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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用陪伴,撑起亲人最后的圆满

半月谈  · 公众号  · 政治  · 2017-02-11 17:59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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品读专题

用陪伴,撑起亲人最后的圆满

  曾经,你是船,父母是帆,他们鼓足毕生引你一路向前。你也坚定地许下豪言:“以后……我会带你们去环游世界。”


  如今,你已乘风破浪,他们却环游不动了。


  父母要什么?其实,一个幸福的陪伴,就足以将他们空瘪的帆撑满。


  上世纪80年代的港剧里有一句台词:做兄弟,有今生没来世。那么,父母子女一场,不也是有今生没来世?


  所以,要趁早呀,趁窗外的阳光鲜亮,陪着日渐老去的亲人好好地同行一段吧......



让她,以花的姿势凋零


文/美丫


【1】


  在自助取票机输入身份证号码打印机票的时候,她一直站在旁边好奇地看着。


  我理解她的好奇,这是55年来第一次坐飞机。所以从到机场,她就一直紧紧跟着我,我办什么事情放开她手的时候,她就拉住我的衣角——机场太大了,又有繁多出入口和脚步匆忙的旅客,她有些慌张了。


  登上飞机,她左顾右盼,小声嘀咕:“不大嘛,电视上看着好大……”安置她坐下,她说跟汽车差不多。


  飞机在跑道加速的时候,她还好,起飞的刹那,她一下抓住我的手背。我抽出手来用力拥着她的肩膀,对她说别怕。


  她抿着嘴唇眼睛盯着前方,不敢再说话,直到飞机开始平稳飞行,我轻轻松开她,然后握住她的手,示意她看窗外的天空和大朵的云絮。


  是好天气,10月,阳光灿烂,天空湛蓝,云卷云舒。她看了半天,然后像个小孩子一样高兴起来:“真好看啊,云彩都在半腰上。麦冬,你看云彩下面有房子,都像小火柴盒……”


  旁边的乘客看过来,善意地笑,她意识到失态,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脸红了。我给她要了一杯果汁,她爱喝果汁,说颜色好看。


【2】


  我们的目的地是西宁,近两个小时的航程。


  她年轻时曾在青海待过3年,在一个县城的回民中学教书。那时候,她二十岁出头,是个年轻的姑娘。离开后,就再没回去过,已经二十几年,她说,那时候去青海要坐两天的火车呢……


  现在,两天变成两个小时,她也从年轻姑娘变成了中年妇人。


  我带她入住青海饭店。她从来没有住过酒店,喜欢白床单和洁净的地毯。我要了双人床的那种房间,我要和她睡一张床,从那一天起,我就决定了要一直和她睡一张床。


  简单洗了澡换了我们出发前我新给她买的大红色毛衣,我带她出去转转。


  她对西宁最深的印象是东西大街和路口的民族商店,说那时候她去西宁,一定要去民族商店看看。


  可是带她出来,她还是犹如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这些年城市变化太大,她想不到曾经落后简朴的西宁,现在也已经是繁华的旅游城市了,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灯红酒绿的夜晚,在10月已经寒冷的晚风中穿着短裙招摇过市的姑娘……


  好在民族商店还在,依旧在出售她曾经喜欢的一些商品,我给她挑了一顶帽子和藏银的手链。帮她戴上,她的脸上又露出羞涩的红润,但是没有拒绝,她只问我:“好看吗?”


  我说好看。她年轻时候是个漂亮姑娘,现在有点老了,眉目还是清秀的。穿了红毛衣,头发刚刚烫过,看上去年轻好些岁。


  带她吃了手抓羊肉。也许是一直在兴奋中,她的精神看上去好许多,胃口也不错。反倒是我没有胃口,一直看着她吃。记忆中这么多年,她一直喜欢看着我吃东西,好像我多吃一些,她也会长高,会健康。


  现在,我想看着她吃。一直可以这样看着,很多年。


【3】


  看她精神好,我决定和她到饭店附近的夜市转转,那是挂满红灯笼的烧烤街,很长,很繁华。


  她喜欢那些红灯笼,那么多,一排排亮着。


  在最多的一片红灯笼前,我给她拍了几张照片,她的红毛衣和红灯笼相互映衬,非常好看,甚至有喝到微醺的大眼睛高鼻梁的回族小伙子偷偷在她背后抢镜头,她察觉到,回过头跟他们搭讪,一个小伙子叫她美女,她说:“我是美女她妈。”


