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 新世相 的第 262 篇文章
一
我在大学时代也过着“没有目的”、“没有动力”的生活。上课或者逃课，上网或者睡觉，压根不知道几年以后和十几年以后的自己是什么样的，也没有为了某个目标竭尽全力。如果是在今天，我会让北大学生“空心族”的比例又上调一点点。
但当时没有人担忧我和我这样的人。没有人发明一个叫做“空心病”的词形容我们，学校也没有对其中问题比较严重的同学进行类似心理干预的“约谈”。
或者说，那时候，还没有人担心像我这样的人会去死。
二
现在这成为一个问题，或者现象。一直彷徨和忧伤的年轻人，被认为是新时代的病。《北大四成新生认为活着人生没有意义，甚至已经放弃自己！》的作者对下面的事情充满忧虑，而这忧虑事实上已经影响了很多人的行动：非常优秀的年轻人，成长过程中没有明显创伤，生活优渥、个人条件优越，却感到内心空洞，找不到自己真正的想要，就像漂泊在茫茫大海上的孤岛一样，感觉不到生命的意义和活着的动力，甚至找不到自己。
这段话对现象的描述是准确的。如果你要问什么是年轻人们的主要精神状态，这是很好的答案。几年前，“90后创业潮”这个词形容了一种相反的状态：年轻人们热血沸腾，目的明确，比年长的人更执着于某个梦想。但我们都知道这是一小部分。
大部分年轻人是彷徨的。或者说，连彷徨也算不上。大部分年轻人是无所谓的。不知道到底要做什么，做什么工作都差不多，没有一个伟大的使命或者具体的人生目标去追逐。
现在人们开始担心起来了，担心这些年轻人内心空洞，生活无望，可能会去死。
三
为什么在我们那个年代，我这样没有目标的年轻人不被认为是空心的？
因为在那个时候，对我们大多数人来说，人生不是一道填空题，而是一道选择题。或者说，我们虽然处在短期的无目的中，长期却有非常明确的目的。
我们对“好的人生”有一套基本适用的标准。从小学开始，我的人生从来没有失去真正的目标：考最好的中学、最好的大学；我不太用考虑毕业后该做什么，北京户口、公务员还是去房地产公司赚钱？几乎每个人都明白这是我们应该做的选择。
那时候，大哪怕是毫无奋斗性的人，奋斗目标也非常清楚：买一套房子，结婚生子，过“中产”的生活。虽然偶尔有些例外，总有人有更大的野心，或者有浪漫的追求，成为这套标准的破坏者，但大多数人还是按部就班。
在更年长一些的成年人眼里，“人生无目的”这个问题是不存在的。人们曾经在上一个时代共享过一套关于“人生意义”的标准，比如毕业于名牌大学、找了稳定的工作、顺利结婚生子。它不一定严丝合缝，但确实在上一代人迷茫的时候充当了人生意义的作用。你的父母可能也在读书的时候困惑过，大学四年到底学会了什么。但是知道毕业之后就得找工作、结婚，这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他们的焦虑。
举个例子，我的一位高年级学长，北大毕业之后去了一家妇女领域的事业单位工作，月薪很低，工作很无聊，但大家都觉得他的选择很好。因为那份工作提供北京户口——北京户口是一个不需要有疑问的条件，它和“好人生”差不多就是同一个意思。
四
所以，我很理解现在的年轻人们不知道做什么。因为维系着我们和我们之前的社会的那一套确定的标准已经没有了。
比我大十岁的人，有他们自己的“好人生”标准。比我大三十岁的人，不但有这个，还曾经有更伟大的东西：社会理想，社会使命。对他们来说，生活从来不会没有意义和奋斗动力，近的有生计需要解决，远的有人类需要解放。这些事情都足以为之奋斗终生了。
现在，这些标准答案已经基本上消失了。
我们不会再像20年前一样简单的把婚姻看成“一对相处不错的男女在一间房里面过日子”。我们不会把工作理解成“只要稳定和福利好就是一切。”
这一代人的答案更多，或者说没有答案。
你可以回忆一下小时候做题的苦恼，和人生意义很像，我们对选择填空题都得心应手，反而是开放性试题做起来更难。在渴望答案具有权威性、唯一性的时候，人们很容易陷入思考的泥淖中无法自拔。
关于生活的一切标准都已经消失了。其实我觉得这是好事儿。
五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全社会的一半年轻人变成了“空心”的。其实这一点不需要惊讶。它反复发生过。罗素在《幸福之路》中已经非常准确地总结了人类历史的空心化。“当现代人可以借助大量财富轻而易举地满足自己所有的奇思怪想时，仅仅是用不着卫生和而努力就可以让快乐的一个基本要素荡然无存了。一个可以轻易得到只是有点想要的东西的人会认为，满足自己的愿望并不能让自己快乐。而如果他有哲学气质，就会认为人生根本就是痛苦的，因为一切都如愿了的人也还是会不快乐的。”
