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之下有没有经学的存身之地,在清季基本不成问题。壬寅、癸卯间国学发轫,主要就是为了在即将全面推行的新式学堂教育中保存中国固有学问。随着科举考试的停罢,中国进入了西式学堂教育全面普及推行的时代。这一变化,根本改变了中西学的态势。历来中国对于外来文化,都是吸收内化,可是如今却有心无力。咸同以后,中西学两套知识难以兼得,必须融合。而科举考试几经努力,始终无法兼容西学,迫不得已,只能纳科举于学堂。朝野上下的初衷,应该是将中学保存于学堂之中,但学堂全用西式的分科教学,迟到的中学不得不顺应西学的架构,等于是用西学来裁剪中学。其结果,史学、文学等改头换面,勉强存身,其余则化入各个相应学科,只有经学,始终无法安置得当。张之洞设计并一再坚持的经科大学,也难以为继。这时人们还承认经学的特殊地位,经学不存,中国固有的其他学问则无所依附,于是考虑在西学体系之外保存中学。存古学堂的开设,首先就是要依照中国本来的状态保存固有学问。虽然关于中国学问是否分科以及如何分科的问题聚讼纷纭,始终无法取得一致,经学必须保存,大概有所共识。
保存国粹一派的政治取向与存古截然相反,学术理念也与存古立意不同,就此而论,国学一开始就存在不同取向,即使同是主张保存旧学,也有保存什么以及如何保存的分别。清季的国粹主义,一要还原诸子的地位,打破经学与专制的相辅相成;二要深究南明的历史,反对清朝的统治,所以对待孔子,或批孔,或主张儒与诸子并重,反对独尊。邓实发表在《国粹学报》的几篇关于国学的文章,实为系列整体,《国学今论》承认清代学术是经学一统,所谓“本朝学术,实以经学为最盛,而其余诸学皆由经学而出。学者穷经必先识字,故有训诂之学;识字必先审音,故有音韵之学;今本经文,其字体、音义与古本不合,故有校勘之学;校理经文,近世字书不足据,则必求之汉以上之文字,故有金石之学。又以诸子之书,时足证明经义,于是由经学而兼及子学;以经之传授源流详于史,于是由经学而兼及史学;以释经必明古地理,于是由经学而兼及地理学;以历法出于古经,于是由经学而兼及天文学;以古人习经先学书计,于是由经学而兼及算学。是故经学者,本朝一代学术之宗主,而训诂、声音、金石、校勘、子、史、地理、天文、算学,皆经学之支流余裔也”。各种附庸蔚为大国,仍然以经学为核心主轴。
不过,邓实对于清代学术的状况并不以为然,斥之为“一则伪名道学,以腴媚时君,一则著述虽富,或假手于其食客,是故清学而有此巨蠹之蟊贼,而清学亦衰矣”。他认为:“本朝学术,曰汉学,曰宋学,曰今文学,其范围仍不外儒学与六经而已,未有能出乎孔子六艺之外而更立一学派也。有之,自今日之周秦学派始。”与黄节的意趣相同,他所要保存的国学,并非外族专制之学,而是黄帝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学。为此,他专门写了《古学复兴论》。在他看来,“周秦诸子,为古今学术一大总归,而史又为周秦诸子学术一大总归”。复兴古学,就是要回到周秦的形态。
