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篇讲解三亿人被遗忘的原因的文章。
一、缘起
6月初,一篇题为《底层残酷物语:一个视频软件的中国农村》的文章在朋友圈刷频。该文章煞有介事地提到了一款叫做“快手”的App,报道说,快手是一种社交“视频软件”,它“低俗、简陋、粗糙”,但却准确再现了农村日益凋敝的生活百态,特别是准确再现了日益加剧的城乡二元分化。该文迅速引发讨论,一时间,呼吁声、哀叹声和质疑声此起彼伏。但如我所料,该热情并未持久,约72小时候后,这些讨论归于沉寂。
关于快手的讨论沉帖了?实在不正常!对此我先要摆出三个事实:
1、快手用户3亿+,相当于共和国1949年建国时总人口。同时,快手还是中国流量第4的手机应用,日活1000万人以上。在这个全国互联网的时代,这是可顺利挤进全球社交产品前10的明星。
作为一个成功社交产品,快手的成绩足以震撼人心,同时它的用户主体又是之前一直消失在城市媒体中的“农村人”。
2:也就是《物语》一文出来几天前,我去清华办事。走出清华东门后,我惊见快手的橙色 logo 换掉了清华科技园上的网易招牌。清华科技园是帝都IT界图腾式的办公地点,Google、EMC、Adobe、搜狐等咖都云集于此。快手这架势显然不是来道别的,换言之,3亿用户对于它来说只是个开始。
3:更加耐人寻味的是——快手竟然被我们“忘“了!
据我目前搜集的情报来看,在《物语》之后,大致只有五篇关于该产品的介绍性公众号文章,且观点浮于表面。与此同时,大部分敏锐的投资人对快手一无所知,聪慧的互联网同行对此默不作声,喜欢大新闻的媒体人呆若木鸡——总之,快手竟然从城市白领的朋友圈里“消失”了,就这样给忘了!
二、前世今生
快手从何而来?对此我简要转载《八一八朋友圈刷频引起争议的快手:听都没听说过的APP竟然有3亿用户!》和《天通苑张小龙》两篇文章的报道:
2011.3 GIF快手诞生
2012.11 GIF快手从纯粹工具应用转型为短视频社区
2013.10 转型之后的GIF快手无论在用户量还是用户使用时长上都有了大幅提升
2014年春节过后 快手的流量开始井喷,大批东北用户入驻快手
2014.11 GIF快手改名为快手
2015.6 快手单日用户上传视频量突破260万,用户量突破1亿
2016.2 快手用户量突破3亿
上述报道乍一看没啥,但是若结合互联网的现实,矛盾的让人一惊。
2011年一个其貌不扬的App在风起云涌的移动互联时代诞生,其发展很快遇到瓶颈,于是创始团队做了一个进军社交领域的“艰难决定”。13年末至14年初,数据增长证明了这次转型的正确性,同时让快手踩上了短视频的风口。此后,快手一路高歌,用户突破3亿。按照互联网正史的写法,快手创始团队现在应不断接受媒体专访、前往各个行业论坛峰会,或去硅谷接受创投大神的接见——他们“理应”受到人们的羡慕和嫉妒。但是,理应仅仅是理应,这样的情况并未成为现实,例如就在我敲下这段文字的时候,快手老大程一笑的微博只有702个粉丝!
3亿用户的分量不必废话,但懵逼的是,媒体非但没大规模曝光快手,反而陷入了耻辱般的迟钝!
除此之外,若接受之前几篇文章观点的话,还是无法解释这个核心问题:
快手上为什么以“农村人”居多?
因为业界的常识是,广大农村有着网络流量稀缺、人口星散而布,和其他一些不利于互联网渗透的客观条件的限制。
为了排除上述疑惑,我们只能在已有的线索中顺藤摸瓜。
我认为,在快手崛起的正史记载中,有一个关键信息被人遗漏了,那就是:2014年春节后,快手的流量开始井喷,大批东北用户入驻。为何这样说?
老手都知道,互联网流量的变化,其实就是日常人群变化的线上写照。春节是中国人心中最重要的节日。春节,我们就算不远万里,也要回家团圆。
春运随即进入了视野。2014年春运从1月16日开始到2月24日结束,总运送旅客超36亿人次,这是特定时间发生的人类迁徙奇观。春运一词首次出现于1980年的《人民日报》,从那时起,大批农村人响应着改革开放的国策涌入城市,成为服务员,建筑工人,保安,快递小哥等职业者。
我的判断是,2014年春节期间,就是这些进城务工者把快手带回了老家。而在他们春节返程之后,地理区隔再次切断了大城市和三四五线城市以及农村的联系,这次切断使得快手在这些地方得以无干扰地渗透、疯长。
有时我们觉得,移动互联网的圈子正打的不可开交,但那可能只是在北上广深,甚至只是中关村,更甚至只是在你的朋友圈里。换言之,在中国这片广袤大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或许根本就不知道!
