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遗产的作用机制探讨
(一)
19世纪的欧洲人普遍觉得欧洲殖民主义会给殖民地带来正面遗产。理由无他,就是因为欧洲 “代表了先进生产力的发展方向”。
自大航海时代以来,欧洲挟压倒性的军事技术征服广大领土;工业革命之后,欧洲的技术进步和制度创新令人眼花缭乱。对比被认为“陷于停滞”的非欧洲世界,欧洲殖民者通过移植优秀的技术和制度,理应提升殖民地居民的福利,提升殖民地长期增长潜力。
殖民主义首先建立理性化官僚体制,提升国家能力 (
state capacity
)。
构建理性化官僚体制被韦伯等著名学者认为是欧洲近代的一大突破。在长期陷于部落社会、缺乏国家传统的撒哈拉以南非洲等地,殖民者引入的国家机构、培训的中层官僚,构成了独立后国家进行国族构建(Nation Building)的核心力量。
即使对于官僚体制源远流长的东方世界,西方殖民者引入的理性化官僚体制也体现了优越性。
方德万在《潮来潮去》中介绍了赫德希望借助他一手打造的中国海关,成为清朝引入海外体制,改善本国政府绩效的核心机构。Mattingly(2017)对被日本殖民时期的“满洲国”和邻近的蒙疆区做断点回归,发现藉以强效有能的官僚体制,日本殖民提升了当地的长期教育、卫生和经济发展水平。
殖民主义还可以通过提升当地人力资本,改善殖民地长期增长潜力。
Bai and Kung (2014)利用庚子年“东南互保”形势下避乱南下的新教传教士做工具变量,发现传教活动通过改善当地教育和医疗,显著提升本地经济发展水平。Waldinger(2017)发现,墨西哥历史上的天主教布道所有效提升了周边区域的当今受教育水平,而努力为原住民提供平等教育机会的托钵修会,其布道所密集分布区域的当今教育水平更高;注重殖民精英教育的耶稣会,其布道所分布对当今教育水平无影响。Caicedo(2015)则研究在瓜拉尼地区传教的耶稣会对当地人力资本的影响,发现耶稣会活动区域,二百五十年后的教育水平相比周边区域提升15%,收入水平提升10%.
通过投入物质资本与基础设施,殖民主义同样留下正面遗产。
Dell and Olken (2017)对19世纪中期荷兰东印度公司在印尼爪哇岛建立的蔗糖种植加工体系 (Cultuurstelsel)的研究。通过对比蔗糖工厂周边地区,和地理条件近似但未设立工厂的地区,发现如今前者的工业化、教育和家庭消费水平都更高。作者也发现,位于工厂4-7公里内的甘蔗种植区,即使是被强制改变农地用途,现今的教育、制造业仍然发展更好,收入水平更高。作者给出的解释是:蔗糖工厂刺激了上下游关联产业的发展,改善了周边基建和居民人力资本投资,因此提升了本地经济发展水平。Jedwab and Moradi (2015)以及Jedwab et al. (2017)发现,殖民地时期非洲的铁路基建对当今的经济活动集聚分布有重要影响。Donaldson (forthcoming)利用印度殖民地时期的数据发现,英属印度建设的铁路降低了沿线贸易成本,提升的沿线区域实际收入水平高达16%。
(二)
但是欧洲的先进技术和制度并不能确保殖民地,特别是土著居民自动享受相应的好处。
殖民主义的一大坏处,就是它基本无法代表殖民地广土众民的根本利益。
通过暴力攫取领土,来自宗主国的殖民者确保殖民地的统治秩序必须优先服务自己。例如,西属美洲基于与宗主国西班牙的关系亲疏,建立一套西班牙人-土著白人-混血人-原住民的歧视链,政治和经济权利分配差异悬殊。
缺乏土著居民的政治代表性有时会造成非常极端的恶果。
梅斯奎塔等人在《独裁者手册》里特别举出了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在本国推进民主改革,却在个人领地刚果建立了空前残暴的强制劳役制度,导致二十年里殖民地人口减少一千万的案例;阿马蒂亚·森提出了著名的“民主国家无饥荒”论断,不幸被他当作对照组的,除了中国的“大跃进”后饥荒,就是英属印度饿死三百万人的1943年孟加拉饥荒;作为一个不那么极端的例子,Williamson (2011)研究了第三世界的贫困与贸易之间的联系,发现在19世纪20-70年代,欧洲工业革命导致非欧洲经济体的出口品向初级产品转移。因此,第三世界去工业化从而无法享受工业知识积累的递增规模报酬,国民收入向地租转移导致收入分配恶化,国民经济受初级品价格影响而波动增大,这些都拉大了第三世界与欧美工业化国家的经济发展差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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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illiamson还发现,殖民地的关税保护水平总是弱于稍有自主权的独立国家。
原住民政治代表性的缺乏,通过殖民者推行的制度持续影响当地之后的发展。
