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不知道该带着怎样的纠结,来写这些诗人。细想来,莫不该是一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哀伤?
我也不知道诗人是否是一种精神贵族的称谓。但读到他们的诗与故事,我的脑海里浮现的是乞丐。
有人绣口一吐,就是半个盛唐。有人默默无闻,诗追魏晋。
如果“诗是什么”是一个不好回答的问题,我们能否说明“何为诗人”?
诗人这个社会群体,是有内部分化的。有人凭一手好诗功成名就,却也有人守着自己对诗的信仰,穷困潦倒。
这,就是有诗的社会给诗人的人生馈赠。
有的诗人注定是小众诗人,他们不像大众诗人那样,跟风。有的诗人注定是大众的诗人,他们不像大众诗人那样,为权贵歌功颂德。
大众诗人是一群迎合手持话语权的权柄的少数人的诗人。他们的诗从不会为自己而吟,更加不会为天下苍生而作。大众诗人才是真正为统治阶级服务,用诗歌的社会教化功能塑造出文化中的乌合之众的那群诗人。尔曹身与名具灭。
读完《箧中集》,读罢王梵志,我作如是想。
《箧中集》的七位诗人是小众诗人,王梵志是大众的诗人。
一.
先说《箧中集》。
四库全书《提要》称:
《箧中集》一卷,唐元结编。结有《次山集》,已着录。是集成于干元三年,录沈千运、王季友、于逖、孟云卿、张彪、赵微明、元季川七人之诗,凡二十四首。
箧是储物的器具,大的叫做“箱”,小的叫做“箧”。这七位诗人的作品,由唐代诗人元结集录。他们七人是元结的好友。
这七人的诗,得以选入《箧中集》的,都属精品。其余诗作不够优质的,都视而不见了。所以《箧中集》说集录的作品就这些了。
故《提要》曰:
即七人所作见于他集者,亦不及此集之精善,盖汰取精华,百中存一。特不欲居刊薙之名,故托言箧中所有仅此云尔。
元结在《箧中集•序》中说明了集录的依据和意义:
风雅不兴几及千岁,溺于时者,世无人哉!呜呼!有名位不显,年寿不将,独无知音,不见称显死而已矣。谁云无之,近世作者更相沿袭,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词,不知丧于雅正然哉!
风雅是诗经的传统,那是一种中国古代诗歌发生时期的状态,具有兴观群怨的特点,手法以赋比兴为特点。经由历史嬗变,这风貌已不存了。
诗的历史由元结的观点来看,并不是进步的历史,而是衰退的历史。古人恰是以为自尧舜以后至礼崩乐坏,正是王道衰微的历史。故而诗的历史命运,与道的历史命运是一致的。
诗道衰微,表现在唐诗上,有三个缺点,分别是:拘限声病,喜尚形似,且以流易为词。这三个缺点,《箧中集》收录的七位诗人都没有。
这三个缺点究竟说明的是什么呢?下面,让我们做个诗歌理论的梳理,来解释一下。
(一)拘限声病。
声病由南朝齐时“永明体”诗人沈约等人提出。
具体指作诗应当避免的八项弊病,即“八病”:平头、上尾、蜂腰、鹤膝、大韵、小韵、旁纽、正纽。
此观点提出时即招来批评。又,严羽《沧浪诗话·诗体》说:“作诗正不必拘此,弊法不足据也。”
根源于刘勰《文心雕龙•总术》对文术作出“有韵者文”的论断,至唐代,近体诗的格律有了系统化的规范。
唐代没有什么“诗话”,诗话都是后来的东西,唐代诗格最多。
关于诗歌写作的理论,如崔融《唐朝新定诗格》、徐隐秦《开元诗格》、王起《大中新行诗格》,皆以格律诗的韵律规范为首要问题。其次的重点,包括对偶、句法、结构、语义等方面。
由是律诗的规范得以确立。元好问《唐诗鼓吹》以七律为唐诗代表,李怀民《重订中晚唐诗主客图》以五律为唐诗代表。律诗成为唐代诗歌的标志性诗体。
好吧,律诗流行,想要名利的人,自然会创作律诗。不想要名利只为追求艺术的人,也会被新兴的诗体吸引。
但偏偏《箧中集》的七个诗人要写魏晋风格的诗。魏晋的诗,不讲究声病。
不讲究声律,是否诗就写不好?这不消费口舌,请看官自行朗诵几首,就知他们诗歌声律的美妙了。韵律如何,终是在吟咏中见得,岂可用教条求其美妙哉!