有人可能会质疑,这样的推测似乎过于草率了,因为在这之中没实际调研。对此本文的答复是,把务工者视为传快手的“传染源”,至少还能说明两个异常关键的情况:
1.为何快手在2014年春节后爆发?
2.为何快手的用户集中在东北和华北地区?——因为就近工作是人之常情,北方的务工者当然首选快手的诞生地:北京。
三、务工者VS白领?
根据之前所述,快手是由“进城务工者”推起来的产品。但紧接着要追问的是,这些务工者到底是谁?有什么特征?怎么界定他们?这似乎无从下手。
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我在此要提出一个大胆假定:“务工者”就是和“白领”相对而言的那帮人。一来,通过比较,可以更好阐明“务工者”的特点。二来,互联网创投圈的相关人士都算白领,将他们和“务工者”比较,有助于我们弄清为何拥有3亿用户的快手会被遗忘。
这里我先提一段自己的经历:
11年秋天,我住在北京北头的“睡城”天通苑。这里是全亚洲人口密度最大的社区,航拍其全景,两个字“壮观”!(图)
据说程一笑当年也居住于此。
所有混过天通苑的北漂都知道这里的“生猛”,尤其是在上班高峰时候的5号线。
早上八、九点钟,天通苑的5号线地铁站拥挤程度甚于上海世博会:各种躯体贴合、扭打在一起,同时被推进地铁;牙膏、口臭、香水、鸡蛋灌饼等气味混合在一起,真是男女老少花容失色。
5号线地铁从天通苑出发,很快就会来到惠新西街南口站——这一站非常有意思。
惠新西街南口站是换乘站,生活的北京和工作的北京都交汇于此,因为这一站联通了贯穿帝都南北、东西的5号线和10号线。
早高峰时,从5号线天通苑站挤上来的乘客,在惠新西街南口站再挤出去,奔向10号线。对于他们中的大多数而言,目的地分别是西边的中关村和东边的国贸。
2011年的中关村大卖场还是如火如荼,并没有像今天因为电商崛起而濒临倒闭,国贸则正在成为全球顶级中心商务区的代名词。
当天通苑居民在惠新西街南口换乘时,他们就按照“大卖场范儿”和“写字楼范儿”被一分为二,感觉“老土”的务工者向西而去,打扮“洋气”的白领朝东进发。
这两群人,对于任何拥有正常理智的人都很容易区分开。换言之,他们的区别对于绝大多数人而言是客观存在的。
那么是什么东西把这两群人区分开的呢?
首先不会是穿着。这太外在了。仅仅通过着装,我们并不能对一个人做出准确的评价和定位。
其次用聚居地评判也不妥,为了躲避北京市中心丧心病狂的高房价,大多数人选择如天通苑这样实惠的小区合情合理。
最后通过收入水平来判断也不对,据招聘类网站的数据,北京白领的平均收入为6947元,刨去正常的衣食住行花销,所剩无几。与此同时,京沪等地,务工者整体收入虽略不及白领,但多数有手艺的务工者收入可能还要超过白领的平均水平。
那么区分这两拨人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我认为本质只有一个,那就是这两拨人对自己日后生活的期许不同。
这一“自我期许”的不同,会进一步表现为他们“身份认同”乃至体现出外在“感觉”上的差异。
对于白领而言,头等大事就是融入城市、留在城市。选择成为白领,绝不只是选一份“白领”工作那么简单,而更是选择了一整套符号表达和生活方式。白领为了能够在大城市过上有车有房的生活,就必须接受大城市的符号体系:城市户口、五险一金、办公室政治,等等。这套体系如城市生活中的客观标准,白领必须学会迎合它,以便在日后成为所谓的“中产阶级”。
