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近代史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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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兵 | 国学形态下的经学——近代中国学术转型的纠结

近代史研究  · 公众号  ·  · 2019-11-22 09:39

正文

作者 桑兵为浙江大学人文学院历史系教授

原文载《近代史研究》2019年第6期,注释从略


国学形态下的经学

——近代中国学术转型的纠结

桑兵


内容提要

国学兴起及其演化,与经学逐级退出学制乃至整个知识体系时间上高度重叠。国学既然为新旧过渡时期的将就兼容,便具有两面性,在中西新旧的缠绕下,倡导国学者取向迥异,国学形态下经学究竟有无立足存身之地,一直聚讼纷纭。守成者竭力维系经学的一统地位,趋新者则希望化解为不同分科。国学之下经学与诸子、史学、文学的纠葛,使得经学日益丧失既有地位。可是经学在中国,同时体现为知识体系和价值体系,对内支撑道德伦理,对外显示国性。如何不依傍古人又能取信于广大,建构当下的道德机制,为世界体系的重构提供重要选项,是考验国人智慧的关键。



关键词

国学;经学;近代中国;学术转型



近代国学兴起及其发展演化,与经学逐级退出学制乃至整个知识体系的时期高度重叠,有学者称这一时期为经学退出历史舞台代之以经学史。从近代学术思想流变的角度,国学与经学的关系理所当然应该予以梳理。追究国学与经学的关系,一方面有助于理解国学的内涵外延及其演化,另一方面则有益于把握那一时代人们如何看待经学,或者说,时代大变局之下经学经历了怎样的命运变动。就此主要讨论三个相互关联的问题:一、国学形态下要不要经学或有没有经学的立足存身之地。二、国学形态下经学处于什么地位。三、国学形态下经学的治法与作用。




一、国学形态下有无经学



国学之下有没有经学的存身之地,在清季基本不成问题。壬寅、癸卯间国学发轫,主要就是为了在即将全面推行的新式学堂教育中保存中国固有学问。随着科举考试的停罢,中国进入了西式学堂教育全面普及推行的时代。这一变化,根本改变了中西学的态势。历来中国对于外来文化,都是吸收内化,可是如今却有心无力。咸同以后,中西学两套知识难以兼得,必须融合。而科举考试几经努力,始终无法兼容西学,迫不得已,只能纳科举于学堂。朝野上下的初衷,应该是将中学保存于学堂之中,但学堂全用西式的分科教学,迟到的中学不得不顺应西学的架构,等于是用西学来裁剪中学。其结果,史学、文学等改头换面,勉强存身,其余则化入各个相应学科,只有经学,始终无法安置得当。张之洞设计并一再坚持的经科大学,也难以为继。这时人们还承认经学的特殊地位,经学不存,中国固有的其他学问则无所依附,于是考虑在西学体系之外保存中学。存古学堂的开设,首先就是要依照中国本来的状态保存固有学问。虽然关于中国学问是否分科以及如何分科的问题聚讼纷纭,始终无法取得一致,经学必须保存,大概有所共识。

保存国粹一派的政治取向与存古截然相反,学术理念也与存古立意不同,就此而论,国学一开始就存在不同取向,即使同是主张保存旧学,也有保存什么以及如何保存的分别。清季的国粹主义,一要还原诸子的地位,打破经学与专制的相辅相成;二要深究南明的历史,反对清朝的统治,所以对待孔子,或批孔,或主张儒与诸子并重,反对独尊。邓实发表在《国粹学报》的几篇关于国学的文章,实为系列整体,《国学今论》承认清代学术是经学一统,所谓“本朝学术,实以经学为最盛,而其余诸学皆由经学而出。学者穷经必先识字,故有训诂之学;识字必先审音,故有音韵之学;今本经文,其字体、音义与古本不合,故有校勘之学;校理经文,近世字书不足据,则必求之汉以上之文字,故有金石之学。又以诸子之书,时足证明经义,于是由经学而兼及子学;以经之传授源流详于史,于是由经学而兼及史学;以释经必明古地理,于是由经学而兼及地理学;以历法出于古经,于是由经学而兼及天文学;以古人习经先学书计,于是由经学而兼及算学。是故经学者,本朝一代学术之宗主,而训诂、声音、金石、校勘、子、史、地理、天文、算学,皆经学之支流余裔也”。各种附庸蔚为大国,仍然以经学为核心主轴。

不过,邓实对于清代学术的状况并不以为然,斥之为“一则伪名道学,以腴媚时君,一则著述虽富,或假手于其食客,是故清学而有此巨蠹之蟊贼,而清学亦衰矣”。他认为:“本朝学术,曰汉学,曰宋学,曰今文学,其范围仍不外儒学与六经而已,未有能出乎孔子六艺之外而更立一学派也。有之,自今日之周秦学派始。”与黄节的意趣相同,他所要保存的国学,并非外族专制之学,而是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学。为此,他专门写了《古学复兴论》。在他看来,“周秦诸子,为古今学术一大总归,而史又为周秦诸子学术一大总归”。复兴古学,就是要回到周秦的形态。