  我们都大笑,她也笑,以前她不太爱开玩笑,生活太狭促,那么多年,她只顾得一门心思埋头带我朝前赶,没有时间和心情来闲散。而现在,她好像一下释放出来,什么都可以放慢,什么都可以不管,只去享受这些平凡的快乐。


  那天晚上,直到听到她睡去,很久,我一直醒着。窗帘没有完全拉合,透过一丝城市的灯光,浅浅光线下,依稀看到她沉沉睡去的面容,在这个夜晚仿佛退去陈年和生活抗争的疲惫,反倒透出几分让我陌生的安详。


  我知道这些年,她真的很累。


  在被子底下,我轻轻伸过手环住她的身体,把脸靠在她温暖的背上,没有哭,心一下一下跳跃地疼痛着。


  她好像在睡梦中感觉到,握住了我环着她身体的手。


【4】


  在西宁市待了两天后,我租了车带她去了青海湖。在路上,我跟她讲现在青海湖的旅游,环青海湖自行车赛,而她,却给我讲许多年前青海湖边搭起的那些美丽的帐篷。


  在每一年的7月,那些情窦初开的藏族女孩,那些偷偷在夜晚潜入帐篷的年轻男子。然后,在那个季节过后,很多藏族女子就做了母亲,来年,青海湖边就有了许多可爱的小孩子。


  “其中也包括我?”我放慢车速,转头看了她一眼。


  她摇头,“不,你不是,你是青海湖里的小鱼仙。”


  我笑起来,在她眼里,也许我一直都是一个小仙女,所以从小到大,她再节俭,也要我穿彩衣、弹钢琴、跳舞蹈……而她自己,却为了小仙女从一个年轻姑娘孤单地慢慢变老……


  6年前,我大学毕业找了工作,她告诉我,一定要给自己攒一份丰厚嫁妆,我知道,她也在给我攒。她说,女人有经济才更有底气。我听了她的,工作6年竟然快攒到了6位数,她也是——我工作后,她负担轻了,开始攒钱——我们像一对财迷的女人喜欢在一起晒存款,直到,她因身体不适做常规检查,被查出肺癌。


  我没有瞒住她,或者她一直有所防备——我不曾谋面的外公死于肺癌。她知道有些东西会藏在血液里。“但是,”她说,“麦冬你别怕,我不会把这些不好的遗传给你。”


  由此我才知道我的身世。


【5】


  我是她在青海湖边拣到的一个不知为何被遗弃的藏族小孩,那年,她25岁,正要离开青海回中原的家乡,那是她在离开前最后一次去青海湖,和她喜欢的湖水和飞翔于湖面的飞鸟告别。


  那个年代,一个未婚姑娘带回了一小孩,就像电视剧《渴望》中的刘惠芳,命运从此被改变。不同的是她既没有遇见《渴望》中的宋大成也没有遇见王沪生。


  她没有结婚,甚至在我的记忆里,我们的生活中只有我和她以及走动不多的亲戚。到后来,只剩了我和她。


  我一下就崩溃了,不是因为知道身世,而是因为心疼她。医生说,不要做手术了,否则结果可能会更糟。


  她理智地认同了这样的结果。


  可是,许久不联系的亲戚们却蜂拥而至,他们坚持让我带她住院,做手术,他们都在告诉我她曾经为我付出了什么,现在,是该我报恩的时候了。连邻居都频繁上门。


  但是我,定下心来,我相信医生的,我知道我该做什么才是对她最好的爱。


  那天,我对她说:“妈,咱们不在医院里,我带你出去走走。”


  她想了想说:“好。”又说,“我想先回青海看看。”


【6】


  我辞了职,把银行卡里所有定期转成活期……医生说,她还有半年的时间,我需要做的事情很多。


  她没有拒绝我的安排,忽然对我顺从起来。然后在我和她离开之前,她的弟弟、我的舅舅给了我两巴掌,说她养了一只白眼狼。


  白眼狼红肿着半边脸,义无返顾带着她去了机场。


  这是她人生最后的时光,我每天晚上睡在她身边,和她一起吃饭,一起走路,一起洗澡……每一分钟都守在一起。


  我们去了许多地方,青海,大理,海南,杭州,每天拍许多照片,发到微信里。我就是要晒!