但是务工者的期望就没那么“高”了,因为大城市对于他们中的多数而言只是个中转站——务工者在此挣钱、谋生,只是为了回老家过好日子;至于在大城市买房、还房贷之类的事情,他们并不在乎。换言之,务工者在是否融入大城市这个问题上,显得比较无所谓。
白领的自我期许,导致他们必须全盘接受城市生活的符号体系,而这也意味着白领必然会漠视务工者和他们的世界,因为那些对白领的生存是无关紧要的。这种漠视心理甚至会在一些情况下表现成歧视。例如,打工的服务员,常常都会在自己的工作中遭遇城里人冷眼甚或蔑视。
正如《天通苑张小龙》一文中引述的那样:“有些人评价,点开快手,你会看到一个loser的世界,一个失败者的世界,他们没金钱,也没文化,他们有自己的品味,虽然这些品味不怎么高,这些在县城、农村、或是城市角落里的人,他们也需要一个满足他们品味的互联网平台。”
这段反复提及“品味”的评论,姿态甚高,它表面上在说快手,但其实却不屑地点评了务工者以及他们的世界。
要指出的是,白领对于大城市符号的接受是无选择的。他们的话题基本固定,如时装、健身、乐活、星座等;他们的话语体系中充斥着符号,如各种牌子、互联网、马云爸爸等。但无一例外的是,这些符号都是由引领“品味”的“精英”们创造和规定的——它们要么早已经存在,要么即将被灌输到白领的头脑当中。在谈论和搬弄这些符号的过程中,白领完成了自我身份的认同。但这仅仅是一种幻想游戏,在这背后,则是白领渴望“出人头地”和“与众不同”的焦虑。因此,白领实际上是被城市符号完全驯服了的一个群体,他们的优越感具有主观捏造的意味。
白领的这种自我优越感,使得务工者沦为了沉默的背景——他们被白领遗忘在了“多姿多彩”的都市生活中。
换言之,白领对于务工者有一种“集体无意识”层面上的漠视,这种漠视起到了自我哄骗和自我身份巩固的作用,以至于切断了他们和陌生事物的联系。
我认为这就是快手在城市媒体和白领朋友圈中消失的真正原因。
虽然被驯化必然会导致创造力和文化教养上的缺失,但是白领的优越感还是让他们自封为这个时代文化创作的特权阶层。对于白领们而言,在日常生活中评判一件事物的“品味”和“价值”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他们最多只接受来自他们之上“精英”的影响,而对于务工者的创造,他们则本能的选择了漠视、遗忘,甚至彻底不屑。
在白领看来,务工者从事的工作都是山寨,粗糙和野蛮的,他们是一帮没有“前途”的人,即所谓的“底层”。
在白领看来,务工者配不上创造力这个词,他们只会制造让人感到尴尬和恶心的内容。
在白领看来,快手反映了一个可怜、可笑、粗俗的世界——
一个猴子的世界。
白领所接受的符号体系决定了他们或多或少一定会这么看。
虽然有些务工者酷爱晒车晒包,自拍锥子脸剪刀手,并确实显得“low”和“土”,但是他们没被城市符号完全驯服)。因为大城市漠视务工者,务工者自身也没有融入大城市的强烈意愿,所以他们自然会产生出不同于白领世界的、自己的符号市场。
于是我们就看到,务工者在快手上近乎疯狂地上传着内容,这些内容动辄就能得到成千上万个赞。我们务必要清楚一点,无论是务工者,还是他们老家的亲朋好友,都生活在一个网络流量相对稀缺的环境中,因此疯狂上传的背后肯定有着强大到无可置疑的生产和消费动力。
这就是说,在白领眼中是背景的务工者,在他们自己那里却并不沉默,他们生命力旺盛,是拥有强烈欲望的消费者。事实上,务工者甚至已经超越了消费者的范畴,正如在快手上看到的那样,他们已经成为了自己符号的创造者,并在白领世界之外自给自足。
务工者正在快手上创造自己的符号体系,而白领则沉沦于已被给定的符号体系。
从这个意义上说,务工者才是具有创造“活力”的那群人。
四、快手炸裂志
为什么务工者更具活力?
