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样的人民，就有什么样的“利维坦”

某星球的某大陆，有一群智慧生物，我们姑且称之为“人”。

他们的日常生活一般处于三种状态， 第一种叫竞争 ，这个很好理解，资源是有限的，你不去争夺，就要挨饿，所以这里天天暴发战争，时时有生命危险。

第二种状态叫荣誉 ，这当然也是竞争，是精神层面的，人人都很容易激动，常常觉得自己受到了污辱，要奋起反击。

最后一种状态叫猜疑。 人们觉得这种自相残杀的状态，没有人能最终得到好处。于是他们开始签停战协，议约法三章，制定各种和平相处规则。但问题是，定规矩容易守规矩难，没有严格约束手段，人人都怀疑对方偷偷犯规让自己吃亏， 没有永恒的朋友，也没有永恒的敌人 ，人人都想先下手为强，所以停战协议每一次都不了了之。

这种状态持续了很久，以至于社会长时间没有进步，再这样下去，大家都得玩完。所以，一些有识之士大声疾呼大家团结起来，推选出一个公认的首领，彻底结束这种自相残杀的状态。

为了能让所有人都服从首领， 这个人必须拥有绝对的、不容被挑战的权威，拥有军队和武器，拥有合法的生杀预夺的权力，人人都需要把收入的一部分拿出来，以维持这位首领及其庞大的管理机构的统治。

但立刻有人提出异议，如果这个人利用手上的权力，为所欲为，残酷地对待我们，怎么办？

所有人都沉默了，请神容易送神难，你把枪交给一个拥有绝对权力的人，谁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讨论再一次无疾而终。可这一次，无序战争状态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场瘟疫改变了一切，人们纷纷死去，包括那些最强大的人，各自为政让人民无法团结起来，对抗瘟疫。

大家想来想去，只有接受“拥有绝对权力的首领”这一条路了，至于日后滥用权力的问题，等我们能活下来再说吧。

后来有一位叫霍布斯的英国哲学家，写了一本书，借用了圣经中上帝制造出的怪兽的名字，将这位首领称为“利维坦”。

人们赋予利维坦以下的权力：

有权力制定规则

有权力做出任何司法决定

有权力宣布战争

有权力处罚任何人

而且，人民不能夺去 利维坦 的权力，

不能质疑 利维坦 的决定，

利维坦 也不能被处以任何形式的处罚 ……

大家都能看出来，利维坦就是现代国家和政府的比喻。

人民选出了“利维坦”，不但打败了瘟疫，还重整了社会秩序，人人安居乐业，达到了路不拾遗的地步（因为小偷会被剁手），经济飞速发展，人民物质文化生活水平日益提高。

可饭吃饱了，有人反而开始怀念以前自由自在的生活，认为“利维坦”限制了自己的自由。

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不满，推翻“利维坦”的声音也越来越大。大家于是开始重新坐下来讨论上次那个悬而未决的意见。

要我说，谁不喜欢“利维坦”，谁就用暴力推翻它就行了，还开什么会讨什么论耽误什么功夫啊？

但你知道，有些民族是认死理讲逻辑的，“利维坦”是大家一起订的契约，要推翻它，那也得说服大家同意才对啊。

围绕如何处理“利维坦”的争论 ，人们的意见逐渐分成了两派，我姑且 称之为“保利派”和“反利派”。

“反利派”提了一个最容易想到的理由：我是纳税人，“利维坦”应该为我们服务，现在它拿钱多，办事少，难道不应该推翻它吗？

但“保利派”说，错了，大错特错。 “利维坦”是因为人民与人民之间的契约而创造出来的，利维坦跟人民没有任何契约。

“反利派”想一想，这个也没错啊，利维坦本不存在，人类为了结束无休止的战争，才创造了它，利维坦不欠人民的，所以人民也无权要求利维坦为自己提供服务。

这就好像说，你自己要一块钱把房子卖给我，结果卖给我之后，你又说我巧取横夺，没这个道理嘛。

用霍布斯的话说： 在利维坦社会中，人民处于“契约状态”，必须守法，但利维坦和人民之间没有契约，它是自然状态，是高于所有人的“主人”，可以为所欲为，而人民 必须绝对服从利维坦 。