在《国学通论》里,邓实这样描述周秦与汉以后学术变化的情形:“汉以后神州之学术,在乎儒者之一家而已。儒者之学术,其大者在乎六经而已。周秦之际,百家诸子,并出著书,争以其术自鸣,而聚徒党,树标帜,皆思以其言易天下。故始而并起以创教,继而并攻以争教。在老墨则绌儒,在儒亦绌老墨,而老攻儒墨,老墨攻儒,儒攻老墨,墨儒交攻,并诸子之立沟树垒,互相攻击者,纷然淆乱,譬如耳目口鼻,皆有所明,弗能相通。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道术将为天下裂。”这种情形到汉代根本变化,“自汉武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用董仲舒之言,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于是而儒教始归于统一,天下归往,大道为公,汉以后遂无诸子。而郡国立学,博士置员,俎豆莘莘,乐舞锵锵,瞽宗翼翼,缝掖振振。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莫不折中于夫子,岂不盛哉?”所以邓实说:“神州学术,春秋以前归于鬼神术数,春秋以降归于史,汉以后归于儒,归于儒而无所复归矣。盖自汉以降,神州之教为儒教,则神州之学亦为儒学,绵绵延延,历二千余年而未有变也。”

邓实所向往的国学,是周秦之际的古学,而非秦汉以下的外族专制之学。他喜欢诸子百家的活跃,虽然不免纷乱,道术将为天下裂,却好过一尊之下的专制。他对天下归于一统也表示赞赏,可是认定君臣利用一统的统治术是万恶之源。在他看来,保存国粹,就是要恢复和保存周秦之际百家争鸣的学术,而复兴古学,其实是亚洲的文艺复兴运动。他说:

十五世纪,为欧洲古学复兴之世,而二十世纪,则为亚洲古学复兴之世。夫周秦诸子,则犹之希腊七贤也;土耳其毁灭罗马图籍,犹之嬴秦氏之焚书也;旧宗教之束缚,贵族封建之压制,犹之汉武之罢黜百家也。呜呼!西学入华,宿儒瞠目,而考其实际,多与诸子相符。于是而周秦学派遂兴,吹秦灰之已死,扬祖国之耿光,亚洲古学复兴,非其时邪。考吾国当周秦之际,实为学术极盛之时代,百家诸子,争以其术自鸣。如墨荀之名学,管商之法学,老庄之神学,计然白圭之计学,扁鹊之医学,孙吴之兵学,皆卓然自成一家言,可与西土哲儒并驾齐驱者也。夫周秦诸子之出世,适当希腊学派兴盛之时。绳绳星球,一东一西,后先相映,如铜山崩而洛钟应,斯亦奇矣。

不仅如此,周末诸子之学与希腊诸贤还有不少相似之处,如它嚣、魏牟的纵情性、安恣睢,即希腊伊壁鸠鲁的乐生学派。陈仲、史的忍情性、綦溪利跋,即希腊安得臣之倡什匿克学派。墨翟、宋钘的上功用、大险约而谩差等,即希腊芝诺之倡斯多噶学派。惠施、邓析的好治怪说,玩琦辞,即希腊古初的诡辩学派,也就是后来亚理士多德所谓名学。而“我周末诸子,本其所得,各自为学,波谲而云诡,不可谓非吾国学术史一代之光矣”。中国学术的衰微,就始于汉武罢黜百家。“夫汉武用董仲舒之言,尊儒术而表章六经,则亦已矣。诸子之学,其为神州之所旧有者,听其自存自灭可也,奈何而竟用专制之术,尽绝其道乎?此君子所以不恨于秦火之焚烧,不恨于咸阳之一炬,而独痛恨于天人三策之所陈为无道也。自是以后,诸子之学,遂绝于中国。义疏于隋唐,性理于宋元,帖括于明代,学术之途,愈趋愈狭,学说之传,日远日微。试一按其当时图籍,考之传记,欲求古先哲贤之片影,而亡有一存者,盖古学之亡久矣。”邓实不仅认为独尊儒术,消灭诸子,是中国学术衰落的开始和主因,而且造成中国“无学”乃至国将不国的状态,“学以立国,无学则何以一日国于天地。于是本国无学,则势不能不求诸外国。而外学之来,有其渐矣”。

乾嘉以还,学者稍治诸子之书,“道咸至今,学者之爱读诸子,尊崇诸子,不谋而合,学风所转,各改其旧日歧视之观。其解释诸子之书,亦日多一日,或甄明诂故,或论断得失,或发挥新理”,如孙诒让的《墨子间诂》,俞樾的《诸子平议》,刘师培的《周末学术史》等。诸子学与西学相因缘而并兴,究其原因,“一则诸子之书,其所含之义理,于西人心理、伦理、名学、社会、历史、政法、一切声光化电之学,无所不包,任举其一端,而皆有冥合之处,互观参考,而所得良多。故治西学者,无不兼治诸子之学。一则我国自汉以来,以儒教定一尊,传之千余年,一旦而一新种族挟一新宗教以入吾国,其始未尝不大怪之,及久而察其所奉之教,行之其国,未尝不治,且其治或大过于吾国,于是而恍然于儒教之外复有他教,六经之外复有诸子,而一尊之说破矣。此孔老墨优劣之比较,孟荀优劣之比较,及其他九流优劣之比较,纷然并起,而近人且有订孔之篇,排孔之论也”。其结论是,“学术至大,岂出一途,古学虽微,实吾国粹。孔子之学,其为吾旧社会所信仰者,固当发挥而光大之;诸子之学,湮殁既千余年,其有新理实用者,亦当勤求而搜讨之。夫自国之人,无不爱其自国之学。孔子之学固国学,而诸子之学亦国学也”。既然同是神州旧学,理应一并重视保存,不能保其一而遗其一。

