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写了唐朝的一场政治大案的序章,这期进入正题,上章没看的不影响这一章,回顾可以戳链接:党争亡国,乐天与长达四十多年的牛李党争
对于牛李党争,白居易的态度是不主动参与、尽量保持中立。但他一般还是被归属于牛党。因为从白居易的社会关系和利益归属来看,他在政治上的进退完全是取决于牛党的。尽管白居易和很多李党成员(元稹、李绅等)私交密切,但要命的是,他和李党头号党魁李德裕的关系十分糟糕,这使得他无法向李党靠近从而保持中立。因此,白居易不得不属于牛党。
白居易结婚很晚。他结婚是在元和三年(808年),时年37岁。他的妻子姓杨,出自东汉以来的名门望族:弘农杨氏。唐朝有多位公卿宰相出自这个家族。在白居易的时代,就有杨虞卿、杨嗣复两位宰相,他们都是白居易妻子的堂兄,都属于牛党。白居易和杨虞卿关系尤其密切,两人曾同在宣州应乡贡州试,友谊可谓源远流长。很有可能白居易的妻子就是杨虞卿这个堂哥介绍认识的哦!元和十年(815年)白居易被贬江州司马,诏书要求当天离京,很多人或来不及、或不敢为他送行,唯有时任监察御史的杨虞卿从城西飞马追至瀍水,与白居易执手而别。可见二人交情非凡。白居易历任清要官职,屡次求外放、求散秩、求分司,无不如意,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杨氏兄弟在朝廷中枢的关照。
杨氏家族的牛党成员还有杨汉公、杨汝士、杨鲁士、杨殷士等。其中杨汝士和白居易的关系也很亲密。现存《白居易集》中有《杨六尚书留太湖石在洛下借置庭中因对举杯寄赠绝句》、《杨六尚书新授东川节度使代妻戏贺兄嫂二绝》、《杨六尚书频寄新诗》、《谢杨东川寄衣服》等诗,“杨六尚书”、“杨东川”均是指杨汝士。由诗中可见二人来往频繁,杨汝士经常给白居易寄茶叶、衣服,白居易把杨汝士家中的太湖石搬到自己家,两人还相互寄诗唱和,拿对方开玩笑,是十分亲昵的密友。长庆元年的进士复试案,参与主持复试的白居易上《论重考试进士事宜状》,主张维持原来的考试结果,多多少少也是为杨汝士谋求周全。
元和三年(公元808年)的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科考试中,牛僧孺、李宗闵、皇甫湜三人指斥时政,得罪了宦官及宰相李吉甫,结果三人都不能按常例授予官职,只能受聘于藩镇幕府。时任左拾遗的白居易上《论制科人状》,力谏牛僧孺等人不当贬黜。由于白居易曾主持复策,因而与牛僧孺有师生关系。大和六年,牛僧孺罢相,改任淮南节度使,在赴扬州途中路经洛阳,时任河南尹的白居易在洛阳接待牛僧孺,并赋《洛下送牛相公出镇淮南》一诗,末句云:“何须身自得,将相是门生。”意思是我不需要亲自成为将相,我的门生成了将相也是一样。可见两人关系之铁。
畫中人頭飾野花,執杖雲遊,表現白居易被貶後半仕
开成二年,牛僧孺又自淮南改任东都留守,此时白居易已辞去河南尹一职,以太子少傅分司东都。两人同居一城,且都宦情已减,无复进取之意,自然少不了经常在一起游宴聚会、饮酒吟诗。牛僧孺在洛阳买了新宅,白居易为之写了《题牛相公归仁里宅新成小滩》一诗,显然就是在牛僧孺的乔迁之宴上所作。
据统计,《白居易集》中写给牛僧孺的诗大概有30多首。二人关系实在非浅。长庆四年,白居易杭州刺史任期届满,改授太子左庶子。白居易从杭州走到洛阳,向朝廷提出了分司东都的请求。客观地说这个要求有些不妥,按情理白居易应当先到长安去报到,再按程序提出分司的请求,而不能在洛阳先斩后奏。但是朝廷居然很快就批准了白居易的请求。原来,白居易在向朝廷上奏的同时还写了一首诗给牛僧孺,即《求分司东都寄牛相公十韵》,直接要求牛僧孺帮忙。牛僧孺有没有回赠白居易一首诗,已经不得而知,但是确定无疑的是,牛僧孺很爽快地帮了这个忙。