“反利派”无话可说，又提出了第二个想法：就算你说的有道理，那我们撤销这个契约不就行了？

“保利派”冷笑一声：对不起，这个契约是不可撤销的， 因为有了契约才有国家，契约不存在，国家就不存在了，其他国家就可以堂而皇之的入侵，所有依附这个国家的财富也都不存在。

这个逻辑也没错，因为没有利维坦，人民连生存权都没有。这个理论简化为一句话就是， 主权高于人权，生存权是最基本的人权。

“反利派”急了，可如果未来有一天，利维坦让人民活不下去怎么办？反正也是一个死，还不如跟它拼了。

“保利派”也觉得这才是唯一值得忧虑的事情。、

最后，两派终于达成了一项最后的共识，也是 利维坦社会的底限： “利维坦”必须保证人民的生存权，这是利维坦存在的终极意义。如果保护不了，那人民可以废掉这个利维坦，但必须重新再找一个利维坦，没有利维坦是不行的。

以上就是霍布斯 在《利维坦》一书中推导的“绝对王权”的逻辑。

所以，当英国人把查理一世推上断头台之后，霍布斯就堂而皇之地拥戴了下一个独裁者——克伦威尔。

说到这儿，大家可能觉得奇怪，这就是一个标准的“集权政府理论”啊，霍布斯不光理论是集权理论，而人也是集权政府的信奉者，那么，他怎么就成了现代政治制度的奠基者呢？

霍布斯讲了一堆人民的要得，结果却推出了一个集权理论，还是绝对王权，但 他的推导逻辑却从君权神授变成了天赋人权。

在此之前，君王是“君权神授”，所以国王天然是对的，怎么做都是对的，虽然实际上，他受到了议会和教廷很大的约束。

而中国的皇帝权力的来源也差不多，是“奉天承运”的“天子”，虽然常常被太监和权臣玩弄于股掌之间。

霍布斯却说， 利维坦必须拥有绝对的权力，才能保护它的人民。

以前，王权要求皇帝要爱民如子。但 霍布斯 认为， 利维坦代表绝对的力量，它根本不需要什么正义。 所以，什么侵犯人权？ 不存在的。 本来就是你让我这么做的。

然而，这个理论的尴尬之处在于，以前的国王总是从最神圣的一面，证明自己权力的正当性。而利维坦理论是却从坏的方面告诉大家， 利维坦不是什么好东西，更准确的说，它是比最糟糕的坏东西好一丢丢的不太坏的东西。这就把当权者加在自己身上神圣的光环给去掉了。

更糟糕的是，霍布斯认为， 征服也可以创造主权，无非就是换了一个“利维坦” ，就像中国人说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所以《利维坦》虽然承认国王很重要，却推翻了“君权神授”，所以君主专制政府根本不喜欢这个为自己说话的理论。

之所以说，《利维坦》是现代政府理论的来源，因为它认为， 国家不是为了执行上帝的旨意，也不是士大夫的首领，而是为了保护每一个人民而存在的。

此外， 它也证明了国家权力的合法性，国家暴力的合法性 ——只要你还想活下去，你就得属于哪一个国家。

这些东西，今天看来都是天经地义，但在当时却并非如此。当时西方只有领主与贵族的效忠关系，东方只有天子与臣民的君臣关系，国家还是一个模糊的概念。

当然，在那个人开始觉醒的时代，利维坦的绝对王权还是遭到了大部分人的反对，于是 利维坦 后来渐渐演变成“小利维坦”“大利维坦”和“绝对利维坦”。

“绝对利维坦”，也就是现代威权国家，保留了“利维坦”的绝大部分权力。

所以，“绝对利维坦”同样不会承认霍布斯的理论，更不会承认自己是“利维坦”，就好像中国传统帝王之道一定要“外儒内法”一样。

霍布斯之后，英国的另一个哲学家约翰·洛克在霍布斯理论的基础上认为，“利维坦”是人民之间的契约，这个没有错，但 契约的内容却不是为了保护生命安全，生命安全这么重要的事情，当然我自己来负责，这个契约最重要的内容是保护社会秩序和私有财产。