在《国学通论》里,邓实这样描述周秦与汉以后学术变化的情形:“汉以后神州之学术,在乎儒者之一家而已。儒者之学术,其大者在乎六经而已。周秦之际,百家诸子,并出著书,争以其术自鸣,而聚徒党,树标帜,皆思以其言易天下。故始而并起以创教,继而并攻以争教。在老墨则绌儒,在儒亦绌老墨,而老攻儒墨,老墨攻儒,儒攻老墨,墨儒交攻,并诸子之立沟树垒,互相攻击者,纷然淆乱,譬如耳目口鼻,皆有所明,弗能相通。天下之人,各为其所欲焉,以自为方。悲夫,百家往而不返,必不合,道术将为天下裂。”这种情形到汉代根本变化,“自汉武罢黜百家,表章六经,用董仲舒之言,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皆绝其道,勿使并进。于是而儒教始归于统一,天下归往,大道为公,汉以后遂无诸子。而郡国立学,博士置员,俎豆莘莘,乐舞锵锵,瞽宗翼翼,缝掖振振。自天子王侯,中国言六艺者,莫不折中于夫子,岂不盛哉?”所以邓实说:“神州学术,春秋以前归于鬼神术数,春秋以降归于史,汉以后归于儒,归于儒而无所复归矣。盖自汉以降,神州之教为儒教,则神州之学亦为儒学,绵绵延延,历二千余年而未有变也。”
邓实所向往的国学,是周秦之际的古学,而非秦汉以下的外族专制之学。他喜欢诸子百家的活跃,虽然不免纷乱,道术将为天下裂,却好过一尊之下的专制。他对天下归于一统也表示赞赏,可是认定君臣利用一统的统治术是万恶之源。在他看来,保存国粹,就是要恢复和保存周秦之际百家争鸣的学术,而复兴古学,其实是亚洲的文艺复兴运动。他说:
十五世纪,为欧洲古学复兴之世,而二十世纪,则为亚洲古学复兴之世。夫周秦诸子,则犹之希腊七贤也;土耳其毁灭罗马图籍,犹之嬴秦氏之焚书也;旧宗教之束缚,贵族封建之压制,犹之汉武之罢黜百家也。呜呼!西学入华,宿儒瞠目,而考其实际,多与诸子相符。于是而周秦学派遂兴,吹秦灰之已死,扬祖国之耿光,亚洲古学复兴,非其时邪。考吾国当周秦之际,实为学术极盛之时代,百家诸子,争以其术自鸣。如墨荀之名学,管商之法学,老庄之神学,计然白圭之计学,扁鹊之医学,孙吴之兵学,皆卓然自成一家言,可与西土哲儒并驾齐驱者也。夫周秦诸子之出世,适当希腊学派兴盛之时。绳绳星球,一东一西,后先相映,如铜山崩而洛钟应,斯亦奇矣。
不仅如此,周末诸子之学与希腊诸贤还有不少相似之处,如它嚣、魏牟的纵情性、安恣睢,即希腊伊壁鸠鲁的乐生学派。陈仲、史的忍情性、綦溪利跋,即希腊安得臣之倡什匿克学派。墨翟、宋钘的上功用、大险约而谩差等,即希腊芝诺之倡斯多噶学派。惠施、邓析的好治怪说,玩琦辞,即希腊古初的诡辩学派,也就是后来亚理士多德所谓名学。而“我周末诸子,本其所得,各自为学,波谲而云诡,不可谓非吾国学术史一代之光矣”。中国学术的衰微,就始于汉武罢黜百家。“夫汉武用董仲舒之言,尊儒术而表章六经,则亦已矣。诸子之学,其为神州之所旧有者,听其自存自灭可也,奈何而竟用专制之术,尽绝其道乎?此君子所以不恨于秦火之焚烧,不恨于咸阳之一炬,而独痛恨于天人三策之所陈为无道也。自是以后,诸子之学,遂绝于中国。义疏于隋唐,性理于宋元,帖括于明代,学术之途,愈趋愈狭,学说之传,日远日微。试一按其当时图籍,考之传记,欲求古先哲贤之片影,而亡有一存者,盖古学之亡久矣。”邓实不仅认为独尊儒术,消灭诸子,是中国学术衰落的开始和主因,而且造成中国“无学”乃至国将不国的状态,“学以立国,无学则何以一日国于天地。于是本国无学,则势不能不求诸外国。而外学之来,有其渐矣”。
乾嘉以还,学者稍治诸子之书,“道咸至今,学者之爱读诸子,尊崇诸子,不谋而合,学风所转,各改其旧日歧视之观。其解释诸子之书,亦日多一日,或甄明诂故,或论断得失,或发挥新理”,如孙诒让的《墨子间诂》,俞樾的《诸子平议》,刘师培的《周末学术史》等。诸子学与西学相因缘而并兴,究其原因,“一则诸子之书,其所含之义理,于西人心理、伦理、名学、社会、历史、政法、一切声光化电之学,无所不包,任举其一端,而皆有冥合之处,互观参考,而所得良多。故治西学者,无不兼治诸子之学。