简单来说，人有两种情况下不用担心自己没有奋斗目标。一是他饿着肚子的时候，他很容易为了“填饱肚子”这件事竭尽全力甚至杀人拼命。二是他有一种永远不会破碎的使命的时候。
如果肚子不饿，什么都还可以，又没有找到“支撑我漫长人生的唯一支柱”，无意义的感觉就会产生，痛苦也会来临。
这种痛苦往往被更年长的成年人认为是矫情，或者认为心理出了问题：你什么都不缺怎么反倒不高兴？但事实是：在完成同样的目标时，我们这一代人所能获得的成就感大大低于上一代人。吃饱穿暖、良好教育已经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我们不会对它的价值有更深刻的感受。而缺少曾经是让我们感受存在和幸福的途径，但它的入口正在变得越来越窄。我们的起点更高，可供奋斗的目标更远大、更不容易实现。
或者，我们根本没有可供奋斗的远大目标。
六
其实，真要找到“人生的动力”并不难。
电影《杀手没有假期》里的杀手也有使命感，他认为自己的工作是在完成一件有价值的事。当使命感破碎了，奋斗也会丧失，杀手最后准备去死，因为他不小心打破了自己信奉的杀手准则。
但是，他的奋斗目标很快又回来了——他发现有另一个杀手要杀死他，并且为了不被杀死而搏斗。
另外一部电影《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中的主人公是个老人。妻子早年间亲死于疾病，现在他又突然被公司炒鱿鱼。生活看上去没完没了，无所事事：每天一大早就四处巡视，搬动没停进格线的脚踏车，检查垃圾是否按规定分类，抱怨谁家的草坪还不修剪，诅咒那只掉了毛的流浪猫。尽是无聊又烦人的琐碎，毫无意义，这让他决定去死。
但他每次自杀行动都被各种眼下的危机和身外的“麻烦事儿”耽误。第一次上吊时，新搬来的邻居倒车撞坏了他的邮筒，准备卧轨时，却不得不放弃自杀去救掉到轨道上的男人。还有帮邻居小孩儿修自行车，收留一只猫，等等。
最终，他在解决一件一件小破事的时候活了下来。
七
对抗空虚感的一个办法，是找到一项终身的事业，通过一步步获得使命感来获得人生的意义。另一种是，通过完成一个个更短期、更实际的任务获得成就感，并为自己的人生带来意义。
一个人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活，才可以忍受任何一种生活。这恰恰是因为强烈的使命感能够带给我们人生的意义，它很容易抵消那些更表面的痛苦。
但必须要承认的是，大多数人活着都不是为了一个特别宏大的目标，这是个常态。尤其是在缺乏时代号召的背景下，找到一项终身的事业不再依靠“为了国家奋斗终生”这种特别能鼓舞人心的口号，我们的使命感已经被整体削弱了。
另一个办法看似则容易的多。你会发现，很多不知道该做什么的年轻人决定“出国留学”。他们好像也不那么想去留学，但是，“留学”在这个年代还勉强是一件大家都承认的还不错的事，去做这件事，是给自己一个短期目标，让自己的“无意义感”暂时消失。
但为了消除一种焦虑而去做一件本来不必去做的事，这是正确的吗？或者说，“人生没有意义”难道就一定要焦虑吗？
八
“伟大的人生”并不是必然存在的，甚至可以说，伟大的人生其实并不伟大。知道宇宙的存在滞后，人类已经从哲学上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去追求伟大的使命，或者追求没有什么确定目标、但每天都在追求短暂快乐，这两件事很难说有优劣之分。
关于生活的一切标准都已经消失了，这件事的好处是，我们不需要为了一个别人定下的规则改变自己。我们可以在有理想的时候奋斗，没有理想的时候享受当前的时刻。
“空心”不是一种病，只是一种生活状态。你甚至可以说，“空心”是一种比过去更好的生活状态：起码不再有那么多人，为了一些虚幻的使命，自以为充实地浪费了人生，然后在年老之际，忽然意识到这一切的虚幻。
相信我，如果空心是因为一些本来错误的东西不再填满我们的心，这不是坏事。
我认识很多年轻人，他们对什么都不太有所谓，不觉得必须做某件事或者不做某件事，但他们同样执着于快乐，执着于过好生活，执着于美。让他们在该空心的时候空着心，在找到目标的时候再往前跑，本来该是我们这个时代最好的一件事。别总担心他们会死。
题图来源：摄影师 Maria Svarbova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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