诚然,邓实并没有完全否定经学,只是要打破经学独尊一统的地位,并认为唯有破除经学独尊,才能恢复中国学术文化的活力。所以国学保存会讲习国学,仍以经学列第一。其复兴古学,目的就是借此重振中国的学术文化,再现周秦百家争鸣的极盛。“故吾人今日对于祖国之责任,惟当研求古学,刷垢磨光,钩玄提要,以发见种种之新事理,而大增吾神州古代文学之声价。是则吾学者之光也。学者乎!梦梦我思之,泰山之麓,河洛之滨,大江以南,五岭以北,如有一二书生,好学信古,抱残守缺,伤小雅之尽废,哀风雨于鸡鸣,以保我祖宗旧有之声明文物,而复我三千年史氏之光荣者乎,则安见欧洲古学复兴于十五世纪,而亚洲古学不复兴于二十世纪也。呜呼,是则所谓古学之复兴者矣。”复古的目的全在创新,信古守成不过表象而已。

民初政治变革,反对经学独尊的思想变得更加激进。孙叔谦致函《甲寅杂志》记者谈国学,宣称:“神州学术,自汉武屏黜百家,独尊孔子,而规模一小。自六经为利禄之鹯,孔子为丹紫之獭,而规模又一小。百家去,则中国惟有儒学,而无国学。利禄盛,则儒学惟有糟粕,而无精英。数千岁政治之不能改良,学术之不能孟晋,道德之不能匡正,国势之不能振拔,谁生厉阶,至今为梗。未尝不太息痛恨独夫专制之祸,烈于洪水猛兽也。”仍然将独尊与专制等同视之。

到胡适提倡整理国故时,政治上的反专制已经并非主旨,学术上的反独尊却一脉相通。胡适批评清代以来三百年的古学研究范围太狭窄,虽然也有整治史书的和研究子书的,但大家的眼光与心力注射的焦点,只在儒家的几部经书。古韵的研究,古词典的研究,古书旧注的研究,子书的研究,都不是为这些材料的本身价值而研究的。一切古学都只是经学的丫头!内中固然也有婢作夫人的,如古韵学自成一种专门学问,如子书的研究渐渐脱离经学的羁绊而独立。但学者的聪明才力被几部经书笼罩了三百年。他们脱不了“儒书一尊”的成见,故用全力治经学,而只用余力去治其他书。可是前清用全力治经学,而经学的书不能流传于社会,倒是那几部用余力做的《墨子间诂》《荀子集解》《庄子集释》一类结账式的书流传最广。

《国粹学报》时期,尽管邓实等人对于经学独尊极为不满,可是经学在社会生活中仍是占有重要位置的实际存在,无法完全否定,国学不能局限于经学,但也不能不包括经学。而胡适整理国故时,作为学科的经学已经完全退出学制体系,因而在胡适的国学系统中,经学只是过去式,现在和将来,都完全不见了经学的踪影。他宣称:“国学的使命是要使大家懂得中国过去的文化史,国学的方法是要用历史的眼光来整理一切过去文化的历史。国学的目的是要做成中国文化史。国学的系统的研究,要以此为归宿。一切国学的研究,无论时代古今,无论问题大小,都要朝着这一个大方向走。只有这个目的可以整统一切材料;只有这个任务可以容纳一切努力;只有这种眼光可以破除一切门户畛域。”胡适及其所代表的北京大学同人理想中的国学研究,至少有一个中国文化史系统,包括民族、语言文字、经济、政治、国际交通、思想学术、宗教、文艺、风俗、制度等十门专史。经过重新条理的中国文化史系统,经学不再独立存在,甚至根本没有立足存身之地。

与胡适的认识类似的看法,在近代国学发轫之际便已经出现。1903年有人倡议在东京开办国学图书馆,设想的图书分类为:“一、道德哲理之部。《十三经》、周秦诸子、宋明理学之书属焉。佛典亦附属购置,以备东洋哲学之研究也。二、历史之部。正史之外,多搜别史杂史谱传,以资参考。《九通》等皆属此部。三、地志之部。一统志之外,广搜各省通志,各府州县志,乃至纪行等类之书。不论精粗美恶,以备为主。四、丛书之部。百数十种大丛书宜尽购。五、文学之部。诗古文辞曲类有文学趣味者,择购之。”

上述分类主要是针对图书,可是适用范围未必限于图书,倡言者进而主张:“图书馆若成,则凡有志于是者,可以开一国学研究会。以世界之新知识,合并于祖国之旧知识,十年之后,我国学之光焰,必有辉于大地者。”如何将世界与祖国的新旧知识合并,倡言者显然意在趋新,希望经学将来成为东洋哲学的一部分。他们之所以倡导国学,是由于留学生“欲学成而有所尽瘁于祖国也,或输入其理想焉,或整顿其实事焉,而要皆非深通国学不能为力”。不懂国学,缺少爱国心是一方面,无法有效地吸收内化外界新知识是更为重要的方面。

对于胡适否定经学及其独尊地位的说法,宋育仁予以严词斥责。胡适推崇古代结账式的书,如李鼎祚的《周易集解》,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唐、宋的《十三经注疏》,朱熹的《四书》《诗集传》《易本义》等,宋育仁认为,“此等书于经学只是外行,如初学治经用功时,自抄作揣摩本子尚可,然已落下乘,拿来作著作看,作经学看,则终身门外矣”。胡适断言“三五部古书,无论怎样绞来挤去,只有那点精华和糟粕”。宋育仁针锋相对地辩白道:“要须知经独不然,知此则知廿四史翻来覆去只有这点。”不通群经,则诸史不能提纲挈领。