一则我国自汉以来,以儒教定一尊,传之千余年,一旦而一新种族挟一新宗教以入吾国,其始未尝不大怪之,及久而察其所奉之教,行之其国,未尝不治,且其治或大过于吾国,于是而恍然于儒教之外复有他教,六经之外复有诸子,而一尊之说破矣。此孔老墨优劣之比较,孟荀优劣之比较,及其他九流优劣之比较,纷然并起,而近人且有订孔之篇,排孔之论也”。其结论是,“学术至大,岂出一途,古学虽微,实吾国粹。孔子之学,其为吾旧社会所信仰者,固当发挥而光大之;诸子之学,湮殁既千余年,其有新理实用者,亦当勤求而搜讨之。夫自国之人,无不爱其自国之学。孔子之学固国学,而诸子之学亦国学也”。既然同是神州旧学,理应一并重视保存,不能保其一而遗其一。
诚然,邓实并没有完全否定经学,只是要打破经学独尊一统的地位,并认为唯有破除经学独尊,才能恢复中国学术文化的活力。所以国学保存会讲习国学,仍以经学列第一。其复兴古学,目的就是借此重振中国的学术文化,再现周秦百家争鸣的极盛。“故吾人今日对于祖国之责任,惟当研求古学,刷垢磨光,钩玄提要,以发见种种之新事理,而大增吾神州古代文学之声价。是则吾学者之光也。学者乎!梦梦我思之,泰山之麓,河洛之滨,大江以南,五岭以北,如有一二书生,好学信古,抱残守缺,伤小雅之尽废,哀风雨于鸡鸣,以保我祖宗旧有之声明文物,而复我三千年史氏之光荣者乎,则安见欧洲古学复兴于十五世纪,而亚洲古学不复兴于二十世纪也。呜呼,是则所谓古学之复兴者矣。”复古的目的全在创新,信古守成不过表象而已。
民初政治变革,反对经学独尊的思想变得更加激进。孙叔谦致函《甲寅杂志》记者谈国学,宣称:“神州学术,自汉武屏黜百家,独尊孔子,而规模一小。自六经为利禄之鹯,孔子为丹紫之獭,而规模又一小。百家去,则中国惟有儒学,而无国学。利禄盛,则儒学惟有糟粕,而无精英。数千岁政治之不能改良,学术之不能孟晋,道德之不能匡正,国势之不能振拔,谁生厉阶,至今为梗。未尝不太息痛恨独夫专制之祸,烈于洪水猛兽也。”仍然将独尊与专制等同视之。
到胡适提倡整理国故时,政治上的反专制已经并非主旨,学术上的反独尊却一脉相通。胡适批评清代以来三百年的古学研究范围太狭窄,虽然也有整治史书的和研究子书的,但大家的眼光与心力注射的焦点,只在儒家的几部经书。古韵的研究,古词典的研究,古书旧注的研究,子书的研究,都不是为这些材料的本身价值而研究的。一切古学都只是经学的丫头!内中固然也有婢作夫人的,如古韵学自成一种专门学问,如子书的研究渐渐脱离经学的羁绊而独立。但学者的聪明才力被几部经书笼罩了三百年。他们脱不了“儒书一尊”的成见,故用全力治经学,而只用余力去治其他书。可是前清用全力治经学,而经学的书不能流传于社会,倒是那几部用余力做的《墨子间诂》《荀子集解》《庄子集释》一类结账式的书流传最广。
《国粹学报》时期,尽管邓实等人对于经学独尊极为不满,可是经学在社会生活中仍是占有重要位置的实际存在,无法完全否定,国学不能局限于经学,但也不能不包括经学。而胡适整理国故时,作为学科的经学已经完全退出学制体系,因而在胡适的国学系统中,经学只是过去式,现在和将来,都完全不见了经学的踪影。他宣称:“国学的使命是要使大家懂得中国过去的文化史,国学的方法是要用历史的眼光来整理一切过去文化的历史。国学的目的是要做成中国文化史。国学的系统的研究,要以此为归宿。一切国学的研究,无论时代古今,无论问题大小,都要朝着这一个大方向走。只有这个目的可以整统一切材料;只有这个任务可以容纳一切努力;只有这种眼光可以破除一切门户畛域。”胡适及其所代表的北京大学同人理想中的国学研究,至少有一个中国文化史系统,包括民族、语言文字、经济、政治、国际交通、思想学术、宗教、文艺、风俗、制度等十门专史。经过重新条理的中国文化史系统,经学不再独立存在,甚至根本没有立足存身之地。
