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翁基 | 如茶树生长

如茶树生长

茶，一片影响着世界的树叶。在欧洲，人们曾争相到酒馆与咖啡馆享用下午茶；在日本，茶道被视为民族文化最有代表性的部分；而据统计，目前全球直接进口茶叶的国家有100多个，俄罗斯、土耳其、伊朗等均为茶叶消费大国。数千年历史中，这片树叶可以是美食，是灵药，是黄金，甚至是引发战争的导火索。这片树叶漂得太远，以至于我们常常忘了去追究，它最初是从哪里生长出来。

2012年11月，普洱景迈山古茶林入选《中国世界文化遗产预备名单》。茶的确是世界的，但中国是茶的故乡，地球上第一棵茶树在普洱发芽，而景迈山则有着目前世界上历史最悠久、保存最完整且规模最大的人工栽培型古茶林——也就是说，这里是人类最早开始与茶树相互“驯化”的地方。这种“驯化”，在一千余年前就已经开始了。

航拍翁基

2016年，受云南省澜沧拉祜族自治县景迈山古茶林管理局的邀请，我们承担了景迈山的展陈策划与空间改造工作。这项工作系属普洱景迈山古茶林申遗工作分支，为的是发现与发掘景迈山作为文化遗产的价值所在。

2016年10月14日，我们第一次“上山”。像很多初上山的人一样，我们也迫不及待地询问：“古茶林到底在哪？”及至进了茶林，面对一片葱郁，又是懵懵懂懂。村民们笑说：“我们不是天天在茶林里吗。”景迈山的特点，就在于山共林，林养茶，茶绕村，不分离。村民们的吃穿用度，更可以俱出林中。单说“吃”，山上125科489属943种植物，对村民来说，是野菜，是佐料，是饮料，是良药……从某种角度看，对茶的利用，只是村民对茶林植物利用方式的一种。它可以作为一个剖面，帮助我们了解景迈山人与自然共生的智慧体系，却绝不是“遗产”的全部。

景迈山工作团队合影

那其他的部分是什么？满目的“古迹”吗？精湛的手艺吗？“与世隔绝”的生活形态吗？

景迈山上尚未发现有数百年历史的古建，多数现存民居都建于20世纪80年代后。当我们四处打听手艺与手艺人，得到的答复也总是：“没什么稀奇，就是平常用的。”不过，就是这句“平常用的”，却启发了我们。关于“遗产”，我们总试图复苏那些已成化石的老树，而忽视就在脚下的草木。就手艺论，在景迈山少有什么独门绝技、不传之秘。但只要亲身参与一场赕佛仪式，就会看到男人扎竹马，女人剪纸人，小伙做火花，老人蒸粑粑……没有手艺人，因为人人做手艺。没有工艺品，都要用在生活里。于是，上山不久，在对展陈内容的梳理上，我们就放弃了迅速填满清单的想法，转而去闲谈，去劳作，去生活——这里没有可以随手采撷的花朵，但有可以扎根的土地。

从方法论上看，这多少有些日本“考现学”（Modernology）的意味。而实际上，一切方法都来自在地的真实体验。行走在村寨中，我们熟悉着寨门、寨心、缅寺、民居、道路等等串联起的空间形态。到村民家中做客，我们谈论起家屋的布局、火塘的讲究和家具的制法。如同当年今和次郎（1888-1973）由乡土民居的调研开始，随后才逐步形成所谓“考现学”，我们先任由自己沉入景迈山的日常，才渐渐摸索到这种日常的轨迹，及其与当地自然、经济、文化与信仰的关系。

记录景迈山的生活

景迈山生活用具 ——竹编板凳

绘｜李国胜

翁基寨布朗族哎糯家一层平面图

绘｜李国胜

在景迈山生活的日子里，也常遇到外来的朋友，对我们表达他们的忧虑：原本以为这里是“世外桃源”，没想到Wi-Fi和快递都不缺，有人跑到山下做宣讲，也有人回到山上开微店。姑娘们穿民族服饰，也会在朋友圈发自己的“定妆照”。小伙们组乐队开酒吧，爱唱自己创作的“布朗调”。还有人从山下考察回来，也想在大榕树下搞个“民族歌舞实景演出”。有人会问，这样的景迈山是不是很快就“商业化”了，这样的文化还是“真”的吗？