经学应不应该继续存在的问题,并不因为胡适的消解和宋育仁的维护就烟消云散,主张国学者对此可谓聚讼纷纭。顾实的《国学丛刊》发刊辞意在“括举纲领,籍便来者”,分为小学、经学、史学、诸子、佛典、诗文等六大类。“此六类也,统名曰国学。纲举目张,万端待理,初学循此,终身有序。盖始基既立,而后广求知识于世界,其积极之造诣不可量,而消极之获益可得而言者。”经学仍是其中一大类。

在中西古今的夹击之下,国学究竟应当如何分类,令许多讲国学者大为头痛,其中的一大问题,就是如何安置经学。顾实的分类法,在不少讲国学者看来并不恰当。有人就批评章太炎演讲国学,分为经学、哲学、文学三类,“此亦因仍旧贯,自为违忤。经为旧名,言其形,哲为新名,定其实,以之并称,毋乃失当。章氏通人,而尚若此,其他宜无论已。”虽然意见各异,还是有不少讲国学者认同四部为图书分类而非学术分科,反对用中国的四部对应西学的分科。胡朴安就将国学定为七类,即哲理、礼教、史地、语言文字、文章、艺术、博物。闻宥虽然没有看到胡朴安的具体目录,却认为“大致允洽。其稍待补苴者,即艺术一名,当从四库成例,专属之书画篆刻音乐等类,而嫌其与旧名相混,则易称之曰美术类。其他医书、占卜、阴阳、五行之流,既已破烂断缺,则另为之立数技一门以总之。”如此,则分为语言文字、哲理、史地、文章、美术、博物、礼教、数技等八类。

闻宥的分类,很大程度还是考虑图书的归属而非学术的分科。不过无论如何,经学都失去独尊甚至独立的地位,成为西式哲理的一部分。有意思的是,宋育仁同样反对将经学立为单独一科,只是理据截然相反。他举办的国学讲习社在讲习专门学科时,批评“北京大学,立经学专科,外国学校,有历史分科,讲求国学者,因此遂以经史子集四部之名,分配为教科。孔经为欧美所无,而彼中大学五科,有道科,以其教经为主课。日本大学立哲学,以孔经立为哲学教科。夫四部乃分部书类之名,非支配学科之目。外域教经,专修宗教,所谓历史,专载事迹,犹且教经不标为专门之科,历史亦只为预科之助。日本支配孔经为哲学大科研究书,知其一端,推列可悟”。而中国的经史,“组合专门各学而成,今立学会为研究专门,自应以专门学业标名,而指定某经史及子家某家书为研究所占之专课”。所分专门为伦理学、哲学、政治学、法律、财政学、教育学、训诂学、文史学,另外单列女学,主要是使用的教科书不同。由于经史是组合专门各学而成,分门别类的专科自然不设经学一门,传统的经书分列于伦理学(《诗经》《礼记》《孝经》《孟子》《论语》及经注经说)、哲学(以四书为主课,兼有诸子)、政治学(《尚书》《周礼》《礼记·曲礼下》《王制》为主课)、法律、教育学、文史学等专门。

宋育仁的分类,视经史为综合,而非专门,所谓文史学,也只是将就而言。一般讲国学者,不少还是按照经史子集分类,如王易的《国学概论·导言》,就将经学列为第一。孙德谦的《国学研究法》,首认门类,将中国学术分为经学(含小学音韵学)、史学(含地理、掌故、谱牒、簿录、金石诸学)、子学(含儒道名墨十家之学及兵医术数诸家之学、魏晋玄学,宋明理学,以及艺术释老诸学)、文学(即选学与散文诗词曲等学),共三十余类。

相比之下,蔡尚思对于经学的否定最为彻底。他的《中国学术大纲·序》,专章痛批“古来分中国学术为经史子集四库之悖谬”,直言“还有更悖谬的,便是所说的甲部经学了。据我个人的意见,是要把这甲部经学根本取消,而将其分别归纳于文字学、史学、哲学、文学各类之中”。他概述先秦至宋代从六经到十三经的演变进程,进而一一指摘“经学”的悖谬之处。首先,孟子、荀子原来同为战国时的二大儒,后来却以《孟子》为经,而以《荀子》为子。孔子原与老、墨同为先秦三大思想家,如今孔子之书为经,老、墨之书却为子。况且不但后儒以孔子之书为经,道徒、墨徒亦分别称老子墨子之书为经(如《道德经》《墨经》)。后儒以老、墨为子,或许道、墨之徒也以“子”目儒。或“经”或“子”,“经”己“子”人,进退无据,自相矛盾。所以要把经中的《周易》《论语》《孝经》《礼记》《孟子》,并入哲学(即子学)中。其次,《尚书》与《史记》本无分别,今以《尚书》为经,以《史记》为史;《春秋》与《资治通鉴》相似,而今以《春秋》为经,以《通鉴》为史。以史为经,与以子为经同一悖谬。此外,《左传》《国语》都是左丘明所作,虽有内外之分,仍都是传。如今《左传》进而为经,《国语》退而为史。所以《尚书》《春秋》《左传》等经传,并列于史学之首。复次,《毛诗》与《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同样,后人却以《毛诗》为经,而以《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为集,所以《毛诗》列入文学之首。最后,《尔雅》与《说文》本无分别,今以《尔雅》为经学,而以《说文》等书为小学。所以《尔雅》应并入文字学。其结论是:“由上述看来,那以讹传讹,一误再误的经、史、子、集四库,实在应该改做文字学、史学或史地学、哲学、文学或文艺学的新四部,根本就不容有经学一个名词的存在。”