与胡适的认识类似的看法,在近代国学发轫之际便已经出现。1903年有人倡议在东京开办国学图书馆,设想的图书分类为:“一、道德哲理之部。《十三经》、周秦诸子、宋明理学之书属焉。佛典亦附属购置,以备东洋哲学之研究也。二、历史之部。正史之外,多搜别史杂史谱传,以资参考。《九通》等皆属此部。三、地志之部。一统志之外,广搜各省通志,各府州县志,乃至纪行等类之书。不论精粗美恶,以备为主。四、丛书之部。百数十种大丛书宜尽购。五、文学之部。诗古文辞曲类有文学趣味者,择购之。”
上述分类主要是针对图书,可是适用范围未必限于图书,倡言者进而主张:“图书馆若成,则凡有志于是者,可以开一国学研究会。以世界之新知识,合并于祖国之旧知识,十年之后,我国学之光焰,必有辉于大地者。”如何将世界与祖国的新旧知识合并,倡言者显然意在趋新,希望经学将来成为东洋哲学的一部分。他们之所以倡导国学,是由于留学生“欲学成而有所尽瘁于祖国也,或输入其理想焉,或整顿其实事焉,而要皆非深通国学不能为力”。不懂国学,缺少爱国心是一方面,无法有效地吸收内化外界新知识是更为重要的方面。
对于胡适否定经学及其独尊地位的说法,宋育仁予以严词斥责。胡适推崇古代结账式的书,如李鼎祚的《周易集解》,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唐、宋的《十三经注疏》,朱熹的《四书》《诗集传》《易本义》等,宋育仁认为,“此等书于经学只是外行,如初学治经用功时,自抄作揣摩本子尚可,然已落下乘,拿来作著作看,作经学看,则终身门外矣”。胡适断言“三五部古书,无论怎样绞来挤去,只有那点精华和糟粕”。宋育仁针锋相对地辩白道:“要须知经独不然,知此则知廿四史翻来覆去只有这点。”不通群经,则诸史不能提纲挈领。
经学应不应该继续存在的问题,并不因为胡适的消解和宋育仁的维护就烟消云散,主张国学者对此可谓聚讼纷纭。顾实的《国学丛刊》发刊辞意在“括举纲领,籍便来者”,分为小学、经学、史学、诸子、佛典、诗文等六大类。“此六类也,统名曰国学。纲举目张,万端待理,初学循此,终身有序。盖始基既立,而后广求知识于世界,其积极之造诣不可量,而消极之获益可得而言者。”经学仍是其中一大类。
在中西古今的夹击之下,国学究竟应当如何分类,令许多讲国学者大为头痛,其中的一大问题,就是如何安置经学。顾实的分类法,在不少讲国学者看来并不恰当。有人就批评章太炎演讲国学,分为经学、哲学、文学三类,“此亦因仍旧贯,自为违忤。经为旧名,言其形,哲为新名,定其实,以之并称,毋乃失当。章氏通人,而尚若此,其他宜无论已。”虽然意见各异,还是有不少讲国学者认同四部为图书分类而非学术分科,反对用中国的四部对应西学的分科。胡朴安就将国学定为七类,即哲理、礼教、史地、语言文字、文章、艺术、博物。闻宥虽然没有看到胡朴安的具体目录,却认为“大致允洽。其稍待补苴者,即艺术一名,当从四库成例,专属之书画篆刻音乐等类,而嫌其与旧名相混,则易称之曰美术类。其他医书、占卜、阴阳、五行之流,既已破烂断缺,则另为之立数技一门以总之。”如此,则分为语言文字、哲理、史地、文章、美术、博物、礼教、数技等八类。