  她穿着彩衣在所有的镜头前对着我微笑,像一朵花最后的盛开。


  她说:“麦冬,我热热闹闹地花了你的钱,热热闹闹地跟你过了这段日子,该享受的都享受了,以后我走了,你不用太悲伤,好不好?”


  我紧紧抱住她,我说好。这是她给我最后的爱——不拒绝我对她最后的付出,也不在医院里徒劳地和死亡艰苦抗争,承受疼痛磨折。而是微笑着在美丽的景色中以花的姿势凋零。


——《品读》原创


最后的早餐


文/玲珑


【积水顷刻没过了小腿】


  不知道还有谁记得临沂市2012年7月中旬的那场大雨。


  雨是在晚上9点多下起来的,彼时,我刚刚自医院回到住处,关上门后,听见雨打窗棂的声音。几分钟后,暴雨如注。下了整晚。


  我整夜未眠,期待着它可以停下来,在天亮之前。


  4点半,雨势似乎渐轻,可以听到雨滴的节奏了了。我去厨房,用微波炉熟练地蒸了3只鸡蛋。蒸好后,倒入保温桶,在上面撒了厚厚一层白糖。


  平常,是6点钟准时把鸡蛋蒸好,6点一刻出门。但这样的天气,我清楚无法借助任何交通工具,只能步行,所以,要早早出发。


  换好衣服——T恤和短裤,平底的凉鞋,为简洁方便。然后把保温桶放入斜垮的背包,挂在左肩,右手撑起一把伞,5点钟准时出门。


  下到一楼的时候,看到楼道里涌进的积水,踩过去,推开楼道的铁门,整个小区里已是一片汪洋,那无处流溢的积水在恍惚的灯火里,泛着粼粼的光,横七竖八的车辆齐齐陷在汪洋里,已埋过半只轮子。


  踏进,积水顷刻没过了小腿。


  雨还在下,似略缓一些,打在伞面上噼噼啪啪。好在,没有风,可以把伞撑住。


【这样固执、坚持又无所畏惧】


  蹚着水走出小区,走到大门边,愕然。这个城市东高西低,小区在中央的位置,街道已犹如急湍的河流,自东向西,极速地奔涌。街道两旁的门面房,齐齐陷在河流里。


  试探着踏进了水流,水面立刻没过膝盖。街灯昏暗,除了雨幕中灰蒙蒙的建筑物和这条漫长不见尽头的河流,没有车辆和行人,没有其他任何的声音。


  却容不得犹豫,我知道我必须朝水流的上方前行。


  门前的平安路是一条老街道,路面四处有浅浅坑洼,水流湍急,水面不时飘来街中未及清理的各种垃圾,塑料袋、腐烂的菜叶、半截枯木、泡沫盒子、卫生筷包括夜市使用的塑料凳……它们跟着水流朝我迎面而来,又在我眼前向西漂去。


  走到第一个十字路口,八一路口,用去大约半个小时的时间。昔日的此时,街中已有早早摆摊的早餐餐点和早班的公交车,而这一日,除了肆虐的雨水,整个城市都在静止状态。在路口不定向的水流里,我是那么小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个移动的点儿。


  看向没有尽头的四下污浊涌动的水流,心底忽然生出深深的恐惧,若是哪一处是否会有丢失了盖子的窨井,一脚跌进去,恐怕很久不会有人知道也不会有人寻到吧?


  那么,这就是我的末日了吧?在这场肆虐的暴雨中。


  陡生的念头让我的身体开始在水中打颤。但也只是那么一刹那,我便将这个念头抛掉,继续前行。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被什么催促着和召唤着,这样固执、坚持又无所畏惧。


【只有孤独的少少的行人】


  过了八一路继续向东,挪到沂蒙路的时候,也终于走到了地势的略高处,水流依旧湍急,但水深明显降下去,露出了膝盖。


  看了看时间,已经6点半,也终于看到不知因何故同我一样在这样的天气里出行的三两个人,撑着伞蹚着水艰难前行。


  只有孤独的少少的行人,所有车辆和公交车全部停运。


  沿沂蒙路向东,走了几百米后,在市政府的门口,远远看到有保安站在路边。快走近时,他边比划边冲我喊,两米之外有台阶,留神别摔倒。


  我放慢脚步,小心试探前移,果然探到一个略高的台阶。


  小心迈下来,路过他身边时,他说已经站了一早上了,生怕有行人在大门外着一左一右两个高台阶处出意外。他问我,“姑娘,这样的天不在家待着出来干吗呀?单位放假、学校停课。”