蔡尚思认定经学不能独立存在的理据,似乎言之凿凿,但仔细体察,也有些不言而喻的假设前提。他批评徐敬修编的《国学常识》分部很可笑,如小学原兼象形、训诂即字义、音韵即字声三部,徐书于《小学常识》外,另有《音韵常识》,象形、训诂却又不分立;另如指文学包含散骈古文、诗、词、赋、曲、小说等类,徐书于《文学常识》外,另有《诗学常识》《词学常识》《说部常识》。“按诗词一类,实为纯文艺的文学,文学的文学,至于古文,反比较不足以为代表。而竟颠倒,真是悖谬。”况且诗词小说要分,赋曲也当分,的确不无道理。可是他说古文不足为文学的代表,至少在古代的部分不无可议。至于指先秦诸子与六朝佛学、宋明理学,都在哲学范围之内,徐书分为《子学常识》《理学常识》二部,“似乎子、理二学的性质,竟有截然不同者。理学既当另编,《佛学》岂得独缺?”尤其是“不明经学实包有小学、文学、史学、哲学四部,而竟还有一部什么《经学常识》”,“观其分类,殊不一致,分不尽分,合不尽合,既没有系统,怎能使阅者明了”?这样的观念,难免将固有与外来后出相牵混之嫌。没有系统,固然不能使读者明了,可是附会外来后出的系统,非但难以理解前人,对于经学国学的解读也会似是而非。清季民国学人诸如此类义正词严的自信,凸显中西学已是乾坤颠倒,而学人阑入阑出二者之间,浑然不觉彼此不相凿枘。

不仅如此,蔡尚思还将批评的矛头指向各大学的国学研究机构。据他说,从前江瀚(叔海)、陈焕章(重远)常常对他表示,“认北大的国学研究所独没有‘经学’一个地位为大不对”。而在他看来,“其实北大的国学研究所的不另与经学一个地位,那是再对没有的”。“而最令人莫名其妙的,尤当首推大夏大学孙德谦同事,亦教国学大纲。他因看见我在《大夏周报》发表过《国学系一个名称之商榷》一文,便对我说:旁的我都表示十二分的钦佩;惟有以哲学包括经学一点(?),实在未敢赞成!要知道中国无哲学,哲学惟西洋有之,而中国之经学,亦为他方之所无。中国经学最为高尚!论到中国之学术,舍此便无足多了。”据同学们说,孙先生的《国学大纲》还是分做经、史、子、集四部。按照蔡尚思的观念,孙德谦的批评和主张自然是莫名其妙,可是关于中国有无哲学一事的说法,与留欧以后傅斯年的看法不谋而合,近年来引起的争议更多,不能轻易斥之为毫无道理。中经西哲,不必强行牵混的意见,更值得一味以西为尊为准者认真反省。

诸如此类的深意在蔡尚思看来都不是问题,他于《中国学术大纲·序》中,专列一章与国中诸研究院商榷其所分国学种类,主要针对的是北平各校如北大、清华、燕京以及孔教大学的国学机构。北大研究所改为京师大学校国学研究馆时,明白分国学一门为哲学、文学、史学、语言文字学、考古学、艺术六组。蔡以为考古学可并入史学,艺术可与文学合一名为文艺学或文学。清华研究院国学一科,也有中国语言、历史、文学、哲学、音乐及东方语言等之分。蔡以为音乐可与文学归并,东方语言可与中国语言合一。孔大研究科则仍旧保守四库之遗意,分经学、史学、哲学、子、文学、集等部类。

蔡尚思的批评,目的是推出他的主张,即应改定中国学术为字、文、史、哲的新四部。概言之,“(一)字法学即文字学与文法学,(二)文艺学即文学与美术,(三)史地学即史学与地理,(四)哲理学即哲学与科学。以文字学、文学、史学、哲学为主系,而以文法学、美术、地理、科学附之”。其基本设想,一是按照新分类条理中国固有学术,如将经分别并入字文史哲四部之中;二是划分大类,统摄一般,不要区分过细。如哲学一类,有人要分中国思想为宗教学、政治学、伦理学、哲学等等;蔡“却要使之皆入于哲学之范围内,如曰宗教哲学、政治哲学、人生哲学、纯正哲学等等”。以先秦诸子而论,道家大部分在纯正哲学,儒家大部分在人生哲学,墨家大部分在宗教哲学,法家大部分在政治哲学。




二、国学形态下经学的地位



蔡尚思的分类,学与书还是混为一谈,所开列的详细目录,既分科目,又要归书,看似整齐,难免捉襟见肘。经书若不是经,经学当然也就不能成立。即使早期邓实等人并不否认经和经学,可是一旦回到诸子百家的状态,诸子一律平等,经学与诸子无异,也就没有经与经学的独尊,甚至没有了经学之说。

承认经和经学应该延续者,关于经学在国学中所处位置,也有不同看法。最早接触国学观念的晚清桐城派大家吴汝纶,主张治经要因文以求经意,“欲穷经者必求通其意,而欲通其意必先知文”。因为经为群圣的神志旨趣所寄,以文求意,如同亲自与群圣相对接,不必从旁揣测,并批评训诂、义理两派“不能究切乎法而心知其意”。受其影响,教育界直隶一脉多宗桐城古文,壬寅学制也较少读经内容。壬寅学制规划期间,吴汝纶提出学堂功课宜减:“中学则国朝史为要,古文次之,经又次之。”与张之洞以经学为宗的旨趣不同,提升史、文的地位,甚至认为习古文才是学堂保存中学的关键。