白居易和李宗闵关系不错。跟牛僧孺一样,李宗闵和白居易因对策复试而有师生之谊。穆宗即位后,白居易从忠州刺史调回长安任礼部主客郎中,与李宗闵、牛僧孺、元稹、王起同在中书省兼任知制诰一职,又有同僚之谊。不过,白居易在为人和为官上都与李宗闵大相径庭,因而白居易与李宗闵的关系不如与牛僧孺那么密切。《白居易集》中写给李宗闵的诗大约有6首,大多是闲情小品,其中《寄李相公》一诗系写于李宗闵因杨虞卿案被贬潮州司户参军之际,诗称:“渐老只谋欢,虽贫不要官。”口气轻松诙谐,显然是在安慰老朋友。
白居易与李绛的关系也不错。宪宗初即位后,李绛与白居易曾同在翰林院任翰林学士。白居易在翰林院的时期是他一生中最活跃、也最风光的时期。白居易晚年回忆在翰林院的经历,有诗云:“当时六学士,五相一渔翁。”意即当时翰林院有六名学士,其中五人后来当了宰相,剩下一个人是渔翁(即白居易自己)。虽是洒脱的自我调侃,但也隐约流露出,他自己本来也有希望登台入阁,成为宰相的。所以白居易对自己在翰林院的生活十分珍视。李绛作为当时白居易在翰林院的同僚,关系自然非同寻常。《白居易集》中有几首写给李绛的唱酬诗,《全唐诗》中还载有李绛与白居易、刘禹锡、杨嗣复等人的几组联句,可见二人的交际属于同一圈子。在征讨淮西的时候,白居易屡次极力反对用大宦官吐突承璀为统帅,当面与宪宗争吵,令宪宗非常恼火,背地里对李绛说:“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如果李绛是一小人,乘此机会进几句谗言,白居易多半会下场很惨。但是李绛铮铮上言:“居易所以不避死亡之诛,事无巨细必言者,盖酬陛下特力拔擢耳,非轻言也。陛下欲开谏诤之路,不宜阻居易言。”一句话解开宪宗心结,也救了白居易一命。
值得一提的是白居易的堂弟白敏中。白敏中比白居易小二十多岁,文采有乃兄之风,为时人所重。会昌年间,官至兵部侍郎、翰林学士承旨。宣宗即位后,白敏中拜相,任同平章事,兼刑部尚书、集贤史馆大学士,后又加尚书右仆射、金紫光禄大夫、太清宫使、太原郡开国公、食邑二千户,成为牛党最后全盛时期的党魁。白敏中在进入朝廷中枢前曾有一年多的时间任殿中侍御史分司东都,在洛阳跟随白居易,自然得到了白居易的指点和提携。后来白敏中升迁,更多是出于李德裕的关照。然而,在李德裕失势时,白敏中非但不为李德裕说话,甚至反过来指责李德裕,并积极打击排斥与李德裕关系密切的人,为此遭受不少争议。
白居易和杜牧的关系也值得研究。杜牧属于牛党,牛僧孺在扬州任淮南节度使时,杜牧在牛僧孺幕府任掌书记,深得牛僧孺的宠任。但杜牧却对名享当世的白居易很不以为然,甚至十分仇恨。杜牧曾在为李戡所写的墓志铭中说:“会痛自元和以来,有元、白诗者,纤艳不逞,非庄士雅人,多为其所破坏。流于民间,疏于屏壁,子父女母,交口教授,淫言蝶语,冬寒夏热,入人肌骨,不可除去。吾无位,不得用法以治之。”这一指责显然十分不公。白居易的诗就算有些“淫言蝶语”,也总比杜牧自己“十年一觉扬州梦,博得青楼薄幸名”那样的直白来得含蓄一点吧。而杜牧竟然要对白居易“用法以治之”。杜牧为什么这样仇恨白居易呢?细究起来,原因有二。一是白居易曾写过《不致仕》、《司天台》等诗,暗讽杜牧的祖父、当朝宰相杜佑已经年满七十,却还贪恋名位,不肯退休。杜佑执掌朝政多年,长期兼领度支盐铁等财政大权,身边围绕着势力庞大的利益集团。白居易虽然只是讽刺杜佑一个人,但得罪的却是一群人。