  我笑笑,没有答,只是谢过他,继续朝前走,并用力加快了在水中的脚步——我已经着魔了,在清晨5点钟,步入这样的天气,在城市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跋山涉水”、心无旁骛,只有一个方向,一个目的地。


  终于到达东端的沂州路,到达这个城市的高处,终于看到路面。行人也渐多,看看时间,已是7点钟。两公里的路程,我走了整整两个小时。


  这时,雨已经彻底停了。收起伞,我开始下意识奔跑。皮凉鞋完全被水泡透,在脚上觉得很重,跑了几步我把它们脱下来,和手中的伞一起丢掉。


  那天早上,也不知道还有谁记得临沂市的沂州路上,一个女子穿着湿漉漉的T恤短裤、光着脚,抱着一个保温桶在被雨水冲刷过的柏油路上奔跑,又为了什么。


【前行的力量满满的】


  终于在15分钟后,我跑到了目的地——临沂市人民医院。


  在呼吸科二楼的住院部,右转第一个病房,我冲进去时,一屋子的病人和病人家属及换药的护士,全都愕然地看着我。


  我旁若无人,看向靠近窗边的位置,哥哥正用毛巾给父亲擦手。然后哥哥也看到我,那么不动声色、沉得住气的男人,眼睛一下就湿了。


  他转开身去。


  我抱着保温桶走到病床边,喊了一声,“爸。”


  父亲看着我笑起来。没有愕然,甚至惊异,甚至没有说我浑身的潮湿和狼狈。他的脸上,只有笑容,瘦弱到极限的笑容。然后,他轻声问我,“放糖了吧?”


  “放了,放了很多,保证甜。”我拉过凳子坐在床边,打开保温桶。两个多小时后,嫩嫩的鸡蛋羹依然发出暖暖的热气。可以嗅到味道的香甜。


  我用勺子一勺一勺盛起蛋羹,慢慢喂给父亲吃。


  “甜吗?”


  他点点头,“好吃。”他边吃边笑。


  一下子,我如释重负,才感觉腿上和脚上有几处尖锐地痛起来。低头,看到腿上、脚踝处和脚背不知被什么划出了清晰的血丝。然后,浑身力气耗尽般地疲惫到整个人几乎瘫软。


  那个夏天,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我的体重从53公斤降到45公斤,已经有些瘦弱。但是,这一场艰难的“跋山涉水”,我竟然丝毫没有觉得累,前行的力量满满的。


  直到这一刻。我累了。


  父亲,似乎也是,吃了几口之后,缓缓地摇了摇头。


【怎样的挥别都是纪念】


  那是父亲入院的第39天,已经虚弱到除了微笑,连身体移动的力气都不再有。


  后来那段时间,每天早上,他只吃蒸的鸡蛋羹,并且,要放很多糖。他只要吃甜的。于是每天早上,我早早把蒸好的鸡蛋羹送到医院,6点半左右,喂着他吃掉。


  那是父亲一天中最重要的一顿饭,因为吃饭对他来说,已经非常艰难,每次吞咽的动作,都会影响到他的心律和呼吸,一顿饭,要用去很长很长时间。


  所以这一顿早餐,这3只甜鸡蛋羹,已重要过任何昂贵的药物,是它们的能量,在延续着父亲最后的生命。


  所以,这一顿早餐,值得我付出一切来送达。我只是没有想到,这,竟也是父亲的最后一顿早餐。最后一顿饭。


  这一次,父亲却没有能够吃完这3只小小的鸡蛋,尽管他说“好吃”,却还是没有力量吃下去了。


  然后,父亲亦无法再进水和说话。两个小时后,他陷入昏迷。


  当天下午,在被接回家20分钟后,父亲去世。


  那场下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场雨,新闻里说,60年不遇;那顿他最后的早餐,跟着我在雨水里跋涉了两个多小时的鸡蛋羹,是甜的。他说,很甜。


  很多年前,奶奶说过,一个人最后吃的东西什么味道,下辈子过的,就是什么日子。


  所以,老家有风俗,人过世之前,弥留之际,亲人会放一口白糖在他(她)口中。


  那么,冥冥之中,我是预感了这是父亲的最后一顿饭吗?所以才不顾一切地,要在这个雨水淹没城市的早上,赶到他身边,给他送这一碗甜鸡蛋羹。


  而他,耗尽最后的心力一直等到了我,等我来完成做女儿最后的使命。


  这是我和他,一对父女,从没有过任何约定的一场人生最重要的约会。还好,我们,都没有爽约。


——《品读》原创

 

送你一只喵

 

文/大冰


【1】


  有个小孩儿很可怜。


  太丢人了,所有人都在看着他被妈妈拎着耳朵,踉踉跄跄往学校大门外拖。小孩儿低着头,小小声地喊:“妈妈……疼。”妈妈一脚侧踹,“闭嘴!”