文或文学与经学的关系,到了民国时期屡屡演化出大的纷争。20世纪二三十年代,不少国文学系改名为国学系,如蔡尚思所说,上海一般大学的国学系以及无锡的国学专修馆,全是“国学”其名,而“国文”其实。中国“文学”观念的变异,始终困扰着人们的认识,中国文学系亦即国文学系应该讲什么,怎么讲,莫衷一是。早在1917年陈独秀任北大文科学长之时,就着手改革,首先即学科变动,而变动的关键,就是如何进一步在西学架构下妥当安放中学。对此见仁见智之事,立场不同,看法各异,分歧在所难免。《申报》报道当时的争议道:

陈氏之意,务在调和新旧两方面之思想,使“古代为黄金时代”与“愈至后世愈进化”两说并存,于是其中遂难免二者思想之冲突。故第一次文科教授会议,其间遂生无限之争论。此事吾人初未明其真相,兹据当时在坐某君之言曰:此次大学文科之争议,决非如外间所传闻,吾人直可断为当然之争议,且各出于良心之主张,……陈学长之本意,以为教授科目与其程序,皆应与世界普通之分类相合。其提案之要点:(一)哲学中不当立中国哲学西洋哲学之名,而于哲学史中始以地分之。(二)经书当依其性质分列文学、史学、哲学之中,不必再存经学之名。(三)讲中国文学史者自古迄今,讲中国文学者则当自今迄古云云。此种提案果确合于吾国情形否,姑不具论,要为世界言文学者普通之说法,然颇不合于旧派文学者之心理,反对最烈者为陈介石、黄季刚二教授。陈氏之意,以经为中国所特有,故无妨即特存经学一部,黄氏之意,以为文学史可自古迄今,文学又何必自今溯古。持之既久,遂不免言语之冲突。校长乃宣言再付评议会决议。

与陈黻宸、黄侃类似的看法,稍早时朱宗莱(蓬仙)1917年2月3日在马裕藻宴请的饭桌上也有相近表示:“大学分科讲文学,未知其范围如何?如系西洋式的讲授,则无从讲起,不特无以逾于桐城派,且恐流于金圣叹一路。”在场的钱玄同则认为:“此说余未敢谓然。论文学自身之价值,自当以美文为主(即所谓西洋式的),然说理、记事两种,既用文字记载,亦自不可不说明白。”

诸如此类的争议,后来陆续以不同的形式在各处反复出现,观念各异的人们说来说去总是无法让他人明白自以为明白的意思。中山大学国文系教授古直针对该系入学考试只有白话的情形,发起改革课程,以经为基本国文,子史辅之,课程设置分必修、选修二类。必修以群经、史传、小学、文选为主,选修则泛滥于经传、四史、诸子、专家、骈文、诗词。此举被认为大有改国文系为国学系之势,遭到容肇祖的反对,结果容被调整到史学系。此事被外界解读为复古读经,激成一场全国范围的反读经运动,凸显新旧之争的意涵,而使得经学的地位以及中国文学究系何物、该如何教、教什么的本旨被冲淡,甚至完全淹没。

吴汝纶设中学以清代历史为首要,未必涉及经与史的关系问题。另一些人看来,清代学术确有由经入史的趋向,进而演化为经由史出的观念。围绕章学诚“六经皆史”说展开的论述最为典型。后来,批评章太炎早期批孔并且获得章氏首肯表示受纳的柳诒徵,就以孔子为史家,而不以为经学家,主张“讲国学宜先讲史学”,因为中国的学问很多,且各有偏好,小学、经学、理学、文学、考古学等等,都很重要,专家各执一偏。但是要讲国学,必须先将各国的学问比较一下,中国的小学、经学、理学、文学等等比较他国特别发达,但是最初发达的,无过于史学,后来逐渐进步,尤其完备,所以讲国学宜先讲史学。人类的知识都是从经验出来,有经验才能知道种种事情的利害,这就是学问。中国有两个最大的学问的人,一个是老子,一个是孔子。这两个大学问家的学问,都是从史学产生出来的。“老子是周朝的柱下史,管理藏书,就如今日的图书馆,所以他对于周朝以前历朝历代的成败兴亡,以及各种社会人事的利害祸福,都看得烂熟,后来写了五千言,将他的学问经验,归纳起来,说了许多原理以及公式。大概人类的事,都逃不出老子所说的原理和公式。所以老子的学说,自汉以来,就是支配中国政治以及社会的惟一要书。孔子是删订经书的,其实各种经书也都是史书。明朝王阳明先生,清朝章实斋先生,都说是六经皆是史,所以孔子并不是经学家,孔子是一个史学家。孔子说:‘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孔子是据史书上的事情,看出道理来,讲明立国和做人的大义。一切人伦道德,所以应当如此,不可如彼的。并非孔子自己要创造一种学说,他是从史书上看出这种道理,是不可违反的。比如孝弟忠信等等德目,行之就与人群有大利,不行就使人群发生大害。所以孔子的学说,支配二千余年的人群,至今还是要信奉的。”

把孔子的学说从经学的高位拉回到由史而出的一般道理,把经书都看成史书,或者说经书本来就是史书,一方面固然使得经避免被打倒扫除的命运,另一方面也使经学从神坛跌落。更多的人在中西新旧的架构下看国学,又加上图书分类与学问分科的缠绕,多少显得有些无所适从。郭绍虞在《国学论文索引四编》的《序》中指出:“所谓国学,本含有二重意义,对于西学而言则为‘中学’,对于新学而言,则为‘古学’。国学,本不必死看作国界的表示。”这不仅给予“国学”二字以一种新意义,“同时也即给予一种研究国学的新态度与新方法。一般国学研究者,有时不免分别体用,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于是只作附会之论,不肯公允地作比较的研究,这即是过于把国学看成‘中学’的缘故。有时又不免抱残守阙,墨守着传统的见解,不肯运用近代治学的方法,则又是把国学看成‘古学’的缘故。这都不是我们所靳求的。我们认为一方面不应囿于传统的范围,不妨增加许多新辟的园地,于‘国粹’之外再顾到‘国渣’,同时也于‘国渣’中间整理出‘国粹’;这才见国故学的重要。一方面更应利用分工的方法,各自作专门的研究;先有某种学问的专门知识,然后再来整理中国的某种学问,才能创造新的术语,获得新的见解。这才见国故学研究的价值”。就此而论,“所谓国学云者,中国某某学某某学之共名而已”。

