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图:在纽约,文中插图来自作者。
作者:Mingxue,95后,欧洲留学硕士,独自旅居过三大洲。艺术+社科背景,拿过新加坡知名区块链公司offer,现就职于某国际金融咨询公司。
这篇文章,其实想写已经好久了,久到我第一次萌生的想法是发表在《读者》杂志上。时过境迁,互联网已经笼罩时代的语境,我想把它发表在我喜爱的公众号上。
是从哪一年开始呢,从我高中毕业,到现在读过了大学,研究生,参加了工作,已经过去将近十年。为什么现在终于打开文档,敲下了这些字呢?可能是阅历的累积到了一个我终于知道为什么要写,要写什么的时候了。
在看过了许知远和林小英教授在《十三邀》节目里探讨国内教育的变迁历程之后,我看到那个近乎压倒性的洪水滔天无力躲避的评价体系对一个个鲜活生命的“塑造”。作为典型的山河四省县中的孩子,我太深切的知道这对于个体,是什么样的经历。清晨五点多就要起床洗漱,跑操,上课永远困得痛不欲生,永远考不完的大测小试,快速迭代却不见起色的排名。是在老校区一年四季冷水洗头洗澡
(还常常抢不到)
,是原本八人的标间愣是挤下十六个人,床铺和火车硬卧差不多窄,体型较大的同学只能睡在最外侧的位置,不然挤不进两排床铺之间狭窄的过道。
听起来很惨,我现在依然觉得不可思议。可在那无可质疑,无处自怜,独立意识和人格亦尚未形成的阶段,在那成千上万顺从的巨大沉默下,倒也未觉有何不妥。所以在那个时段下,让我迷茫痛苦的并非是那样的物理环境,而是林小英教授指出的单一的评价体系。
这种体系之下,个体的独特性和呼吸的自由都被消解殆尽,唯有机械而盲目的内卷。
而我并不是这个强大体系中的幸运儿——我被这个培养路径和评价标准碾得支离破碎、全线溃败。除了因为从小爱读书而语文成绩侥幸尚可之外,其他各科几乎都惨不忍睹,尤其是常年二十来分的理科。后来虽然选了文科,但整体成绩依旧稳在下游。从小受到的传统东亚家庭教育也让我早已在毫无认知的经年累月的不被看到,不被认同,不被支持的环境中变得习惯性自我怀疑、贬损、卑屈。永远学不会更没动力去学的各科,无能为力却被全然裹挟其中的评价系统,每天浑浑噩噩却又目标明晰的巨大荒诞现实,是贯穿我高中生涯的基调。
如同万千个高考大省县中的平庸孩子,我的未来是什么样呢?
如今的我,不到三十岁,从当初那个缩在角落里英语不及格的透明人,到如今已经在海外名校读完了硕士,经过层层选拔和英文面试,拿到了海外知名互联网公司的 offer,现就职于某国际咨询公司的中国分部。但这段描述仍是站在一个非常泛泛的视角,是处于世俗评价体系下的路径吻合概述。这段路自然充满艰辛、挫败、迷茫和冒险。
而我真实想要表达的,是我曾站在一个个被世俗惯性和主流叙事笼罩的分岔口时,如何没有被裹挟,被恐惧驱使,将自我淹没。
而是明知未知和艰险,也毫不犹豫去遵从本心的选择。
我的真实的力量从哪里来?高中毕业多年以后,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原来在那样封闭单一的强大系统里,我竟然被奢侈的保留了一方真实呼吸和自由生长的空间。这个给予了我这些的人,便是我写这篇文章的意图。
故事的主人公是我的高中语文老师,姓马。我读高一时,他大概有三十出头,在当时的我眼里,已经是成熟的大人。自己现在也快三十,不禁想笑——我自己仿佛也只是一个大一点的孩子,离那个想象中“成熟的大人”,不知又隔了多少。
他看起来和其他老师也无什么明显的不同,只是允许我们的随笔作业可以畅所欲言,想怎么写都可以。现在想来,他没有布置过任何一篇应试的作文作业。我真正与他交谈,便是始于随笔。现在回忆起来,我们之间的交谈在那样紧凑的时间表下,好像也大多是通过文字,在我的随笔本和作业本上。那时的我,就简单的相信了他所说的“真实”,在随笔里全然真实,酣畅淋漓,并不明白这种对真实的允许和支持有多难得。那时的心绪可以近乎百分百的全然流淌于笔尖,文辞之深刻,真实,甚至于犀利,让多年以后翻开随笔本的我都叹为观止。
随着毕业,随着“成熟”,我已经愈发失去了这种纯粹的真实和表达力。
年近三十的我,看着十几年前的自己,看她写清晨起床时漆黑的天空,昏黄的灯光,映在水泥墙上奇异形状的斑驳树影,跑操时仿佛亦在随着移动的冬青,像“穿行在月光下的丛林”。写对未来的幻想勾勒,对当下的迷茫痛苦,写对这个权威评价体系的质疑,也讽刺领导在大会的发言。我的心绪思想近乎百分百的在笔尖倾涌淌出,亦获得了百分百的看见与欣赏。
无论我写了什么,得到的都是接纳、理解。
我说随意写的没有构思,他说考试的作文才需要构思。
我说自己写得很酣畅,全然没有那种为了考试分数而绞尽脑汁的勉强,他把这句话画上波浪线批注:“说得太经典了!”
