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北京已经入冬,要穿羽绒了,广州前两天却依然炎热,全城短袖。好在,这两天终于变凉快了。如同人过中年,火气褪去,神态也变得清凉,转眼间仿佛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早上骑车去工作室的时候,满城都是风,吹得好不舒服,原先空气中的闷热感消失殆尽,告诉我们这座城市的秋天终于降临。下午,我们终于把从住进来就没有关过的空调关了,开了门,让风吹进来。在屋里看书累了,我把躺椅搬到阳台,从冰箱取出一瓶啤酒,再从书架抽出两本书,坐下,换个地方继续看书。
工作室在三楼,阳台大约九米长,一米五宽,放下躺椅后,刚好可以把脚踏在阳台的栏杆上。阳台外面是一棵大树,叫不出名字,密密的手掌大的叶子堆满了半边阳台。不停有风吹过,叶子发出沙沙的响声,依次翻滚,反射着下午的阳光,如同麦浪,勾画出风的轨迹。
看书累了,抬头看看四周。在密密匝匝的高楼环绕中,天空高远,仿佛看见麦田。
这一刻,有喜悦升起。
这种喜悦不属于创造,属于体验。
弗兰克尔在《追寻生命的意义》中曾提及,我们可以用三种不同的途径来发现生命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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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创造一种工作或做一件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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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体验某件事或遇见某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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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过我们对于不可避免的痛苦的态度。
曾几何时,我曾认为生命的全部意义在于创造。创造一些有价值的思想,让它以理论、作品、产品或者行动的形式呈现出来,让这些思想丰富这个世界。这是我认为个体对世界最有价值的贡献。
成为创造者,这是唯一一条战胜死亡之路,也是我为自己找到的道路。(《
我的创造观
》)
不过,今年的一些经历,让我不再那么非此即彼。我建立了一个小小的师徒社团,共同创造,这在以前不可想象。因为我曾是(现在几乎也是)一个非常理性的人,我以往的思维是:提出创意,然后找人一起做出来。而我在建立这个师徒社团的时候,并不确定自己想要做什么。那时候是年初,妈妈刚刚去世,在痛苦之余我有了许多思考,并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离开以前我所创立的工作,重新寻找人生下一阶段的创造物。这时候,冥冥中有个声音告诉我:“你应该尝试成为一名老师”,这是我未曾经历过的身份,于是我尝试了,它带给我一种不同的体验。我像浇灌花园一样培养这样小社团,而不是急着奔往终点。以前,在我的潜意识里,人是为事情服务的,当人成为工具,理解、信任和爱这些品质就消失了,这为我带来了许多烦恼,也阻碍了更多创造性的出现。而如今,在这个小小的师徒社团中,我放下了对目标的执着,两位徒弟也放下了自己原有的工作,下了决心跟随我,这让我们之间产生了一种以往我所没有体验过的关系,一种基于信任和可能性的关系,这种关系很美。
我不禁对以前的生活发出笑声,尽管是善意的。过去的生命就像一把剑,锋利,但单薄,因而易折。现在,我慢慢把这把剑的锋刃磨去,锻造成一把无锋的重剑。生命有许多面向,不是只能向前。除了创造,更有缤纷的体验值得我们驻足。于是,我慢慢认可坎贝尔在《神话的力量》中所说:
大家认为生命的意义就是人类所追求的一切。我并不这样认为。我认为人类真正追求的是一种存在的体验,因为这种体验,我们一生的生活经验才能和内心的存在感与现实感产生共鸣,我们才能真正体会到存在的喜悦。
或许,创造不过是生命中那么几个闪光的时刻,而存在,才是生命的基底和本色。
既然说了创造和体验,就不能不说说受苦。最近读了一本书,高尔泰的《寻找家园》。
这是个奇人。三五年出生,二十出头发表了美学论文《论美》,引起全国大争论,被打成右派,五七年发配到夹边沟劳教,侥幸不死(在夹边沟劳教的近3000名右派中,幸存者不足一半),文革后又被打倒,作为研究所的第一位“牛鬼蛇神”被关进牛棚,被各派批斗,八零年代出来了,又赶上“清除精神污染”、“反对资产阶段自由化”等运动,取消教职,禁止出版和出国,到了八九年又被牵连,秘密被捕长达三个多月,九零年代被迫逃亡国外,隐居于美国东海岸新泽西州至今。一生坎坷,却又一生强韧。
《寻找家园》是高尔泰的自传体散文集,看罢掩卷叹息(准确地说是掩kindle叹息,因为只有电子版才有繁体版,其中的第三卷讲述作者八十年代的经历,在大陆出版时被阉割),为什么经历过这么多磨难,高尔泰依旧那么勇敢,那么纯真?
例如,在1983年清污运动中,他被兰州大学剥夺教学与带研究生的资格,著作不准出版,后来有“中央首长关怀”,派校党委书记和文化部长在宾馆专门向他传达精神,他死硬不去。上面要他复课,但高尔泰非要学校为停课一事道歉,不道歉便不复课,硬是不下台阶,只能设法离开兰大。
又例如,九十年代初到美国,受佛教宗师星云上人邀请,以每幅一千美金的价格为西来寺画一百幅禅画。平生第一次赚了十万美元,却不愿意为了发财而继续画下去,也不肯为了融入主流市场违心的画糖水画,辗转到了新泽西州一处僻静的老人社区,花五万元买了幢低价小屋隐居。为了维持生计,妻子浦小雨还不得不到邮局上夜班打工补贴家用。
毫无疑问,如果没有这些苦难,高尔泰在学术和创作上的成就会更大。但另一方面,如果没有这样苦难,或许他的人格不会淬炼得如此纯粹。
这里面的得失,如何计算?
不用计算,一计算就落入下乘了。
没有体验的创造是单薄的,而没有受苦的创造和体验是浅薄的。
不管是创造者还是体验者,在走入更深的创造和体验过程中总会受苦,爱因斯坦后半生为了实现统一场论而受苦,维特根斯坦为了寻找自我而放弃了研究哲学到医院做杂工受苦,梵高这个可怜家伙就更不必说了,一辈子都在受苦。创造、体验、受苦本来就不是三条分离的道路,它是一体的三个面向,射向向同一个焦点的红绿蓝三色光线,到最终,它们汇合到一起,变成耀眼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