这说来也算是“得鱼忘荃”了。
(二)喜尚形似。
“形似”用于评诗,唐诗以前,必说钟嵘《诗品》。钟嵘虽反对八病说,而元结亦反对声病,然元结并未因“敌人的敌人是朋友”而称道钟嵘。
究竟何为“形似”?
且看钟嵘评张协的“上品”诗时说的一段话:
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雄于潘岳,靡于太冲,实旷代之高手。
这位旷世绝顶高手张协的“形似”高在哪里呢?让我们看几句他写雨的诗:
《杂诗》其三曰:“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
《杂诗》其十曰:“云根临八极,雨足洒四溟。”
闭上眼想一想,生动形象啊!比喻用得把气势展现出来了,细想竟觉身临其境,可谓状物至大至微。
这“雨足”的“足”就见得炼字功夫,诗歌史上“雨足”的语典便是由此而来。雨足一语,竟让雨生生地动了起来。不然光说下雨落雨洒雨降雨,都是大俗话,听着不痛不痒,全无一点雨在下的感觉了。
这样的诗句读来有一种“丽”的审美趣味。虽然层云骤雨,也觉笔调清绮明丽。
但这种形似功夫,诗经里没有,魏晋诗歌里也没有。
如诗经《风雨》曰:“风雨凄凄,鸡鸣喈喈,既见君子,云胡不夷”,这就直接起兴。不去写雨具体怎么个凄凄,那是因为要言志,不是要写这雨。
再说那民歌的传唱,有其情意一贯,却不会时刻景物一律。所以民歌若是把具体的雨这类事物描摹得形似,反倒没了共鸣,便失去了传唱这一锤炼打磨的文化情境,更无语言的朴与真了。
以上两点就是“形似”面临的短板。
若是对待诗歌,在价值取向上,强调技巧的人,少不得要在形似的修炼上费力气。今人讲文学史的前进,也多抓着这技巧的精细化不放。殊不知用技巧的心思钻进技巧的窠臼里,要出来却难了!
出不来,便道不出言志的诗,咏不出情真的句,反倒让文学在形式主义的阴影里倒退了。
且看孟云卿《古离别》云:“但见万里天,不见万里道。”
再看元季川《古远行》云:“纵远当白发,岁月悲今时。”
莫不是大处着手,远处落笔,而情志跃然纸上乎?
(三)以流易为词。
“流易”分别说的“流”和“易”。
《南史》卷二二《王筠传》载沈约对王筠说:“谢眺常见语云:‘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近见其数首,方知此言为实。”
这流就是说诗的圆美。清丽诗风,自此盛行。
何谓“圆”?《大戴礼记•曾子天圆》:“天道曰圆,地道曰方。”《庄子•说剑》:“上法圆天以顺三光。”圆是天的属性。天道清,圆便是说诗风当清丽灵活,如天运而万物流转。
“小谢”谢朓之前,那些好玄学的人作诗,喜欢用辟字。那个“大谢”谢灵运动不动就从《易经》《庄子》里请神,搬出来的语典事典够得人翻字典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多过书似的。
所以读来不易啊!于是小谢的好朋友沈约跳出来讲“三易”了。
《颜氏家训•文章篇》载:“沈隐侯(沈约)曰: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识字,二也;易读诵,三也。”
唐代格律诗认祖归宗,倒是可以算到谢朓和沈约的永明体那儿去。元结反对格律诗,自然要把“流转”和“三易”拿出来涮。
诗歌文辞若是一味的“清词丽句”,反倒是海鲜啤酒吃多了逗起了痛风的感觉,读着闷痛,提不起精神。
谢朓、沈约、钟嵘都赶上了诗言志向诗言情的理论嬗变的时髦。诗不是不可以言“情”,志未尝不是离情而发。但从那小清新的调调里流露出的软绵绵的情,又岂是真硬汉好男儿的情?
诗本是歌,说来三易,是无可厚非的。但要说诗歌的文化传承,就另当别论。
浅易与浅薄的界线比沟还细,不潜下心读书的纨绔子弟自然分不清,否则怎会做出一堆花柳气息的淫辞丽句?