我质疑学校公开招生理念冠冕堂皇背后的逻辑性,他评论:“以如此深刻之言语,洞析问题如此之透彻,生欣然,生畏然。”
……
现在来看,那是我批判性思维萌生的雏形,文辞之犀利如同亮剑初出鞘,全不知收敛锋芒,却是这样地被全然接住了。那时懵懂单纯的我毫无觉知这背后的分量。
而我甚至还莫名地同老师耍脾气不理人,因为什么我早已忘记。看到当初的随笔本上他一次次的留言,才记起还有这样的事。而当时执拗任性的我,就是不发一言。可即使是这样,他仍然没有一丝怨言责备,反而留言道“老师还是束缚你太多,我再改正”。多年后的我,那个坚持着自我真实,在一路磕磕撞撞中内观自己的我,终于看得清当初那个小女孩儿。那个在原生家庭的压抑笼罩下失去真实的资格,从未恣意活过的小女孩,在一个终于被看到,被接纳,被赞赏的境况下,最本能的反应是将她前面的人生里所有积攒的负面情绪都发泄出来。因为这是唯一一个她可以喘一口气的地方。
高中毕业以后,我终于离开家乡,离开家,也相对脱离出了那个高度挤压的生活环境,去了一所普通的北方大学。相对宽松自由的氛围让我忽然发现,我是喜欢学习的,只是不喜欢被逼迫和高压的环境。大学里我的成绩一直很好,拿了学习优秀奖学金。我几乎从零开始自学英语,也一路过了四六级,竟也开始能想想留学的事。就这样,我又自学一次性考过了雅思。本科的高绩点也让我申请到了国外一所知名大学的硕士,拿到 offer 以后对于我都依然很不真实。那个英语没及过格的小女孩,几乎从认识最基本的单词开始,全靠自学摸索,竟然也考过了想都未曾想过的雅思,去了那个我曾以为只是一辈子平行世界的遥远国度,也一个人走遍了欧洲和北美。
后来的我,在新鲜的体验里也经历了各种想象不到的挑战,面临着和从前的学生时代相同的选择悖论——
依循某个看似主流和“正确”的答案,还是鼓起勇气,跟随内心,走那条少有人走的路?
我也曾在现实和主流声音巨大的推力下迷茫彷徨,向那未来不确定性的恐惧投降。可最终,我还是选择了跟随真实。我又选择了自学从未接触过却感兴趣的全新领域,也开始尝试找海外的工作。我试着打破内向的舒适区主动向外链接,报名各种活动与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合作、碰撞。那个在国内连快递小哥的电话都怵于接的人,一次次屏住呼吸在各种意想不到的时刻接起英文的面试电话。在上课和论文的间隙战战兢兢强鼓勇气的准备一个又一个的线上线下面试,在海量的拒信里不曾放弃,最终在毕业前夕拿到 dream offer。是那个我从零开始自学涉猎的领域,是那个我做梦都没敢想过的行业 top 公司。
这样一步步走来,跌跌撞撞,也不可谓不狼狈,故并未觉得有何非凡不同。可周围的人知道我的经历后都表达出了极大的震惊和敬佩,和我认识很久的朋友也都说从未想过我能变成现在的样子。遥想几年前大学的自己,从未想过自己真正的热爱,真正想要的人生。那时的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未来,就是找一份稳定的工作,能拿一份六千元月薪的工资,因为在我的家乡,这对于一个文科生来说已经很高了。直到大四,我才发现我的英语水平已经自然而然到了可以考虑留学的程度了,但依然不曾想过更远的未来。
后来,当我回国搬家整理旧物时偶然翻到高中的随笔本和语文作业本,看到曾经那个在压抑中分外鲜活的小女孩,字字句句透着真实的灵气,锐气。更看到那盏在我背后不曾吹灭的灯,为挣扎着看不到前方的我亮起一方前行之路,驱散那大雾弥漫。
以至于我走出去那么远,都忘记了去想想,曾经是如何迈出了出发的步子。
模糊的记忆里,我记得这个老师对我有赏识,有包容,可若非再次翻开当时的文字,我难有这般深刻的洞悉。自己有了些阅历和体悟后,才方知他当年这份清醒和选择有多难得。经历了随处可见习以为常的“被教导”后,方觉悟到允许你做自己,全然相信你本来的样子有多珍贵。也明白什么叫“大爱无言”,如同他当年在我作业本上的留言:“于你老师不想多说,只望一切安好,目送远去!”
2024 年的教师节,在我高中毕业已经将近十年之后,我才终于和马老师认真地说出了感谢。他说:“其实每个人最需要感谢曾经的自己。不弃、不馁,永远保持热爱,永远为己而活,何尝不是幸运。”你瞧,最滋养你的人,恰是那些从未想过回报的人。还好,十年前的那枚子弹,终是穿过了漫长岁月,拐了几道曲折,正中了我的眉心。我写下这篇文章,当然是为了感激马老师,其他的,我相信该写的亦写出了,希望我们都能被滋养,亦都能滋养和托举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