然而，也有茶人朋友说，在他走访过的茶山中，景迈山不是最有名的，却是最有活力的。当其他茶山的茶农仍满足于出售原料，景迈山人已经深谙文化的价值，争相讲述自己的故事。这种文化自觉的发生，离不开祖祖辈辈对茶的信仰，而它的持续，则需要更多的动力。“商业”是一种动力。正因为“茶”作为产业的蓬勃，景迈山的年轻人愿意回山。与许多只能等待被动“输入”的空心村不同，景迈山具有“输出”的力量。“申遗”也是一种动力，它最终的目的，是帮助遗产的继承者，坚定对自身的认同，坚持这份遗产的归属。

采访布朗族学者、云南省非物质文化遗产

传承人苏国文

小广场上的日常

村民自习傣文

所以，很多人问，你们的展陈是给谁看的。当然会给游客看，给外来者看，给对景迈山好奇或不好奇的人看，但更多是给村民看。因此，在对展陈形式的选择上，考虑当地教育水平与村民接受程度，我们以绘本、摄影、视频、图解等通俗形式，希望为社区提供一本“乡土教材”。这并不是一厢情愿地创造需求。如今的景迈山上，村民会自发组织傣文夜校，从互联网上学习茶叶知识，我们所提供的，只不过是诸多可选“教材”中的一本。我们也邀请了一批关注乡村的艺术工作者前来驻村创作，希望通过他们的作品，让村民看到不一样的景迈山。

摄影师何崇岳在地创作

摄影师慕辰与设计师杨林青在地考察

驻村写作者在地创作

关于文化“真伪”的讨论，让我们想到一位景迈山茶农对种茶的思考：都说古茶树比新茶树好。栽培古茶林，老祖宗用了一千多年时间，找到一套既改变自然又顺应自然的方法。那如果我们继续这样做下去，现在的新茶林是不是就是未来的古茶林？

面对“遗产”这个词，我们往往会着力于重现昨日，而矛盾于面向今日。这一矛盾在传统民居改造工作中尤为凸显：建筑应当承载人们的生活，而不是生活为建筑削足适履。但如何既保留传统民居精髓，又满足现代的使用需求？在这次空间改造工作中，我们最先关注的，就是针对干栏式民居的隔音、防水、防鼠、采光等问题，寻找一些易于实现的改善方式。有人说，既然是“样板”工程，尽可以用最贵的材料、最高的技术和最完美的方案。但我们认为，“样板”的意义，并非给游客参观，而是给村民启发。我们希望村民看到，用一些就地取材、造价合理且操作简单的办法，就能让老房子也住得舒服、用得舒心。

小展馆改造中

榕树下民宿改造成果

转眼之间，距我们首次上山，已过去整整一年。2017年10月14日，“今日翁基”展览正式开幕。翁基是景迈山上14个传统村落之一，也是传统风貌保存最完整的村寨，可以视为景迈山布朗族村落的一个典型。翁基的展览，是我们对地方性知识的一个通俗的视听再现。它既是一种文化梳理，更服务于乡土教育；既面向外来游客，更以村民为受众。而我们为翁基设计改造的5幢传统民居，既是展陈的载体，也是展陈的内容。它们将被植入文化展陈、社区教育和生活服务等功能，呈现“老屋新生”的多种可能。同期，“方志小说：联合驻村写作计划”翁基组的作品也将有一个初步的呈现。

翁基寨心

翁基村貌

“今日翁基”只是我们在景迈山工作的一个开始，这个小小的展览向我们提问：今天的翁基人如何生活，未来他们的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它同时也体现着我们对景迈山的一种坚信：景迈山古茶林不是被定格的遗产，对遗产的保护也不止是昨日重现。它就如同古茶树一样，能由老树发出新芽，从传统迸发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