“国学”既然为新旧过渡时期的将就兼容,便体现出两面性,“所谓中国的古学,固可以扩充为较广的意义,固可以适用较新的态度与方法;同时,传统的见解与传统的方法,却也不会一时丧坠他的地位。学术固应该有时代性,然而假使有人以曲学阿世为耻辱,以抱残守阙为得计,那也是各人的自由。守经乐道,是多么好听的名词;说得时髦一些,提倡东方文化,恢复中国旧道德,也不失为动听的口号。在此种旗帜掩护之下,可以使国学成为所谓‘国粹’,可以使国学的研究,仅仅以儒家为中心,以经典为本位”。这种国粹式的国学有其时代性,“最明显的,是旧时所认汉学宋学之称。汉人宗经,成其文字训诂之学;唐人宗经,成其文学;宋人宗经,成其性理之学;明人宗经,以六经为注脚,成其心学;清人宗经,一方面实事求是,成考据之学,一方面以六经为史,成为史学。这都可以说一代有一代之学。然而,正因其范围过窄,对象相同,所以可以创为经学即理学之论:汉宋可以沟通,文道可以合一,那么,所谓一代有一代之学,其分别之点,也就很有限了。历史上——或习惯上——的所谓国学,就是这么一套,传统的势力,当然不会一时失坠”。正因为如此,《国学论文索引》里面,才不得不“既有文学科学之类,复具群经诸子之名”。

作为过渡时期所不能免的现象,而且事实所限,又不能不沿用已经约定俗成的名称,所以所谓国学,又不能不说是中国传统的古学研究的意思。不过,凡此种种的不得已,“也许将来渐渐走上科学的路,于是所谓群经诸子之学,便只同文选学一样,于是所谓‘国学’,便只是中国某某学某某学之共名,于是刘女士所编的论文索引,其分类标准也比较地可以单纯了”。可见,郭绍虞虽承认“国学”名称的有用及群经诸子的分别暂时不得不然,但长远和根本看,必须由西式分科之学取代。

相信西式科学的普遍适用,已经成为那一时期国人普遍信奉的观念。周予同认为,五四运动以后,经学时代结束,经学史研究登台。用历史的方法研究历史上的经学问题,其结果就是让言人人殊的经学各归本位,分属不同学科。连军阀何键也鼓吹:“要用最新的科学方法来研究国学,然后国学才有发扬光大的一天。”而用科学方法整理国故,最终结果势必用分科之学取代国学。叶秉诚复函宋育仁论国学学校,就毫不讳言道:

窃以近三百年来,知识上之学问已趋于科学世界,无论东西各国之学术,必须经科学方法之估定,始有真正之价值。吾国国学当亦不能外此公例,居今日而谈国学,若不受科学之洗礼者,窃未见其可以发扬而光大之也。夫吾国学术丰富,数千年来演成之独立文化,持与欧洲文明史比较,洵无愧色,只以近数百年中吾国学术停滞,少所启明,而欧洲学界锐进,一日千里,不独吾国国学望之瞠乎其后,即希腊罗马之文明,亦如横污行潦之比长江大河也。此非近百年之人智突过东西数千年之圣哲,实受科学发明之赐,而学术界乃有革新之成绩耳。此后中国国学苟无保存之价值则已,如其文明尚伴吾黄种以长存者,林敢断言之曰:必非从前抱残守缺之国学,而为新科学化之国学也。

用上述眼光考察宋育仁的国学专修学校,叶秉诚提出三条建议,其一,“学科宜准大学分科之预备,别为三类:甲,中国哲学类,经学、诸子学、宋元明理学、中国哲学史、宗教学、心理学、伦理学、论理学、西洋哲学概论、认识论、美术学、生物学、人类学、语言学概论。乙,中国史地类,史学研究法、中国史、东洋史、西洋史、历史地理学、经济学、法制学、文化史、外交史、宗教史、美术史、中国地理、世界地理、海洋学、博物学、统计学、人类学、地文学、地质学、测量绘画学。丙,中国文学类,文学研究法、文字学、训诂学、词章学、中国文学史、西洋文学史、中国史、言语学概论、哲学概论、美术学概论、心理学概论、世界史、教育学、语体文教授法。以上三科,均以国学为主,西学为辅。”

虽然号称以国学为主,却按照西学分类,把经学归入中国哲学类,是因为叶秉诚认为“无论何门之学科,未有不通世界同类之学,而能专精一国一类之学者,且欲使吾国固有之学将来成为世界之学,尤不可[不]兼通西学以为之导也。”原来宋育仁所分科目,以伦理政治教育修辞为主课,谓法孔门四科之遗意。“不知此近日各校共同所有之学科,且较孔门为精确为详备,今日纵使孔子复生,亦必舍周时及古代之德行政事言语文学,而教以现世通行之伦理政治论理文学,以其宏括而精密且最适于目前之实用故也。故经史子集虽不合于孔门之教科,而实为吾国专有之国学,为发扬国学之亟当从事,而孔门德行政事言语文学之遗意,则是为普通或专门学校所共采,固不必候国学之专修而后为也。若能发明原理改良进步以提供各校之采用,此则有待于国学专修卒业后而研究院之所发明者也。”概言之,国学专修为大学之一部,应该提高程度,实行大学学科的规定,以便将来适应四川大学的分科。如此办法,“不独学校得长存,而国学乃有进步之可望。”也就是说,唯有行科学之道,国学才能有生存发展之道。