  终于拖到学校大门外了。妈妈放慢脚步,喘了口粗气……自行车铃铛在身旁丁零零地响,公共汽车稀里呼隆开过,白花花的天津夏日午后,纷乱嘈杂的成人世界。


  小孩儿忽然央求:“妈妈,给我买只小喵吧。”妈妈低吼道:“你个倒霉孩子!还有脸跟我要东西!”


  小孩儿说:“我不是故意的……他们都不跟我玩儿。”妈妈重新揪紧他的耳朵,一根手指杵在他脑门儿上,“不跟你玩儿你就揍人家吗?土匪吗你!”


  小孩儿轻轻嘟囔着:“给我只小喵陪我玩儿吧。”毛茸茸的,软软的,小小的。小小的小喵,一只就够了。


  ……


  掉了漆的绿板凳,小孩儿已经木木呆呆地坐了大半个钟头了。满地的玻璃碴儿。爸爸撅着屁股蹲在一地亮晶晶里,忙着撕照片。一张又一张。


  妈妈不知去哪儿了,妈妈摔门的动静好像点炸了一个炮仗,小孩儿被炸起了一身的的汗毛,良久才渗出一脊梁冰凉的汗。


  天已经黑了,他不敢开灯,摸着黑找到自己房间的门把手。邻居家的饭香隔着纱窗飘过来……他咽咽口水,背后只有刺啦刺啦撕照片的声音。他试探着喊:“爸……”


  砰的一声巨响,爸爸摔的是手风琴吧?噢……那以后我可以不用再练琴了吧?心怦怦跳得厉害,门被轻轻打开,慢慢关严,他使劲地抵在门背后,大口大口地喘气。


  孩子眼里的世界就那么点儿大,不外乎老师同学、爸爸妈妈。孩子不是成人,一疼,就是整个世界。


  关于9岁的记忆,大多数人大都淡忘了吧?


  对于那个孩子而言,9岁却是永生难忘的。9岁生日的早晨,当他饿着肚子醒来时,他得到了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不是一只软软的小喵,是一个坚硬的消息:爸爸妈妈要离婚了。


【2】


  新家,新卧室,新床。


  每天放学,小孩儿把自己搁在床上,不肯出门。卧室门外是个难以理解的次元,为什么别人都有爸妈,而自己只剩妈妈了呢?


  他开始失眠,不停地胡思乱想。同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拳头,学校干架的次数愈发多。


  没人喜欢和他说话,除了妈妈。妈妈和他说话也总没好气儿。每天只有一个时间她是和蔼的,凌晨之后、清晨之前,将醒未醒时最温柔。


  小孩儿熬夜等着凌晨来临,抱着枕头跑到妈妈的房间,贴着妈妈的脊梁躺下。“妈妈……”他抱着妈妈的后背小声说:“给我买只小喵吧。”声音太小, 她翻一个身,搂紧他,沉沉睡去。


  有一天,妈妈出奇地和蔼,平静地说,她要出差几天,让小孩儿先搬到奶奶家住。小孩儿自己收拾好行李,出门前却被妈妈喊住,说:“走之前,妈妈带你出去玩儿一天吧。”


  妈妈拽下他的行李扔到一边,带他去吃麦当劳,去公园玩儿,还带他去买了春夏秋冬各季的很多衣服。买完童装又买少年装,甚至买了一身西装……妈妈发疯一样地花钱,从百货大楼到劝业场,她拖着他跑,好像在和什么东西赛跑。


  小孩儿跑着跑着,忽然间号啕大哭起来。“妈妈……我要死了。”他哭着喊:“我高兴得要死了……妈妈你是喜欢我的!”


  他抽泣着说:“妈妈我知道你要走很久,护照我都看见了。我本来想烧了护照不让你走的。可是,我知道了妈妈是喜欢我的……我也喜欢妈妈,所以妈妈走吧,不管走多久我都喜欢你。”


  妈妈改签了几次机票,终究还是走了。安检口外,妈妈抱着他的脑袋痛哭。小孩儿挣脱,远远地跑开,站在熙攘的人流中大声喊:“等我长大了,我找你去啊!”


