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札幌静悄悄的。

的确是另一个国度。

（札幌中岛公园）

落地前几小时，在浦东机场免税店里，刚好围观了一场常见冲突。血气方刚的女青年带爸妈出来旅行，爸爸要买免税烟，收银员说你这两条都要自己带走的，不能买了回来提货。女青年说：那到达的免税店有卖吗？他们想买，又不想带着几条香烟上路。

收银员面无表情，只管低头算两条烟外的东西，女青年又问一遍，出来的免税店有卖吗？收银员脸对着她爸：要买吗？

女青年怒了：你怎么回事，我问你问题你为什么不回我？

收银员抬起麻木的脸回答：我不在那个免税店上班，我怎么知道？

女青年更怒了，你这什么服务态度？随即把已经打印出来的收款单一扔：不买了！我们走！拉起她爸妈的手，气冲冲走出去。

大概二十来岁的男收银员，脸上一点波澜未起，只嘟囔了一句：浪费时间。

排在后面的我，全程尴尬，也只好一脸木然，让他赶紧买完单，我要赶紧赶飞机。

站在女青年一边我能理解，喂，我来买东西，服务不就是你该做的事情吗？

站在收银员这边我也能理解，日，早上六点开始上班，回答了几十遍同样的问题，我又不是机器人，我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看到你气急败坏的面孔，我就不想理怎么了？

落地札幌后，我一次次感觉到，日本人，可真像那种智能机器人。

车刚开进停车场，会有人满脸含笑用十分标准化的姿势挥动指示牌，指挥停车倒车，一律都是开心表情，嚯，不可思议。马上想起上海每一个停车场里，都会冒出来几个野豁豁的上海爷叔，大声喊着，往这边打死打死啊，唉，我叫你你怎么不听？！没办法，我一听到别人十万火急的大声嚷嚷，就智商急速下降。

坐日本国内航线，空姐竟然从头到尾保持笑容，哪怕是她坐在前面椅子上的时候，进到商店不用说，从一开始的欢迎光临，到一系列像真正接待一个上帝的点头哈腰，哇，原来买点东西能有这种待遇。

北海道跟东京，大阪不同，气温下降十度，分贝下降五十格，放眼望去，每个地方都像刚打扫过一样干干净净，不管札幌室内的电车还是偶尔坐上的小火车，都静默地像一列无人列车，在早餐室吃早饭，不小心掉个勺子，声音之大犹如犯罪，隔壁桌情侣说话的声音，让我想起以前上课时，和同桌偷摸聊天的情形。

日本人该多自律，才能做到这种程度？

曾经看过有国人评价我们这批对现代文明略有要求的人，说中国才发展多少年，就开始用先进国家的要求吹毛求疵，大概意思是说，你一土锤中国人，你也好意思要求别人不随地吐痰，不乱摁喇叭，不在公共场合吸烟，大家不都是一块糙过来的吗？

你凭什么要求我？

这是每个中国人理直气壮发脾气的原因。

但在日本就不一样，你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苏米麻三，对不起，每个人都带着一种“生而为人，我很抱歉”的谦卑。

村上春树写他住的地方每个月只收一次酒瓶，于是每月一次他拿了几大袋子的威士忌酒瓶走向垃圾回收点，邻居大妈总会嘀咕几句：怎么能喝这么多？好啦，如果有国内大妈对你这么说，你会不会理直气壮翻白眼过去，关你什么事？

我能想象村上春树每月一次脸上浮起的讪笑，对不起，就是喝了这么多。

另一位女作家江国香织，喜欢在大街上吃刚从超市买的面包，吐司淡淡的甜味，面粉香喷喷的味道，真好吃啊，虽然那些遛狗的大爷大妈看到吃面包的她会侧目，还是决定要在街上吃。

很抱歉，虽然任性，还是决定在街上吃了。

因为一句抱歉，很多行为都变得很可爱。不想给别人添麻烦，所以做什么事情，都怕妨碍到别人。

（钏路湿原休息室） 

日本人是我见过最接近机器人的生物，永远面带微笑，永远一丝不苟，在食堂吃饭，自动贩卖机出的券说14:01分取，真的分毫不差，到14:01分一份生姜猪肉饭准时出现。

将来这些人，都会被智能机器人取代吧？

可怕的是，为了不给人添麻烦，日本早早进入少子化社会，乡下到处都是七八十岁的老人，尽管每家餐厅每个旅馆都有小朋友专用餐具专用拖鞋，小孩比狗还要少见。

粗鲁问着凭什么的人，理直气壮越生越多，而那些怕给别人添麻烦的人，说着一句又一句抱歉，拼尽全力减少自己活着的证据。

生而为人，你抱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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