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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学随笔|百合花赛过所罗门的荣华

译言  · 公众号  · 国际  · 2016-09-07 17:57

正文


《王瓜花与蛾子》是日本物理学家和随笔作家寺田寅彦的一篇随笔作品,作者在物理研究方面很独特,比如说他研究过潮汐和X射线这类相当高深的领域,也研究过金平糖的结晶和开裂这些与大众生活息息相关的现象。


他的贴近生活的视角处处反映在他的随笔中,除了感人的回忆文章之外,从自然生物出发,寺田寅彦用科学家的视角质问和观照生活的点点滴滴,提出了不少令人哑然一笑的观点:比方用钢琴线两头拴住重物抛上空中来打落战斗机等。生活在科技发展迅猛的时代,作为科学家的他却并没有觉得自然的渺小,而是得出了无论人类的荣耀有多么巨大,都比不过一株美丽的自然植物的结论。这也是生活的体悟吧。



王瓜花与蛾子(节选)


每天都有无数的王瓜花绽放又凋零。这些花白天时都还是花骨朵,那形状仿若娇小可爱的夏夜妖精紧握的拳头。傍晚夕阳西下,天色尚亮堂时,花骨朵依旧如攥住的拳头一般紧闭。可稍一移开视线,天色更暗一些时再一瞧,所有的花都已在一瞬间开放了,就好像按下开关后几十盏灯一下子全亮了一般。这种植物似乎有个不可思议的开关,会根据光线的明暗自动开花。某天日暮,我手持钟表等待花开。天色暗到在外廊上快要看不清报纸时,就是这花绽放之时,从开始开花到全部绽放只消五到十分钟。即十分钟前还是一朵未开的花骨朵,十分钟后便已全部盛开,这真是令人震惊的现象。


王瓜花给人一种“花之骸骨”的感觉,远远看去仿佛一团吉野纸[1],又似一抹烟尘。拈来一看,这花的纤维洁白柔软,略带点粘液和臭味,从五星型的花瓣边缘伸出,编织成一张细密的网。就算用指尖硬生生地捋开未绽放的花骨朵,也很难将这卷毛般蜷曲的白色纤维打开,硬拉反而会将纤维扯断。不过,待到室外的亮度暗到一个临界值时,也许是因为细胞组织内的水压变高,这螺旋型的蜷曲纤维会自然伸展,一齐绽开。王瓜花就像是一支亮度计,在人类发明亮度计的几万年前就已经存在于自然界里了。


王瓜花差不多全部绽放后,总有一群蛾子不知从哪里飞来,几乎是一拥而上地落到花上爬来爬去。它们如同接到无线电话的集结令一般,一下子从四面八方飞来。这些蛾子想来也有亮度计吧。可即便如此,蛾子们就好像对哪条街几号门哪户人家院子的什么地方开着王瓜花了若指掌,且事先研究过直达路线一般径直飞来。




第一次探访我家的客人,即便在大中午也需要多次询问值班民警和店家,才能好不容易找到我家。


等到室外天色暗下来,蛾子便盯上了屋子里的电灯光,也许是错将电灯看成了大朵的王瓜花或是夕颜花了吧。有时恰逢客人上门,正聊到重要话题,这蛾子不打招呼突然闯进屋来,一进屋就忙不迭地打转,还会撞上客人的脑袋和脸颊,真是有失礼仪。这么一来特意为客人准备的茶和点心上也沾上了鳞粉。主人和客人一块儿起身,用滑稽的手势来回摇团扇,却怎么也打不着蛾子。有的客人擅长打网球,可他们对这带着翅膀的球却束手无策。不少太太小姐特别害怕讨厌这种蛾子。我还听说过这样的真人真事。三十五年前,一个乡下的退役军人家里迎来了一位才色兼备的媳妇。不想,蛾子们常会成群结队地去这家院子逗弄盛开的夕颜花,有时会冒犯到这位芳龄二八的新媳妇。每次遇到蛾子,姑娘都会被吓得发出尖利的惨叫。宠爱儿子的父亲最终决定,从下一年起不再栽种夕颜花。这位姑娘正是一位如夕颜花一般的姑娘,那之后没过几年就去世了。她的丈夫现已成为一名老学者,在他的记忆里,留下了一个由夕颜花与蛾子编织成的优美而悲伤的梦幻世界。老先生对我轻轻述说着这段往事。在我看来,她的存在是如此地脆弱,更像是王瓜花。