  妈妈消失在安检口。小孩儿又慌慌张张往回跑,亲戚拦住他,他哇哇大哭,冲着安检口里喊:“可是,我想你了怎么办?”


  回到奶奶家时,小孩儿几乎已经哭崩溃了。他迷迷糊糊摸回自己的卧室,伏在熟悉的床单上。身下好像压住了一个陌生而柔软的东西……他翻身起来,只看了一眼,泪水便再次噼里啪啦往下落。


  小喵!


  他紧紧地抱住它。它睡眼惺忪地打了一个哈欠,之后温柔地看着他。


  毛茸茸的,软软的,小小的小喵。小喵,小喵,我的小喵……他抱着它在屋子里打转,又哭又笑,满脸冒泡。


【3】


  小喵陪了小孩儿许多年。两条小生命夜里搂着睡觉,再冷的冬天也熬得过去。他再没失眠过。


  有段时间他饥一顿饱一顿,小喵溜出门去半天,拖着长长一条死蛇到他面前。小孩儿吓得嗷嗷叫。这么大的一条长虫,它怎么搞定的?


  都说猫傲,但小孩儿喊它,一召唤就到。有时夜里小孩儿想妈妈,哭着惊醒,怀里总不是空的,小喵的脑袋正毛茸茸地蹭在脸上。


  小孩儿16岁时,爷爷奶奶要卖房子,他搬了出来,拖着一床被子一箱子衣服,带着小喵。床单是从小睡惯的,衣服是妈妈买的。小喵是他的,他也是小喵的。偌大的天津,一个小孩儿一只小喵,相依为命。


  他借了张18岁朋友的身份证,跑去天津滨江道上班。小孩儿每天的工作就是在门口鼓掌。边鼓掌边喊:“您老看一看,您老瞧一瞧,新款打折,优惠少不了……”后来他学聪明了,抱着小喵在店门口摆Pose,路人被小喵的憨态吸引,他再把客人引到店里去。每月1100元钱,算是他和小喵一起赚的。


  同事们下了班喜欢扎堆一起玩儿,喊他他不去。小喵在家等着和他一起看电视剧。


  他们都爱看古装剧,他歪在破沙发里,小喵歪在他腿上,面前一个盘子,半盘子老虎豆,半盘子小鱼。看完电视剧,一起下楼练滑板,他摔得龇牙咧嘴,小喵蹲在一旁叫得幸灾乐祸。


  后来,小孩儿决定拓展自己的事业,进军零售业市场。滨江道有很多老头老太太摆地摊儿,他加入他们的行列。冬天卖袜子,夏天卖槟榔。夏天热成狗,冬天冻成球。城管来了跑,东西没收就哭。


  小喵乖得很,天天陪着他摆摊儿,袜子堆里睡大觉,经常把伸手翻袜子的客人吓一大跳。


  袜子用床单铺在地上,城管来了,他卷起来抱着就跑。让城管可恨的是,每回他逃跑时,床单包裹里都伸出个猫脑袋,高一声低一声地冲他们叫,像挑衅,又像骂街,人跑远了,骂街的余音袅袅。


  小孩儿那时候认识了一个教吉他的老师,他那时的人生目标只有两个:能吃饱和学吉他。


  天津冬天冷死狗,他手坏了,全是冻疮,练琴时速度跟不上。老师骂他不专业,让他平日里带手套。但寒冬腊月也要出摊儿,不然吃什么?要摆摊儿就不能戴手套,带手套怎么找钱?手不摸钱的话容易收到假钞。


  半个冬天过去,他的手烂掉了。狗会舔人手,没想到猫也一样。摆摊儿时,小喵凑过来,脑袋搁在他手上。小喵的舌头是粉红色的,麻酥酥的,它一口一口舔着他手上冻伤的地方。


  有人影挡住了路灯的光,他以为是客人,赶忙抬头招揽,话却卡在嗓子眼里。吉他老师领着孩子路过。老师傻了一样看了他半天,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这个小徒弟是个摆地摊儿的。半晌,老师被自己的孩子拉走了。