这么一来，利维坦的责任就少了，人民只需要交税，还可以保留武器。

这就是“小利维坦”，对应的就是大社会，充分发挥社会、市场的作用， 利维坦 只是一个“守夜人”。

再往后，法国哲学家让·雅克·卢梭写了《社会契约论》，狠狠地批判了霍布斯的“绝对王权”，但是它仍然继承了“利维坦是人民之间契约的产物 ” 这个核心理论，

卢梭有一句特别有名的话，总结了这个契约的内容： “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我们放弃了“天然自由”，转让给利维坦，从而人类才能得到平等的契约自由。

只是，卢梭相信人性本善，强调 “利维坦”必须是正义的 ，否则，就是背离 契约，人民便有权推翻它。

这么一来，“利维坦”又多了很多维护社会正义、提升社会福利的责任，特别是要保护穷人，保护弱势群体，渐渐的就演变成现代福利社会的体制。

这就是“大利维坦”。

霍 布斯、洛克到 卢梭 ，不变的是契约社会理论，变化的是 契约 的内容， 利维坦的一切权利都是人民授予的，换句话说， 有什么样的人民， 就有什么样的“利维坦”。

假期里，我硬着头皮翻了一遍《利维坦》，这本书实在太难看了，霍布斯几乎是在用做算术题的严谨语言证明了一遍集权体制的来源和正当性。

但这的确又是一本非常重要的书，虽然它讲的都是现在政治学著作中的基本理论，但它重新用严谨的逻辑再从头梳理一遍，告诉我们，现代国家和政府，不是天生的，也不是偶然产生的，而是有很深刻的内在逻辑。

当我们说，我们需要一个强大的政府，集中力量办大事时，我们隐含的意思是说，国家要有凌驾于一切人民的绝对权力，才能让社会秩序井然，人人不敢做坏事，效率才会高。

霍布斯把人的自然状态描述为“一切人对一切人的战争”，这个描述立刻让我想起了《三体》的“黑暗森林”状态，请看一看刘慈欣的描述：

宇宙就是一座黑暗森林，每个文明都是带枪的猎人，像幽灵般潜行于林间，轻轻拨开挡路的树枝，竭力不让脚步发出一点儿声音，连呼吸都小心翼翼……。如果他发现了别的生命，不管是不是猎人，不管是天使还是魔鬼，不管是娇嫩的婴儿还是步履蹒跚的老人，也不管是天仙般的少女还是天神般的男孩，能做的只有一件事：开枪消灭之！

《利维坦》描述了人类如何从“黑暗森林”进入现代社会，如果反过来， 一个人从现代社会进入宇宙“黑暗森林”状态，会发生什么？

《三体》中，在黑暗战役中大开杀戒的“青铜时代”号太空军战犯，在法庭上有一段陈述， 刘慈欣以此给出了 他的答案：

总之那一瞬间我就放弃了自我，成了集体的一部分，成了集体的一个细胞、一个零件——只有集体生存下来，自己的存在才有意义……

“青铜时代”号在得知了自己永远流浪太空的命运后，也建立了这样一个集体极权社会，知道我们用了多长时间吗？五分钟。真的只有五分钟，那个全体会议只开了五分钟，这个极权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就得到了“青铜时代”号上绝大多数人的认可。所以，当人类真正流落太空时，极权只需五分钟。

如果有机会，我想问问刘慈欣有没有读过《利维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