1、快手一直在创造自己的流行符号,这也就是人们一打开快手就一脸懵逼的原因,因为他们根本不知道快手里头啥套路。如,“双击评论666”这句话就是快手里流行开的,这是快手自己的符号。
快手上的流行趋势也是日新月异,不断变换玩儿法。如,两三个月前,快手上特流行“炸裆”视频,我的观点是,“炸裆”和过年放炮有关,随着春节远去,“炸裆”这一玩儿法必然过气。
快手已经有了自己的封闭花园,里面的游客是被白领遗忘了的“农村人”。正如有文章提到的那样:“快手及其人群是个客观存在,它们与一二线生活场景与风俗的分裂也是个客观存在。”有一个补充例子摆在这里:其他主流社交产品里的红人在快手里就啥也不是。
上述几点说明快手是个完整的、自给自足的社交体系。
2:快手里的内容简直就是类型片。正如一般电影可分为公路、警匪、恐怖和科幻等类型,快手上的内容也能这样做出分类。
按类型快手上的内容可分两类:
一类是才艺展示或各种炸裂“杂耍”,如《物语》中提到的各类“自虐视频”、“低俗表演”等等。
还有一类为生活拍摄。它就和普通拍照片一样,连滤镜都不加,只是如实地呈现“事实”。
但对于生活拍摄这一题材不得不多讲两句:因为它不是表演,而是第一视角拍摄,因此有了新闻价值。快手,由于有一大堆这种内容,因而成了中国真正最像YouTube的产品。
3:上述两个看似不相干的题材竟然发生了关系产生了第三种类型——本文称之为“摆拍演新闻”。因为是交集的产物,所以这种题材有两个特点:一是它具有才艺展示的杂耍性,另一它又反映真实生活,具备新闻价值。
“为拍摄而制造的新闻”彻底颠覆了观众眼球,难辨真假。
如《物语》中提到的快手大妈事件:据新闻报道,警方怀疑大妈遭到别人控制,在快手上放出各种吃“恶心”东西的视频。但很快怀疑被破除了,因为大妈亲自声明了她是自愿的!
当然,快手大妈是否被人控制,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这事竟然演化成“社会治安事件”,并引起了警方关注。(图)
澎湃新闻还有更劲爆的:
不作死就不会死。“恶搞小丑”已被警方关注,并上了通告。
更令人担忧的是,这种拍摄已经实实在在地扰乱了社会治安:
这三个例子已经说明:
在快手上,戏剧化拍摄和新闻报道之间的界限被人为模糊。新闻不再是突如其来的客观事件,而是成为了一种可人为制造的“杂耍”表演,而它造成的影响又成了新的新闻,换言之,人为制造的“社会治安案件”或“新闻”在快手上成了“才艺展示”的一部分,变成了获取点赞数的一种手段。
细究深层原因为什么?
因为,用户在拍摄这种视频时候,内心已经将所有危害性提前赦免,并处于一种“入戏”的状态,什么社会治安,什么责任感,通通给双击点赞666让开。虚拟就是现实,现实不也就是虚拟嘛!
快手风卷残云的发展速度,使其越来越快的成了“城市主流价值”和主流社交网络之外的“无主之地”,它有一套完整的符号生产和消费能力,自给自足,形成闭环。与此同时,快手的影响力已经全面延伸到现实之中,不断制造事件和流行符号。
因此,快手早已不是《物语》中提到的“视频软件”了,它是一个全新的齐备的快速发展的且独立的社交平台!他将新建一整套表达体系,甚至整套价值观!里面的内容每分每秒都在反向强化着它的用户的日常行为!而且不论你忽视不忽视它的用户就在你擦肩而过的身边!
五. 结束语
“说的跟真的一样…”那天在饭馆儿里把这篇文章的主要观点叙述给我的朋友后,他脸上一个大写的“呃”字。我朋友确实是城市白领,但他开阔、睿智,爱读书,有文化,不装逼。他能接受快手有独立社交体系的说法,但他不信快手在务工者中能有如此的影响力。我叫他找个服务员问问。于是他叫了一个服务员过来。那是个河北小伙子。问他知不知道快手。他说经常用,上边东西挺有意思的。朋友又问,那你的老乡和同事用不用。他点头说都用。这时我朋友彻底不说话了。
饭后,送朋友到地铁站,道别时。他说他今晚一定会好好看看快手,明天告诉我他心里的感受,之后便转身汇入人群之中。
这时,我突然想起2011年我在天通苑上班通勤的时光。
生活日复一日,每天五点半后,这个城市里所有的打工者陆续结束一天的战斗,滚回自己的窝,他们有的走出国贸的写字楼,有的拉下大卖场里的卷闸门,挤入地铁,在惠新西街南口换乘时再次相遇。白领和务工者一起在地铁里默默前行,疲惫充满着整个天通苑,闪烁的手机屏幕最终暗下。在“睡城”天通苑里蜗居的他们一定不知道,这里的竟然会有着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夜色下的北京渐渐陷入沉默,但没人想过这世上其实有两个北京!那中国呢?会不会有两个中国?我不知道我应不应该去思考这个问题。
第二天,朋友微信告诉我,昨晚在快手上一一验证了我的观点之后,他心里五味杂陈,一夜无眠。
七天后,朋友给我电话,说最近租房子接触了很多中介小哥,无一例外都用快手……
不信你们有机会也可以去问问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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