  小猫还在舔他的手,他看着老师的背影,先是尴尬,后是羡慕。老师的孩子揽着爸爸,带着漂亮的毛线手套。应该是他妈妈给他织的吧?厚厚的,一看就很暖和……


  一周后,老师问他,愿意不愿意来自己的琴行上班,这样既可以练琴,又能挣工资。他搓着手,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老师又指着他怀里,说:“上班时,可以带着你的小喵。”


【4】


  几年后,小孩儿艺成,他当过婚庆歌手,也当过夜总会歌手。不论去哪儿上班,他都带着小喵。


  后来他写歌,出专辑,开始了全国巡演,不论去哪儿,他都带着小喵。


  又过了几年,小孩儿独自游荡到云南丽江,留在了大冰的小屋当歌手。


  小孩儿叫王继阳,1989年生人。王继阳笑起来像只猫,津门市井中长大,方言像煎饼果子一样,一套一套的,总能逗得人哈哈大笑。


  他的主打曲是《小猫》,客人们很喜欢,几乎每天都点这首歌,高潮处和他一起合唱:“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喵……”南腔北调,像一屋子猫组团叫春一样。


  春末的一天夜里,王继阳唱完《小猫》,毫无征兆地向我辞行,说他要去厦门了。我说:“你要走我不留,但我很舍不得。”他想了一会儿,说:“那就留给你一个关于小喵的故事吧,算是送你个念想。”


  故事讲到一半,他停下来抽烟。手是抖的,打火机几次都没打着火。他却依旧笑嘻嘻地说:“唉……小喵后来死了。”


  他自言自语道:“我以为谁都可以离开我,只有它不会……可它终究变成了一只老猫,我把它抱起来,它看着我,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死在了我怀里。它最后一次看我的眼神,和第一次见我时一样,很温柔。


  我拿出一件最心爱的衣服把它包了起来,爬上一棵最高的树,把它放到了树杈上。那件衣服是妈妈很多年前给我买的,是件西装。那棵树种在我家门前院子里,每天出门一抬头就能看见它。”


  “那一刻,我发现自己居然长大了!有意思!我居然好好地长大了!谢谢小喵,从当年它来到我身旁的那一天起,我再没和任何人打过架……


  如果没有它的陪伴,或许我早已蹲在监狱里啃窝窝头了,或许我不会去自力更生努力挣钱,也不会有心思弹琴唱歌搞音乐。”


  他继续自言自语地嘟囔着:“对于我们这种孩子来说,自暴自弃不过是一念之间,而挽救我们的办法其实很简单——一点点温情就足够了,不是吗?”


【5】


  小喵死后,他曾伤心过数年,曾一度背着吉他天涯浪荡。浪荡到西北时,在甘肃天水市白驼镇下车,发心动愿,帮扶了一所岌岌可危的山区小学。


  他刚开始在我的小屋里当歌手时,专辑卖得很卖力,当时我并不知卖碟的钱中的一大部分,是攒来给他的孩子们买面粉的。


  后来白驼镇化岭村小学非要让他当名誉校长。他开玩笑说:“我算个什么校长,我才读过几天书啊……我只是我孩子们的小喵而已。”停了停,又说:“他们也是我的小喵。”


  “那么,你为什么要去厦门?”我问。


  整整一根烟抽完,他才开口说话,“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妈妈了。听说,妈妈回国后住在厦门。”


  是的,当年妈妈走后,他想过她,想完之后是恨。恨完了是忘,既然你不要我了,那我就忘了你吧,我自己一个人长大。


  说忘就忘,很多年来,他强迫自己忘记了许多事情……他几乎忘了自己是个有妈妈的人。


  但不知为何,今天唱《小猫》时,忽然回想起了许多事情。潮水一样的往事,汹涌得让人无法喘息。


  “我早已经长大了,妈妈也快变成个老人了吧?也不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或许,妈妈现在需要一只小喵。”


  当你读到这篇文章的时候,王继阳已定居在了妈妈身旁。若有一天你路过厦门,或许你们会偶遇在曾厝垵街头,或许你们会擦肩而过在环岛路上。


  很好认,他微胖,眯眯眼,笑起来像猫。听说黄昏散步时,他总爱挽起妈妈的胳膊。听说厦门是个盛产海风的地方。海风拂平所有难过的往昔,也许此刻正轻轻拂在他们身上。


  一个久违的妈妈。


  一只久违的小喵。


——摘自《青年文摘》2016年8月下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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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品读》

策划:冬雪

主编:孙爱东

编辑:魏春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