要传承古人的文化,于写诗上,定要下足了训诂的功夫。这功夫一到,用字便意到字到,是不该强加上“三易”作为准绳了。
(四)
综观上述三个缺点,倒让我想到另外一个问题,一个关于“问题”本身的问题。
元结的《箧中集》,恰恰是以七位小众诗人的诗歌为范例,在打开南朝文论中的三个核心问题。
这三个问题分别是:诗言志还是诗言情?韵律于诗歌创作中的地位是什么?诗风呈现的审美趣味该以哪种为好?
诗歌发展的历史,让这三个问题在南朝出现。但我们现在去打开这三个问题,若从南朝文论的讨论入手,并不能得到可靠的答案。
但若是从南朝之后的唐朝去打开呢?通过《箧中集》,我们发现,我们本来要打开的问题自身的意义在消解,而这些问题只是指向另外的问题的路标。
如果把一个问题放在另外的时代去打开它,它会指向真正的问题的症结所在。
所以,不是在诗言志与诗言情中做二选一,而是该讨论以志为主时的志与情的关系是什么。韵律于诗歌创作,其地位也不是核心,而是该讨论在怎样的创作心理状态下会有美妙的韵律自然生成。至于审美趣味,本就无高下之分,只是个人喜好罢了。
在唐代的诗歌中找到南朝文论的影响,其理论实质,就一目了然了。
这影响是在社会文化语境中发生的。所以,当诗倾向于言情,而文化的情流于奢靡,诗还有什么气质可言?当韵律成为标准,作诗本为自由,那不就是拿韵律来作茧自缚?再说这清丽,本无可厚非,但权钱诠释的清丽,入诗就是一股子俗气!
二.
(一)
元结《序》接着讲了这七位诗人的生活概况:
吴兴沈千运独挺于流俗之中,强攘于己溺之后,穷老不惑,五十余年。凡所为文皆与时异,故朋友后生稍见师效能。佀类者有五六人,呜呼!自沈公及二三子,皆以正直而无禄位,皆以忠信而久贫贱,皆以仁让而至丧亡,异于是者显荣当世。
说来又是老桥段了。好人没得官做没得钱赚。人品好是人品好,身居贫贱,这滋味儿也到底是不好受的。
只是这些人活得还是不好。不只是不好,是“还是”不好,就像丧家犬一样不好。
时过道迁,于时代乱流中力挽狂澜的人,当数圣人吧。然而孔孟之后,唐代无圣人!但总有读书人,还念着学过的诗,心怀复兴之志。
这七位诗人,都活跃在安史之乱发生之前。那时,盛唐。
王维说:“圣代无隐者,英灵尽来归。”高适说:“幸逢明君多招引,高山大泽征求尽。”李白也来凑趣:“群才属休明,承运共跃鳞。”都鱼跃龙门了。
于是李林甫顺着杆儿往上,说:“野无遗贤”。杜甫一众才子就呵呵了。
然而《箧中集》的七位诗人,虽然在官僚体制之外,却并不以此为悲哀。
他们以上古隐士为榜样。例如推辞肃宗备礼征召的沈千运《云中作》诗云:“如何巢与由,天子不知臣。”
正因避开官场,才避开祸害,得以保全性命呢。
王季友《寄韦子春》诗云:“吾以不材寿,非智免斧斤。”这是用《庄子》里的典故。于逖《野外行》亦见类似思想:“幸以朽钝姿,野外老风霜。”
真的就这么安心么?
读沈千运《感怀弟妹》:“近世多夭伤,喜见鬓发白。”鬓发白了,却不叹年华老去,只说自己尚还活着,可以活到老年,这个“喜”,莫不是一种悲哀!
这七位诗人多有诗作描写贫苦的生活。
如孟云卿《寒食》诗:
二月江南花满枝,
他乡寒食远堪悲。
贫居往往无烟火,
不独明朝为子推。
贫苦寒士时常揭不开锅,家里本就少有烟火。所以富贵人家的寒食节,于他们又有什么意义呢?