以一定的角度用光照射大蛾子的复眼,会观察到复眼中闪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如磷火一般的赤色光芒,看起来非常可怕。过去读西方的杂志小说,曾看过一个关于蛾子怪物的故事。这蛾子眼中闪出的光芒的确多少带着一些妖怪的味道。即这颜色和光泽让人产生一种非现实感。这可能是因为复眼有多个晶体,正好和光藓一样产生了反射吧。


在苦于蛾子袭击时,只要带来家里养的猫,问题马上就能得到解决。我家的两只猫中,黄色那只消瘦的公猫没有其他能耐,唯独特别擅长抓蛾子。刚瞧见它上窜,这厢已经将蛾子打落在地了。随后,它将蛾子把玩一番,等肚子饿了便几口吞入腹中。猫的神经反应之快和瞄准之精,到底不是我们人类可以比拟的。在猫看来,人类玩的网球和棒球想必都是非常舒缓且滑稽的运动吧。如此一想,若猫的十分之一秒相当于人类的一秒,那猫的八年就等于人类的八十年。究竟谁更长寿,还真不好说。


这是我从书上看来的,说樫鸟、野鸽和山鹬这类鸟,在以快得无法用肉眼追踪的速度穿梭于错综复杂的枝条间时,其羽翼绝对不会触到一片树叶。这说的是鸟类视觉反应的速度和随视觉反射调节翅膀肌肉的灵敏度。若人能有这一半的能力,定能在银座的四岔路口不借助交警和红绿灯,自由穿梭于来往车辆之间。然而,人类社会有红绿灯、有法律、有道德,所以即便没有鸟兽的灵敏,也能放心地生活下去。或许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我们才逐渐变得愚钝而耐心了吧。


可直到现代文明社会,原始人那羡慕鸟兽的幼稚心理依然经久不灭,继续发光发热。看到猫打落蛾子时发出羡慕和赞叹的心,会为棒球比赛中击出的一记全垒打送上喝彩。对为争夺一片麦麸从池中跃出的鲤鱼的憧憬,也许是吸引观众观看美式橄榄球比赛的原动力。奥运会上所展示的,正是那些想要模仿马、羚羊和鱼儿绝技的人类的努力成果吧。


机械文明的发达为人类的这类欲望火上浇油。这管机油给马达带来了超高的速速,让汽车奔驰,飞机升空。这些引擎的噪音搅乱了太平清梦。


我们在交通规则、国际盟约有效履行的期间内还能放心,可这些条约总会迎来失效的日子。一旦那天到来,这些机械鸟兽大概就会开始自由活动了。


《Hell Divers》[2]这部电影大受欢迎。所谓的电影,似乎是将人们非常想做却又无法轻松完成的事拍给大家看,以此来博得大众的喝彩。这部电影也符合这一特点。最有趣的一幕场景是,三艘大型飞船并排在碎云间飞行,在其上空,一队轰炸机如坠落的砾石一般急速俯冲下来,在飞行船船身间的狭窄空间中如电光般一掠而过,又如瀑布的飞燕一般冲天而起。单是一架战斗机也就罢了,影片中有数不清的战斗机不断往返穿梭。在拍摄这一场景时,还插入了固定在轰炸机身上的摄像机拍摄到的令人目眩的映像。通过这部电影,祖先们几万年来羡慕不已的夙愿终于得以实现。我们看了这部片子,终于得以变身成为林中枝间穿梭的野鸽与樫鸟。




几个月后或者几年后,更或者是几十年后,也许有一天敌国的飞机会如夏日傍晚聚集在王瓜花边的蛾子一般一起侵入。但这次的巨蛾,却是我家的猫所无法打落的。再怎么凭常识考虑,高射炮也不像是靠谱的玩意儿。我曾想过,可不可以在空中撑起一张类似巨型蛛网的东西,以抵挡巨蛾的进攻;还想过能否将棉网类之类的东西揉成团塞进烟火弹中,打上天后在空中如王瓜花般突然绽开,轻柔地包住敌机,死死地缠上螺旋桨。既然蛛网那纤细柔弱的丝线都能捉住大个的蝉,一张蚊帐想来也能网下一架飞机。实际情况究竟如何,我还真想试验一下。




