说根本排不上队。即使进入了公立教育系统,是否能顺利上小学,需要准备多少个印章,是否能接着上初中,以及高考是只能考职业学校,还是能考大学,全都是未知数,且从未见过清晰可靠的政策。
王富贵所在的朝阳区,外地户籍少儿入学条件逐年收紧,他曾住过的小区,好几家理发店等小店铺,因为店主的孩子无法入学,逐一被迫关门回老家。
王富贵躺在洗剪吹店里洗头的时候,听着准备关门回老家的店主的烦恼,心里颇不是滋味:尽管自己是名校毕业,饱读诗书,收入比其高出不少,但在这一点上,与“洗剪吹”们完全是同一层级,并无优势。
实际上,即使是对于本地户籍的孩子,幼儿园的席位也远远不够用。王富贵亲眼见到过一个本地的家长,拉着孩子,在街上挨个幼儿教育机构问是否还有席位。
王富贵一度想过,干脆自己开个幼儿园算了,结果一查政策,幼儿教育机构的法人,也必须是本地户籍。
与很多类似的中产家长一样,经过不断的挤压、计算,王富贵必然地选择了体制外的高价幼儿教育,并且将英语设定为儿子最重要的训练目标——这是经过计算后,性价比最高的教育投入方式。
钢琴、马术、冰球、高尔夫,这些真正有钱人的玩意儿,王富贵是不敢奢望的。回想自己二三十年的读书生涯,什么最重要?什么从小就可以抓起,赢在起跑线上?唯有英语。
因此,纯外教英语,是王富贵花钱最刚性的选择标准。他梦想着,孩子长大后,不再是一口语法缺胳膊断腿的“CHINGLISH”。
刺激他产生这一想法的,是早年一个在康奈尔大学留学读研究生的朋友告诉他:大学或大学毕业后再去美国的留学生,英语水平通常比不上高中就在美国读书的,以至于二者的交际圈,也有区别。
“现在我们花的每一分钱,未来都会成倍地省回来。”王富贵这样说服妻子,“婴幼儿阶段就开始熟悉英语,未来得省多少上英语培训班的钱啊!”
妻子之所以需要说服,是因为这样的烧钱式花费,委实超出了王富贵的支付能力,只能咬牙坚持。妻子担心一开始花钱花猛了,以后孩子教育经费可怎么办。
不过想到孩子在这个城市将毫无根基,毫无依靠,毫无体制、福利的保护和机会,王富贵便无法容忍孩子没获得自己支付能力范围内的最好教育。
毕竟,如今已不是那个怀揣2000大洋就能闯荡京城的时代,以后更不可能。
“原来人类最大的贪欲,就是孩子的教育。”
但真正开始为孩子的教育投入之后,王富贵才发现这是一个永无尽头的无底洞。
“家长对孩子教育消费水平很简单,就是一般比自己的最大支付能力,再稍稍大一点。就像买车永远缺3万块钱一样。”在和其他宝爸宝妈们交流的时候,家长们金句频出。同样处境的家长,想法通常相似。他们都涌入相似的早教机构、相似的幼儿园,在相似的英语培训班门前排队接孩子放学。
他们就是遍地开花的婴幼儿教育机构猎杀的鱼肉。王富贵还带孩子去一个英语培训机构上过体验课。一个英国口音的外教,上完专门为中国孩子准备的表演味实足的汉化版课程后,几个销售人员鱼贯而入,每人盯住一个家长,强势销售。
为了支付孩子的昂贵教育经费,王富贵夫妻的各方面开销大幅度削减,大餐、出国旅游等等自动从生活中消失。
王富贵三线城市老家的朋友,有时候会告诫他不要太辛苦,量力而行。也有人说,“你这个装逼犯!都像你这样,我们的孩子还活个屁!”
只有一个和他一样从底层打拼上来,已经在上海入籍、工作的朋友,最懂他的感受:
“都说上海录取比例高,那也不想想我孩子在上海,面对的竞争对手都是什么水平?看看同事的孩子,父母双高知,从小各种培训、出国,眼界比我还宽,英文比我还好。跟我自己小时候轻松PK掉的村里小屁孩,能是一回事吗?我能不着急吗?”