Acemoglu et al. (2001)利用早期殖民者在当地的死亡率作为前殖民地现今制度的工具变量,发现殖民者死亡率能解释前殖民地当今人均收入差异的很大一部分。这其中的机理是:殖民者死亡率较低的地区,定居当地的殖民者为了自身利益,愿意建立保护产权的制度并加大本地投资;在殖民者死亡率较高的地区,殖民者无意定居当地,只想榨取原住民尽可能多的资源并转移回宗主国。当初殖民者建立的制度延续至今,影响了前殖民地现今人均收入。Easterly and Levine (2016)年通过实证支持了Acemoglu的原初命题。这里我们无意讨论围绕Acemoglu et al. (2001)的争议,只想强调它背后的逻辑再好不过地说明了殖民地原住民的悲哀地位:
殖民地是否建立良好制度要看是否对殖民者有利;殖民地即使确立善制,首先享受制度成果的也不是原住民。
经济学家甚至通过实证研究,找出殖民主义贻害后世的具体微观制度。
Banerjee and Iyer (2005)发现,英属印度实施地主包税制(柴明达尔制zamindari)的地区,尽管独立后经历了土地改革,相对于其他地区,现今的农业投资和生产率显著较低,健康和卫生投资也较低。原因是柴明达尔制增大了财富分配差异、赋予包税地主专断侵犯农民产权的政治权力,从而弱化了产权保护、增强了政治冲突、降低了社区互信。而Dell(2010)发现,在历史上西属美洲实施mita强制劳役的地区,相对于无mita劳役的地区,今日的家庭消费减少25%,同时儿童发育不良比例高6%。Dell检验了mita劳役制度起负面作用的不同机制,包括mita区域的土地制度(大庄园Haciendas的密度)、本地公共品(教育水平与公路网密度)、市场参与度(农业与非农就业参与、农产品出售比例),最后得出结论:mita制度起负面作用的主要机制在于mita区域强制推行的集体土地使用权阻碍了大地主的形成,从而降低了道路基建等公共品的有效供给。Dell强调:历史上与大地产对立的,更多的是直面国家压榨的小农,而非产权安全、地位稳固的近代被赋权农民。大地主尽管无意为农民谋福利,却在客观上保护小农少受国家压榨,并增加了本地公共品供给。
Banerjee and Iyer (2005)以及Dell (2010)这两篇论文表明:研究殖民地发展轨迹,与其单纯考察土地所有权分配差异,不如讨论国家权力与土地精英的嵌合与制衡关系。
大地产可以成为保护农民免受国家残酷压榨的中间层,但在被国家赋予专断政治权力之后,也会成为本地长远发展的障碍。
(三)
殖民遗产问题的另一个复杂层面,是探究殖民者对本地文化传统、行为规范的改造是否正面。
除了最极端的文化多元主义者,没人认为文化传统完全无优劣之分。且不说阿兹特克的食人、印度的寡妇殉葬、当今世界部分地区女性割礼等文化实践的骇人听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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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拿与经济发展直接相关的文化因素来说,数代学者一直正确指出,适应现代经济发展的勤勉、守时、节俭等个人习惯,以及非人格化、跨社区的信任关系,传统社会中并不普遍。在个人习惯层面,DeSousa (2010)指出英属印度当局不断出台劳动法规,力图将传统劳动力规训成守时、勤勉、高效的现代劳动力;并将带有传统种姓等级和社区礼俗色彩的劳资关系改造成资本主义按劳付酬的劳工关系。
在社区文化层面,早期殖民主义的掠夺行为曾经严重损害部分区域的社区信任。
例如Nunn and Wantchekon (2011)使用当代个体调研数据,发现历史上受到奴隶贸易影响最重的非洲族群,当今的社会信任水平更低;Obikili(2016)也发现,大西洋奴隶贸易严重增大了非洲的政治分裂,甚至导致了社区层面的信任削减和政治权力割裂。
正式殖民统治建立后,通过引入新制度,殖民主义部分改善了本地社区信任。
Cagé and Rueda(2016)发现,在撒哈拉以南非洲活动的新教传教士,通过引入印刷机,有效提升了传教站附近区域的当今社会信任和政治参与水平。
殖民主义对殖民地本地传统文化的最大冲击,是殖民主义现代性的引入。
通过将殖民地农业导向面向世界市场的出口农产品生产,并建立城市引入制造业吸收外来劳力,殖民主义削弱了殖民地传统的社区纽带和人身依附关系,打破了贫苦农民基于互惠原则和生存权利的、对于社区互助的整套“道义经济学”期望(斯科特,2013);殖民官僚以打破落后旧制度、引入新知识为己任,无视地方性、非正式的传统知识(metis)的价值,造成严重后果(斯科特,2012)。马克思基于时代精神,可以无心理负担地歌颂殖民主义摧毁旧世界的丰功伟业。21世纪的人回顾上世纪的种种史迹,不免多几分保留。姑且不论“打破旧世界”过程的酷烈残暴和相当一部分新制度(例如农业集体化)的低效,即使承认格雷夫(2008)所指出的,基于理性和个人主义的现代产权制度优于基于血缘、地缘的非正式社区自治制度,也不能得出人格化社区纽带的破灭会自动带来优越新制度的建立,并改善经济绩效和居民福利。
时至今日,如何将现代性嵌入传统制度和知识,在发挥双方各自优势的同时顺利实现制度变迁,减少转型代价,仍然是第三世界面临的重大课题。
对这一难题,极端现代主义(high modernism)思路显然过于乐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