二是白居易为杭州刺史时,在一次贡试中,同样以诗文闻名的张祜、徐凝都参加考试,白居易录取了徐凝,却没有录取张祜。而张祜正是杜牧的好友,杜牧颇为为其打抱不平。实际上,张祜和杜牧一样在年轻时放浪形骸、轻浮不羁,而白居易既是一位诗人,也是一个务实的地方官,他不喜欢张祜,即使不十分公允,也是有他的道理的。这样,白居易与杜牧同为牛党,却水火不容。这在某种程度上也体现了牛李党争的复杂性,即党内有派,内部还有斗争。不过好在白居易比杜牧年纪大,白居易风华正盛的时候,杜牧还是人微言轻的少年,而杜牧登上政治舞台的时候,白居易早已作古,两人没有正面的交锋过。
李吉甫执掌国政、筹划用兵,背后得到了大宦官吐突承璀的支持。白居易虽然从根本上不反对用兵藩镇,但坚决反对用宦官为统帅,同时反对在没有胜算的情况下进行军事冒险,反对用加重赋税的方式来维持旷日持久的战争。这些观点和牛僧孺、李宗闵在对策中提出的观点完全一致,却和吐突承璀以及李吉甫的政策是相悖的。所以李吉甫贬斥牛僧孺、李宗闵,当然也不会善待白居易。
李吉甫与白居易的恩怨很自然地延续到了李德裕。李德裕对白居易的反感已经到了很变态的程度。据唐人笔记记载,李德裕曾对刘禹锡说,尽管白居易文名极高,但他从来不看白居易的《白氏文集》,因为他怕看了以后会对白居易产生好感。这差不多成了一种强迫症!后来武宗即位,李德裕秉政,武宗久闻白居易大名,想要召他入朝为相,李德裕当然不想让白居易和自己同列执政,于是心生一计,说白居易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好,恐怕难以胜任,白居易的堂弟白敏中,才华不减其兄,且年富力强,不如就培养他吧。李德裕大概对自己这样“一箭三雕”的安排非常满意:一来满足了武宗任命新宰相的意图;二来合情合理地否决了任命白居易的方案;三来卖了个顺水人情,让白敏中感激自己。可是白敏中实在不是好惹的人物,他没过多久就让李德裕明白了这个决定是多么糟糕。宣宗即位后,将李德裕一贬再贬,当时已经居宰相之位的白敏中不但不发一言为李德裕说几句好话,还上疏论述李德裕的罪状,最后又挖出“吴湘案”,终于使李德裕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
也有学者举出《白居易集》中白居易写给李德裕的唱和诗,企图以此说明白居易与李德裕也有所交往,关系并不是么僵。此类观点很值得商榷。白居易所作的给李德裕的唱和诗,例如《小童薛阳陶吹觱篥歌和浙西李大夫作》,都是白居易任苏州刺史时所作。当时苏州属于浙江西道管辖,李德裕为浙西观察使,是白居易的顶头上司。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以白居易的性格,逢场作戏,写几首应景的诗,缓和缓和气氛,完全是有可能的。当然,这也有可能是时任浙东观察使的元稹有意在两人之间牵线搭桥,以缓解两人的紧张关系。不论缘起如何,这首诗都很好地体现了白居易为人处世较为圆滑老到的一面,不能简单理解为两人是在推心置腹:第一,上引诗虽然名为《和浙西李大夫作》,但白居易只是专心地描写小童的觱栗如何美妙,丝毫没谈到李德裕,看不到两人在诗中的感情交流;第二,在来苏州之前,以及离开苏州之后,白居易都没有写过给李德裕的诗,可见两人的往来只是例行公事,可谓有“交往”而无“交情”。不过,既然两人在公开场合还有往来,也就说明他们在台面上没有撕破脸,只是“暗斗”。因为白居易和李德裕并没有现实的直接利益冲突,纯粹是主观感情上的相互厌恶而已,还没有达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元白恋”