其二,招生必须以中学毕业为合格。“国学以科学化为主旨,则凡有志研究国学之士,必须先具有科学之常识,绝非前日咕哔媛姝者所可得语也。为启发国学计,固须具中学之根柢,为造就有用人材计,亦必具备科学之常识,乃足以立身而应务,否则视学问为装饰之品,鄙世事为流俗之行,纵使学成古人,而己身为废物,此正吾国学术之不进,国力不振之所由。吾辈当力矫其弊,而必以科学常识基,以植其为科学至用之本。”讲究生源资质,目的仍在便于贯彻分科教学的科学化初衷。

其三,用途以预备文学教习为相宜。国学专修学校为发明国学原理而设,为学问而修学,这是学人应具之精神,即使所见浅深不同,应与各专门学校毕业生同一待遇。就社会专业性质而言,以预备国文教习为最宜。“国文为国学重要之位置,在现今各学校,咸以缺乏善良教习为通病,此非国文之难教,实教国文者无科学之组织故也。今国学既科学化,则将来卒业之人才,必能改良国文之教授,则国学之精神将普及于学子,而于不知不觉中受其感化,则养成东亚伟大文明之国民,皆于国文教授是赖,天下之大用,孰有过于此者乎。若藉国学毕业生之头街,而效无赖政客以为敲门砖,此不独非共和国民所宜出,而尤为孔孟程朱所深恶而痛绝者也。”

叶秉诚慨叹“国学衰微极矣,正赖海内宿学通儒出而改良,以扬国光而惠来学”。问题是,按照他的办法,无论分科教学还是注意生源素质,都以西式架构为准绳,如此改良国学,或许能够热闹一时,但能否达到扬国光而惠来学的目的,就不无可议。用这样的办法培养出来的毕业生担任国文教习,恐怕很难有令人满意的成效。马一浮即认为,国学这个名词其实不甚适当。旧时国学即国立大学之称。“今人以吾国固有的学术名为国学,意思是别于外国学术之谓。此名为依他起,严格说来,本不可用。”即使按照固有学术予以解释,“所含之义,亦太觉广泛笼统,使人闻之,不知所指为何种学术”。一般时贤所讲,或分为小学文字学、经学、诸子学、史学等类,大致依四部立名。可是四部本是一种目录,犹如现在图书馆的图书分类法。晋朝荀勗的《中经簿》分为甲乙丙丁,“《隋书·经籍志》始立经史子集之目,至今沿用。其实不妥”。

根据浙江大学学生各有专门的现实,马一浮主张讲国学第一须楷定国学名义,第二须先读基本书籍,第三须讲求简要方法。所谓楷定国学名义,即以六艺该摄一切学术,具体包括三个层面,其一,六艺统诸子;其二,六艺统四部;其三,六艺统西学。“六艺者,即是《诗》、《书》、《礼》、《乐》、《易》、《春秋》也。此是孔子之教,吾国二千余年来普遍承认一切学术之原,皆出于此,其余都是六艺之支流。故六艺可以该摄诸学,诸学不能该摄六艺。今楷定国学者,即是六艺之学。用此代表一切固有学术,广大精微,无所不备。”为此,他曾经准备撰写《六艺论》,“未成而遭乱,所缀辑先儒旧说,群经大义,俱已散失无存”。

马一浮泰和讲学自有其特殊背景,抛开学术以外的复杂因素,仅就学理立论,其主张显然是不满于当时中国的大学一切学问完全照搬西式分科设置,希望回归中国本来的形态。问题是,中国学问本不分科,即便后来传衍,历代也是各有各的分部,各有各的统法,要想定于一宗,用于说明既往,往往是费力不讨好的事。不过马一浮的目的并不在于研史,而是育人,所育之人必先笃信其说。至于是否可以统摄现在西来一切学术,马一浮声称:“自然科学可统于《易》,社会科学或人文科学可统于《春秋》。因《易》明天道,凡研究自然界一切现象者皆属之。《春秋》明人事,凡研究人类社会一切组织形态者皆属之。……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数。今人以数学、物理为基本科学,是皆《易》之支与流裔,以其言皆源于象数。而其用在于制器。……社会科学之义,亦是以道名分为归。凡言名分者,不能外于《春秋》也。文学、艺术统于《诗》《乐》,政治、法律、经济统于《书》《礼》,此最易知。宗教虽信仰不同,亦统于《礼》,所谓亡于礼者之礼也。哲学思想派别虽殊,浅深小大亦皆各有所见,大抵本体论近于《易》,认识论近于《乐》,经验论近于《礼》。唯心者,《乐》之遗,唯物者,《礼》之失。凡言宇宙观者,皆有《易》之意。言人生观者,皆有《春秋》之意。但彼皆各有封执而不能观其会通。庄子所谓‘各得一察焉以自好。’‘各为其所欲以自为方’者,由其习使然。若能进之以圣人之道,固皆六艺之材也。”这样逐一对应的说法,自说自话者固然觉得面面俱到,天衣无缝,但在学习西学出身者看来,岂止是附会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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