沈千运不做官,他就真的安贫乐道吗?我很喜欢他的《濮中言怀》:
圣朝优贤良,草泽无遗匿。人生各有志,在余胡不激。一生但区区,五十无寸禄。衰退当弃捐,贫贱招毁讟。栖栖去人世,迍踬日穷廹。不如守田园,岁晏望丰熟。壮年失宜尽,老大无筋力。始觉前计非,将贻后生福。童儿新学稼,少女未能织。顾此烦知已,终日求衣食。
痛怨而谤曰讟。迍,安步也。诗曰:载踬其尾,踬,跌也。廹,同迫。其他字都好认了。
沈千运面对穷困生活,终是“始觉前计非”。他穷得要向朋友借钱粮了。而自己的子女年幼,于农事不能出力。生活真的艰难。
(二)
除了穷与达,我倒是想到另一个问题。
秋与冬,都是一样冷。心凉时的风都是刺骨的,这冷便没了差别。
但人与人可是一样的人?
若说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本质,那由这本质反向定义出的人,就是个抽象的人。
然而具体的人都有自己的个性,人与人正因有这个性差异,才有“人”可言。
是故一定要以抽象的“人”将具体的人绳之,岂不是“杀”人?
于是来想这“诗人”,便正是以“诗”的个性化差异来说明这个“人”的。
不过,这抽象的“人”如果是一种理想化的人生目标,又另当别论了。
却不是谁想用那抽象的人来约束具体的人就能轻易得逞的。那种约束来源于资本和权力对人的奴役,它存在于社会关系中,通过社会中人与人的地位分化,来引导人的行为。
但这理想中的人,不是本应该自由么?所以理想化的“人”,恰是对抽象的人的反抗。
《箧中集》七位诗人,恰是用自己理想化的生活来诠释这理想化的“人”,在用诗歌呈现这种生活,来实现自己生命的回归。
这与魏晋风度之下的诗歌迥异!
有学者拿《箧中集》七位诗人的作品与魏晋诗人的作品做比较,认为此七人复古,却不得魏晋风度那精神上超然脱俗的自由,亦无想象力的奇妙,终是被自己现实生活所禁锢的吟咏。
我不敢苟同。
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所以魏晋诗人与这七位诗人,都有着共同的悲哀。但也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活成有钱人的样子。阮籍嵇康再不得志,也不会穷得揭不开锅吧。
所以,《箧中集》七位诗人是小众诗人,就是在于他们在具有“贵族”性质的大众诗人里,是没钱没权的小众。但他们诗歌的艺术价值,就来自于写自己穷困生活的真实。否则所有的复古,都是试图唤醒坟墓里的腐尸,于文化的发展,又能有何意义?
所以,他们的古色古香,还是在他们对自己理想生活的现实描述里。
他们的理想生活里有令人心痛的贫穷。且看孟云卿的《今别离》:
结发生别离,相思复相保。如何日已逺,五变中庭草。渺渺天海途,悠悠呉江岛。但恐不出门,出门无逺道。逺道行既难,家贫衣裳单。严风吹积雪,晨起鼻何酸。人生各有志,岂不怀所安。分明天上日,生死誓同观。
贫贱夫妻,此诗读来定会哽咽。“严风吹积雪,晨起鼻何酸”,平实,但得情景交融,这鼻酸,是冻的,也是心里难受哭不出来酸的。“但恐”句用顶针,读来一口气连贯地让人心里感到了“但恐”的纠结无奈。“人生各有志,岂不怀所安”,切情入理,然“生死誓同观”,其于理顺势而得,却让前面积攒的情全部爆发,于生死之前倾空所有悲哀,却让那难受弥漫心间。
不是所有的小众诗人的作品都好到没朋友。时人对孟云卿评价极高。
元结《送孟校书往南海诗序》称:“云卿声名满天下”。杜甫与孟云卿交笃,作《解闷》其五称孟云卿:“一饭未曾留俗客,数篇惊见古人诗。”高仲武《中兴间气集》赞孟云卿:“然当今古调,无出其右,一时之英也。”
再看张彪《杂诗》中的几句,又能读出另一种意味:
商者多巧智,农者争膏腴。儒生未遇时,衣食不自如。久与故交别,他荣我穷居。到门懒入门,何况千里余。
世人功利心重,为利益争抢,费尽心思。儒生没有这心思,也不屑于算计这些,只要不逢时,自然生活温饱都成问题,尤其那些不是富二代官二代的读书人!世人都嫌贫爱富,自然有钱的朋友都要躲着穷儒生了。这几笔,刻画世道人心极是深刻。
对世道人心的刻画,让我想到了王梵志的诗。看看篇幅,嗯,还是留待下一章再讨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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