闻宥的分类,很大程度还是考虑图书的归属而非学术的分科。不过无论如何,经学都失去独尊甚至独立的地位,成为西式哲理的一部分。有意思的是,宋育仁同样反对将经学立为单独一科,只是理据截然相反。他举办的国学讲习社在讲习专门学科时,批评“北京大学,立经学专科,外国学校,有历史分科,讲求国学者,因此遂以经史子集四部之名,分配为教科。孔经为欧美所无,而彼中大学五科,有道科,以其教经为主课。日本大学立哲学,以孔经立为哲学教科。夫四部乃分部书类之名,非支配学科之目。外域教经,专修宗教,所谓历史,专载事迹,犹且教经不标为专门之科,历史亦只为预科之助。日本支配孔经为哲学大科研究书,知其一端,推列可悟”。而中国的经史,“组合专门各学而成,今立学会为研究专门,自应以专门学业标名,而指定某经史及子家某家书为研究所占之专课”。所分专门为伦理学、哲学、政治学、法律、财政学、教育学、训诂学、文史学,另外单列女学,主要是使用的教科书不同。由于经史是组合专门各学而成,分门别类的专科自然不设经学一门,传统的经书分列于伦理学(《诗经》《礼记》《孝经》《孟子》《论语》及经注经说)、哲学(以四书为主课,兼有诸子)、政治学(《尚书》《周礼》《礼记·曲礼下》《王制》为主课)、法律、教育学、文史学等专门。
宋育仁的分类,视经史为综合,而非专门,所谓文史学,也只是将就而言。一般讲国学者,不少还是按照经史子集分类,如王易的《国学概论·导言》,就将经学列为第一。孙德谦的《国学研究法》,首认门类,将中国学术分为经学(含小学音韵学)、史学(含地理、掌故、谱牒、簿录、金石诸学)、子学(含儒道名墨十家之学及兵医术数诸家之学、魏晋玄学,宋明理学,以及艺术释老诸学)、文学(即选学与散文诗词曲等学),共三十余类。
相比之下,蔡尚思对于经学的否定最为彻底。他的《中国学术大纲·序》,专章痛批“古来分中国学术为经史子集四库之悖谬”,直言“还有更悖谬的,便是所说的甲部经学了。据我个人的意见,是要把这甲部经学根本取消,而将其分别归纳于文字学、史学、哲学、文学各类之中”。他概述先秦至宋代从六经到十三经的演变进程,进而一一指摘“经学”的悖谬之处。首先,孟子、荀子原来同为战国时的二大儒,后来却以《孟子》为经,而以《荀子》为子。孔子原与老、墨同为先秦三大思想家,如今孔子之书为经,老、墨之书却为子。况且不但后儒以孔子之书为经,道徒、墨徒亦分别称老子墨子之书为经(如《道德经》《墨经》)。后儒以老、墨为子,或许道、墨之徒也以“子”目儒。或“经”或“子”,“经”己“子”人,进退无据,自相矛盾。所以要把经中的《周易》《论语》《孝经》《礼记》《孟子》,并入哲学(即子学)中。其次,《尚书》与《史记》本无分别,今以《尚书》为经,以《史记》为史;《春秋》与《资治通鉴》相似,而今以《春秋》为经,以《通鉴》为史。以史为经,与以子为经同一悖谬。此外,《左传》《国语》都是左丘明所作,虽有内外之分,仍都是传。如今《左传》进而为经,《国语》退而为史。所以《尚书》《春秋》《左传》等经传,并列于史学之首。复次,《毛诗》与《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同样,后人却以《毛诗》为经,而以《楚辞》、汉赋、唐诗、宋词为集,所以《毛诗》列入文学之首。最后,《尔雅》与《说文》本无分别,今以《尔雅》为经学,而以《说文》等书为小学。所以《尔雅》应并入文字学。其结论是:“由上述看来,那以讹传讹,一误再误的经、史、子、集四库,实在应该改做文字学、史学或史地学、哲学、文学或文艺学的新四部,根本就不容有经学一个名词的存在。”
