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回村扫墓。
我们从县城出发,爸爸、弟弟、弟媳、侄子、我、女友,两辆车,开到我出生的村子,村名叫那西朗。下车后,汇合上村里的亲戚,我们挑上宰好的鸡与鹅、还有鸭蛋、甘蔗、烧饼、炮仗、元宝和香火等,向着先人的墓地出发。
先是爷爷的坟。我和他没有交集,爸爸也没见过他。爸爸是遗腹子,他出生时爷爷刚好过世了。我算了一下,爸爸是四二年出生的,那时候奶奶四十岁,所以爷爷应该是四十来岁去世的。
然后到了奶奶的坟。这是我童年最重要的女人,超过了妈妈。因为是奶奶把我从恩平带来了广州,并且陪伴了我整个童年,直到我十三岁的时候她离开人世。在陌生的广州,奶奶是我童年最亲近的人,而我也是奶奶最疼爱的孙子。奶奶有四个孙子,年龄相仿,她却把几乎所有的时间都放在了我身上。我还记得在我没上小学的时候,奶奶每天上午都会和我搬来两张小板凳,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我没上过幼儿园),祖孙俩就这样坐上一两个小时,浑然不记得当时说过了什么。我还记得奶奶夏天总是穿着一件黑色唐装,那种民国时期的服装,偶尔她会说起过去,在爷爷去世后的艰苦生活,。而我印象最深刻的却是一个梦,在梦中,我躲在剧场的二楼,看一幕恐怖剧,内心恐惧而不敢发出声响,那一刻,奶奶站在我身后,默默地安抚我。
一种真相是,情感总会随着光阴的流逝而慢慢淡去,例如我再也无法重复第一眼见到去世的奶奶时的那种悲伤。那是八七年的夏天,我从广州赶回乡下,奶奶躺在棺木当中,神色如常,想起她曾和我度过的日日夜夜,不觉悲从心来。时至今日,我只能记得有过那种悲伤,却再也无法达到那种强度。我相信这是人类记忆的必然,因此虽然略感遗憾(特别是对于奶奶),却也不觉愧疚。
妈妈的坟就在奶奶不远处,相隔只有十米。妈妈的坟是去年新修的,去年的二月,我亲手把她埋葬,雪白的骨灰放在米白的坛子里,被褐色的土所覆盖。一年不见,草长得特别茂密。我们用锄头除了草,清理出地面,在上面插上香,点上元宝,摆好祭祀的食品,我对着妈妈的坟头默默拜了三拜,那一刻,我在想,我对妈妈的记忆,会不会也会像对奶奶的记忆一般,渐渐地淡去呢?
从某些面向来看,时间是特别残忍的存在,它会让那些特别重要的人和事在你心中慢慢褪色、变淡,最终变成一个可以轻松向人叙说的故事而不是一粒只能独自吞咽的药丸。而从另外一些面向来看,时间又是特别慈悲的存在。它让你慢慢地放下过去的刻骨铭心,好让你容纳更多新鲜的经验,让你被新的人、新的事、新的情感所填满。
想到这,便少了些遗憾。
今天天阴,没有太阳,也不下雨,适合扫墓。亲戚们并不觉得扫墓是件悲戚的事,更多不过是每年一度的习惯性的纪念,按仪式走完,事情也就结束了,整个过程反倒更像郊游。我也说不上什么情绪,随着大家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旁边是灌满水但还没插秧的稻田,倒影了周围的丘陵和整个世界。我记得五六岁(或者更小)的时候,爸爸一大早带我到田里插秧,也是这样的水田。那时候太阳刚刚升起,远处的群山遥不可及仿佛背景,到今天才蓦然想起那些遥远的山就是我今天走过并且拜祭过的先人的坟墓所在的山岗,这些当年世界尽头的山岗并不遥远,离村不过一公里的路程。我还想起当年的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淤泥中跋涉,突然一下子失去平衡,将要倒下的时候被爸爸回头一下子拉住,笑着对我说“要小心呀”,爸爸的笑脸在朝阳的映衬下是那么年轻。那时的我和爸爸,所在的位置是在恩平的那西朗村,时间大约是在一九七九年。转眼间,我已经走了那么远,走到了二百公里外的广州,走到了两千公里外的北京,也走过了许许多多更遥远的距离,我也经历了那么长而深远的时间,经历了离别、成长、伤痛和沉淀,经历了奶奶和妈妈的离去,并且即将经历爸爸的离去。在田间的小路上我思考这一切,这段路仿佛我的一生。于是,我只有跟在众人背后,默默地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