元稹是前期李党的重要人物,也是白居易一生中最好最好的朋友,两人是在准备参加科举考试时认识的,当时他们同租一家寺院的房子用于复习备考,这种患难与共的同窗之谊,大家想想现在共同在北京租房复习考研的同学们就知道了,也难怪两人一辈子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两人的诗风文风也非常接近,世称“元白”,直至今日。据白居易的弟弟白行简所撰《三梦记》记载,元和四年春天的某日,时任监察御史的元稹奉旨前往剑南西道(治兴元府,唐德宗以前称梁州,今陕西汉中)调查前任节度使严砺的贪赃犯罪,去了十多天,白居易、白行简和友人李杓直一起到曲江游玩,参拜了著名的慈恩寺,晚上三人去李杓直在附近的斋舍吃饭。饭间,白居易忽然想起了远行的元稹,赋诗一首云:“春来无计破春愁,醉折花枝当酒筹。忽忆故人天际去,计程今日到梁州。”又过了十多天,白居易收到元稹从梁州寄来的信,信中附《纪梦诗》一首云:“梦君同绕曲江头,也向慈恩院里游。亭吏呼人排去马,忽惊身在古梁州。”原来就在白居易他们到曲江游玩赋诗、猜想元稹“计程今日到梁州”的那一天,元稹正好到达梁州,而且还梦见白居易到曲江游玩。二人的关系已经到了心犀相通的程度了。
不过,白居易与元稹的交往仅限于“私交”。在政见方面,两人倒是常常不合拍,甚至产生矛盾,特别是元稹为了升迁,勾结宦官、排挤前辈,一度令白居易很不满。所以白居易和元稹交往密切的时期,一是他们刚刚迈入仕途的早期,二是元稹失势后在地方任职的晚年。元稹短暂地当上宰相的那一段时间,是他政治生涯的巅峰时期,同时也是他和白居易的关系陷入僵局的时期。唐穆宗初即位时,元稹勾结大宦官崔潭峻,得以跻身朝堂,在进士复试案中,元稹和李德裕一起包庇段文昌、李绅,归罪于李宗闵、杨汝士,完全不顾白居易的感受。为了进一步登上宰相之位,他又极力排挤曾经提携过他的裴度,暗中搞小动作破坏裴度在河北用兵的计划。所以当时舆论普遍对元稹持鄙夷态度,包括白居易。白居易甚至还上过一道《谏请不用奸臣状》,直接指斥元稹是“奸臣”,不难想见此时两人的关系已经降至冰点。后来元稹罢相,出为同州刺史,这才后悔自己此前的所为,向白居易反复道歉,表明心迹,恢复了两人的友谊。
李党的另一重要成员、与李德裕及元稹并称“三俊”的李绅也是白居易的密友。白居易曾写过一首题为《戏赠元九、李二十》的诗,“戏赠”相当于现在说的“恶搞”,元九是指元稹,李十二是指李绅。白居易为什么要恶搞元稹和李绅呢?诗中说:“一篇长恨有风情,十首秦吟近正声。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原来,这是白居易题在自己新出的一部乐府诗集之后的诗,诗中对自己所写的乐府诗颇为自许,而元稹和李绅虽然也写乐府诗,但却是从自己这里学来的。因为李绅个子比较矮,所以白居易称其为“短李”。这个称呼有点损,如果不是很铁的哥们肯定开不起这种玩笑。李绅家庙的碑铭《淮南节度使检校尚书右仆射赵郡李公家庙碑铭》也是出自白居易手笔。因积极参与党争,李绅一生也是数度沉浮,有一段时间他和白居易一样以太子宾客分司东都,两人一起在洛阳度过了将近五年的优游卒岁的时光。
当然,白居易和李绅的交往也是仅限于私情。在公事方面两人基本上没有交集。只是在长庆元年的进士复试案中,李绅联合李德裕和元稹打击杨汝士和李宗闵,无疑是给白居易出了个大难题,果然是“长安居,大不易啊”。
而白居易居然也能在这两拨人之间保持平衡,除了李德裕之外谁都不得罪,不得不说其手段是颇为高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