鄙视和否定,还来自另一个方向。一位担任金融高管的熟人,夫妻双双早年美洲留学归来,北京本地户籍,资产约是王富贵的5-15倍,很难准确估算。这对夫妻的家庭背景,确保了如今在读高中的孩子一路本市名校,在体制内安稳而顺意地接受教育。
夫妻俩很看不惯王富贵的折腾,尤其看了《中产教育鄙视链》后,告诉王富贵,他们的孩子小时候并未参加这些五花八门的早教、外教等机构,而且孩子在名校的同学们,尤其是那些家庭背景显赫、名门、名人、早期海归、外企高管家庭,都“本分而低调”。
号称不攀比、不炫富,甚至尽量接触社会各中、下阶层,广交朋友,好让孩子在去美国之前多了解社会。
在他们眼中,王富贵早教班的家长群里,基本上都是价值观极其扭曲的人,瞎折腾,陷入了庸俗可笑的攀比。应该本本分分,以快乐为主,不要搞这些名堂。
王富贵显然不认同这对夫妻的说法。
“你们占尽了体制内最好的资源和机会,一路有保障,同学无白丁,当然可以云淡风轻、快乐成长,反正以后全都去了美国。而我王富贵的孩子,连喝汤的门都没有,只能节衣缩食,拿辛苦钱去一点一点开路。”
类似王富贵的家长们普遍的计算是:体制外高价教育毕竟明码标价,只要肯花钱就一定有;体制内的垄断教育资源,怕是连花钱的资格都没有。与体制内往上钻的巨大金钱、关系、尊严成本,以及天价学区房相比,还不如把钱砸在高价体制外教育上,别说稍稍便宜点,至少还不用腆着脸求人找关系。
至于王富贵,压根就没打算让孩子和那些名校的名门子弟们交朋友,当他们体验生活的对象。
阶层并没有固化,上升或许很难,但跌落却很容易
百度外卖的送餐费又涨了,王富贵中午划了半天手机,终于将餐费从40降到了35。
王富贵也理解,这个高管朋友看不惯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他们的孩子比王富贵的孩子大很多,早年确实没有如今这么发达的婴幼儿教育机构。如今飞涨的价格,在他们看来都有些离谱。80后家长们的困境,已是前辈家长们难以理解的。
但另一个原因是,王富贵突然发现,他们可能觉得自己才是货真价实的中产,或许数千万、上亿的身家,也只敢认为自己是个中产。如此一来,王富贵自己还能算什么阶层?真就只能呵呵了。
上下两层的夹击之下,王富贵感到寒意,觉得自己如汪洋中小船般飘荡不定。看着月光下熟睡的宝宝,虽然倾囊而出,王富贵仍不能确定,孩子的未来,是否安全可靠。
恰巧王富贵所住的房子,成了这种尴尬夹击的最好注脚。
王富贵赶在限购前背负巨额贷款购买的房子,是一个小区的“园中园”,也就是一个小区南面划出一小片,全封闭管理,人车分流,比小区的其他区域物业更贵,管理更好。再往南隔条马路,则是另一个更加全封闭的巨大高尔夫球别墅区。绿茵茵的球场边上,人造景观河边盖了两排别墅。
王富贵的房子,就夹在高尔夫球别墅区,和本小区“普通区域”之间。
对于高尔夫别墅区,王富贵每日只能从阳台俯瞰其美景。不会打高尔夫,也交不起传说中的六百万年费的他,必须成功地遏制自己想进去溜达溜达的冲动——球场周围被数米高的铁丝网围住,还种了高高的树木来确保行人完全看不见球场内昂贵的私属风景。
△高尔夫球别墅,对于大多数中产来说,难以企及。
铁丝网倒是有个地方被掏了个洞,可以钻进去,不过洞太小,王富贵怕钻的时候闪着腰,便打消了念头。时间久了,王富贵也逐渐习惯了只能看,不能进。
但本小区北面的开放式管理区域,去年开始却产生了令他不安的冲突:北面的开放区域,厌烦了封闭式“高端区域”的人、车可以随便穿行,而他们却无法进入封闭区域。于是一夜之间在隔开两个区域的行车道路中间架起了半人多高的护栏,将路的南北两侧都变成了单行道。这样,原本同一个小区,被彻底隔开成毫无关系的两个小区;“高端”区域的人、车,再也进入不了“普通”区域。
由于“高端区域”的不少孩子在“普通区域”里的幼儿园上学,如今不得不绕过整条道路的尽头,才能进入原本近在咫尺的幼儿园。不方便显而易见。
虽经多次抗争,对方也不愿意给护栏哪怕是留一条能够挤过人的缝隙:早就看你们这帮封闭社区的装逼犯不顺眼,决裂当然也要彻底。相比之下,“高端区域”毕竟住户太少,斗争起来,完全不是护栏对面的对手。
于是乎,王富贵负债累累所买的不上不下的“高尚社区”,变成了夹在南面高尔夫球场铁丝网,以及北面护栏之间窄窄的一条,总是有种动弹不得之感。
刷朋友圈,看到有很多文章,分析阶层分化、阶层固化,认为中产阶级不但难以继续上升,反而大概率会往下跌落。而中产阶级大笔投资下一代教育,就是希望能确保子女不要从自己现有的阶层位置跌落太多。
又有文章认为,中产的这个梦必然破裂:几乎没有可能阻止下一代的阶层大幅度下滑。以王富贵为例,要想维持庞大的教育投资,目前住的房子,是肯定保不住的,迟早要换成小点的户型。
王富贵其实没有过多考虑阶层的问题,对孩子的教育投入也只是朴素的“孩子奴”的感情。但他知道,这些动辄用数据说话的文章很可能说的是对的。
另一个朋友则友情提醒他:别扯这些远的,你岁数也不小了,上有老,下有小,你现在最重要的是四个字——“保卫流水”。如果你现在的现金流没了,你的房子、孩子的教育,也立即就没了。什么狗屁阶层,也都拜拜了。
王富贵吓得赶紧又多加了几个班,好好地在公司“表忠心”。
现实与网络的双重挤压,让王富贵始终处在“泛焦虑”状态之下。晚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王富贵怎么也不能让自己释然放松,无奈的他只能用负能量、丧文化来给自己打气:
“不用着急,放轻松就好。虽然你今天爬不上更高的阶层,没关系,以后你也爬不上。”
“阶层其实没有固化,还是有流动的。爬不上去不要紧,至少你很大可能会跌落啊!”
想着想着,拉上窗帘,戴上眼罩、塞上隔音耳塞,过了一个多小时,王富贵终于睡着了。
新媒体编辑|马茹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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