小时候,为了捉蜻蜓,我们会在细线两端系上豌豆大的小石子,然后往空中一抛,蜻蜓会误将小石子当做饵食追逐而来。如此一来,细线顺势灵巧地缠住其身,蜻蜓便被石子的重量拽落到地上。这似乎也可以作为参考。即将钢琴线两端系上重物,不计后果地向着空中的轰炸机队抛去,感觉多少能给他们带来一些干扰。至少这种方法比炸弹便宜,且说不定会有效。


没有战争时我们都是文明人,一旦战争开始我们立刻变身成为野蛮人,变成兽,变成鸟,变成鱼,甚至变成昆虫。机械文明越是发达就愈发如此,实在奇妙。正因如此,我们才需要拜这些动物为师。潜水艇的潜望镜模仿比目鱼的眼球制成,海星的移动方式让人不由得联想到坦克。戴上防毒面具的人很像玉米象鼻虫。我甚至觉得,未来战争科学家的当务之急或许是将所有动物的习性研究透彻。 


正如王瓜花会根据光线亮度一下子绽放那样,一触到红外线就会引爆的装置也值得考虑。凤仙花的种子在一定时间后会自动裂开,可以考虑设计与此类似的武器。然而即便想要模仿,这些植物的精巧构造也难以琢磨透彻的。人类的智慧甚至还不及这些细小的植物。也许在植物看来,再没有比人类更愚钝的生物了吧。


动植物早就做好准备,以应对千百年后可能出现的各种情况,只可惜人类这个半路杀出的程咬金,弄得它们在进化过程中不时出现失误。因为人类发明了灯火,蛾子的生命受到了威胁。因为人类造出了脆弱的篱笆墙,王瓜的安定无法得到保障。忘乎所以的人类苦心制作出网和枪等各种工具,想要灭绝鸟兽鱼虫。因果循环,人类最终落得个自相残杀的结果。


就算没有战争,火车、汽车、飞机仍是杀人的机器。


近段时间每天都能听到飞机失事的消息。不可思议的是,我觉得好像每次有飞机从遥远的外国飞来降落在霞之浦的那天,日本某地就一定会有飞机失事,仿佛是在恭迎远道而来的客人。


我从没听说过蜻蜓或乌鸦在飞行中发生故障,从天上掉落下来的事。正因为飞机本身的设计就容易出故障,所以才会出事。鸟虫生来就不容易出问题,从不掉落也就不足为奇了。比起这些,掉落时不往上掉,只往地上掉才最不可思议。听物理学家说,这是因为地球引力作用的缘故。若再要细问,他们会马上拿出公式来加以说明。那地球引力是到底如何产生的呢?这种问题越问越难,终究得不到满意的答复。其实学者们自己也不明白。 


我们人类享有荣耀的二十世纪前叶,也许正是有史以来最为自大的时代,最为蔑视实为我们生养父母大自然的时代。事实上,这也可能是人类最受自然嘲弄的时代。这一时期恰好处于科学发展渐有起色,人类盛气凌人之时。人类不过是稍稍窥到了一点自然的门道,就以为自己已将自然彻底征服。科学家不再冷静地观察自然,只顾写着冗长的公式;画家不愿正眼瞧自然,埋头涂着脏兮兮的画作;思想家甚至不再关注周围的人们,张口就是自我中心的意识形态;而大众则从不自观自己的肤色,只顾大声宣扬与西方雷同的洋文口号。然而,只要科技再先进一些,情况想必会大为改观。我想,到那时我们定会以更谦逊的态度密切关注自然与人,并真正认真成熟地从中学到东西。如此一来,现在这些以各种主义为名的盲信风暴必会收敛,未来的某天我们也许能真正仰望到科学乌托邦的真理之月。


百合花赛过所罗门的荣华——现在的我再读这句古老名言,多少能品出一些与过去不同的意味来。 


(一九三二年十月,《中央公论》)


注释:

[1] 吉野纸:一种薄日本纸。(译注)

[2] Hell Divers:是1932年的美国电影,主演是华莱士·比里。(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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