蔡尚思认定经学不能独立存在的理据,似乎言之凿凿,但仔细体察,也有些不言而喻的假设前提。他批评徐敬修编的《国学常识》分部很可笑,如小学原兼象形、训诂即字义、音韵即字声三部,徐书于《小学常识》外,另有《音韵常识》,象形、训诂却又不分立;另如指文学包含散骈古文、诗、词、赋、曲、小说等类,徐书于《文学常识》外,另有《诗学常识》《词学常识》《说部常识》。“按诗词一类,实为纯文艺的文学,文学的文学,至于古文,反比较不足以为代表。而竟颠倒,真是悖谬。”况且诗词小说要分,赋曲也当分,的确不无道理。可是他说古文不足为文学的代表,至少在古代的部分不无可议。至于指先秦诸子与六朝佛学、宋明理学,都在哲学范围之内,徐书分为《子学常识》《理学常识》二部,“似乎子、理二学的性质,竟有截然不同者。理学既当另编,《佛学》岂得独缺?”尤其是“不明经学实包有小学、文学、史学、哲学四部,而竟还有一部什么《经学常识》”,“观其分类,殊不一致,分不尽分,合不尽合,既没有系统,怎能使阅者明了”?这样的观念,难免将固有与外来后出相牵混之嫌。没有系统,固然不能使读者明了,可是附会外来后出的系统,非但难以理解前人,对于经学国学的解读也会似是而非。清季民国学人诸如此类义正词严的自信,凸显中西学已是乾坤颠倒,而学人阑入阑出二者之间,浑然不觉彼此不相凿枘。
不仅如此,蔡尚思还将批评的矛头指向各大学的国学研究机构。据他说,从前江瀚(叔海)、陈焕章(重远)常常对他表示,“认北大的国学研究所独没有‘经学’一个地位为大不对”。而在他看来,“其实北大的国学研究所的不另与经学一个地位,那是再对没有的”。“而最令人莫名其妙的,尤当首推大夏大学孙德谦同事,亦教国学大纲。他因看见我在《大夏周报》发表过《国学系一个名称之商榷》一文,便对我说:旁的我都表示十二分的钦佩;惟有以哲学包括经学一点(?),实在未敢赞成!要知道中国无哲学,哲学惟西洋有之,而中国之经学,亦为他方之所无。中国经学最为高尚!论到中国之学术,舍此便无足多了。”据同学们说,孙先生的《国学大纲》还是分做经、史、子、集四部。按照蔡尚思的观念,孙德谦的批评和主张自然是莫名其妙,可是关于中国有无哲学一事的说法,与留欧以后傅斯年的看法不谋而合,近年来引起的争议更多,不能轻易斥之为毫无道理。中经西哲,不必强行牵混的意见,更值得一味以西为尊为准者认真反省。
诸如此类的深意在蔡尚思看来都不是问题,他于《中国学术大纲·序》中,专列一章与国中诸研究院商榷其所分国学种类,主要针对的是北平各校如北大、清华、燕京以及孔教大学的国学机构。北大研究所改为京师大学校国学研究馆时,明白分国学一门为哲学、文学、史学、语言文字学、考古学、艺术六组。蔡以为考古学可并入史学,艺术可与文学合一名为文艺学或文学。清华研究院国学一科,也有中国语言、历史、文学、哲学、音乐及东方语言等之分。蔡以为音乐可与文学归并,东方语言可与中国语言合一。孔大研究科则仍旧保守四库之遗意,分经学、史学、哲学、子、文学、集等部类。
蔡尚思的批评,目的是推出他的主张,即应改定中国学术为字、文、史、哲的新四部。概言之,“(一)字法学即文字学与文法学,(二)文艺学即文学与美术,(三)史地学即史学与地理,(四)哲理学即哲学与科学。以文字学、文学、史学、哲学为主系,而以文法学、美术、地理、科学附之”。其基本设想,一是按照新分类条理中国固有学术,如将经分别并入字文史哲四部之中;二是划分大类,统摄一般,不要区分过细。如哲学一类,有人要分中国思想为宗教学、政治学、伦理学、哲学等等;蔡“却要使之皆入于哲学之范围内,如曰宗教哲学、政治哲学、人生哲学、纯正哲学等等”。以先秦诸子而论,道家大部分在纯正哲学,儒家大部分在人生哲学,墨家大部分在宗教哲学,法家大部分在政治哲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