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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任晓渔
编辑 / 金赫
微信公众号 / AI财经社
从周航的声明,再到这次神秘人发公开信控诉乐视,称裁员300人,中间的情绪有长长的铺垫。尽管易到不断提振士气,组织反击,但内部员工之间的撕裂,仍然难以弥补。我们选择这个时间,试图从员工的角度重新观察易到事件。
神秘公开信
那封《关于易到乐视的一些看法》的邮件,以人力资源部的名义于5月12日凌晨发出,收件对象是易到公司的所有在职员工。时值深夜,蒋方、宋歌和李燃们都早已入睡。
邮件中写到:“乐视还在想尽办法继续榨干易到来给自己充血,才导致了目前差不多全国上下待提现的司机有115万多,待提现的资金超过3个多亿。”邮件里还提到公司地址搬迁和财务困境,“到时候差不多会裁掉将近300人”。写信人劝说能早走的人尽早离开。
蒋方不经常看邮件系统,那天他照常作息,错过了这封邮件。早上9点多,一位平时走得近的同事给他丢来一个文档,里面是邮件的全文。他这才知道前天夜里的风波。
像蒋方这样没看到邮件的人不在少数。但有人看到了,那位给他传文档的同事是在早晨七点多登陆了邮箱的,他把一切拷贝进了文档。
员工的小群里各种小道消息在传播:据说公司一大早针对此事开了紧急沟通会议,据说那封邮件通过企业邮箱系统被撤回,过后再次群发了,最终又被作了撤回处理。
大家都在推测发邮件的神秘人是谁。不少人觉得这个人对公司的内部情况太熟悉,写出来的都是要害。一位蒋方熟悉的同事职级从经理降成了专员,他对邮件里的变相裁员说法深以为然。
下午1:42,易到又以人力资源部的名义发了一封邮件,把凌晨的邮件定性为“有预谋的狙击”,称这是有人“以易到员工身份”编造,要求任何人不得对此恶意言论进行任何方式的评论、传播。
内部的钉钉大群则是一片寂静,没有人公开讨论这个话题。5月8日拿到网约车牌照那天,这里一片喜庆与欢乐,排队点赞祝贺的发言在手机上翻了好几屏。现在那里一片死寂。
蒋方打开某职场社交匿名应用,关于那则邮件的爆料和讨论已经有了几百条回复。
回复中不乏身份标注为易到员工的发布的匿名信息。显示身份为易到员工的回复中,大部分人都同意爆料邮件的观点,有人怀念起了周航时代的易到。身份信息显示为乐视网的匿名留言则指责:“你们自己把易到搞那么烂,居然还想年终奖?”
私下的讨论非常频繁。一位与蒋方相熟的同事认为,凌晨的员工邮件写得太犀利。HR的那则声明出来之后,蒋方自己也把信息转给了朋友。他想说点什么,最后他选择了一个微信自带的表情,那个笑着流泪的小人最能代表他的心情。
这种情况似曾相识。5月12日这天,不少易到员工觉得重新回到了4月中旬周航发表声明那天。而内部员工之间的撕裂,更是早已埋下伏笔。这对于试图走出困境的易到来说,略显尴尬。
蛛丝马迹
春节前后,一道参数修改指令从中国技术交易大厦高层的易到总部发出,更新了服务器上的设置。
这个指令,由彭刚主导的中台部门做出。彭刚此前曾担任乐视的CMO,深受贾跃亭器重,他被认为是典型的生态型人才,被派到易到担任总裁,现任CEO。
也是从那一刻起,司机手机客户端上,“提现”这个按钮不再永远有效,它只等同于屏幕上做出的点击手势,与司机绑定在客户端银行账号里余额的增加,以及司机获得佣金的安全感之间的联系越来越弱。
几个月来,数以万计的司机们奔走维权,乘客无法叫上车,创始人周航公开质疑控股股东乐视,都肇始于这条指令。
2017年4月10日,网约车平台“易到用车”提现失败的情况越来越严重,不少驾驶员被扣押的费用从几百元至几万元不等。图/CFP
而在此之前,易到的资金困境早有征兆,它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就在这家公司里留下了蛛丝马迹。
去年12月,在易到华南的一个城市分部,实习了几个月的大四男生章程负责运营公众号,偶尔也协助城市经理的工作。就像任何一个刚步入职场的年轻人一样,他充满了热情,经常主动加班,有些晚上甚至“只睡两三个小时”。
但对在北京的研发工程师宋歌来说,这只是表面上的平静。12月发生的两件事已经足以叫他感到不安。
第一件事是,人工客服系统在12月19日突然关闭。那天清晨,易到的司机拨打400开头的易到客服电话时,他们听到的是一段提示音:“客服电话将会升级,升级后服务方式将变更为邮箱反馈,预约回电和人工智能式回复。”
第二件事是,宋歌还送走了一个亲手招进来的下属,对方是乐视“人员优化10%”政策中被辞退的人。
最后的谈话他不在场,HR主导了那场对话。送走对方时,宋歌坐在工位上,对着电脑上一排排密密麻麻的代码发呆。除了内疚,他脑中抑制不住一个念头:“公司的问题已经严重到要裁员了。”
加班费和报销款的拖延是最早被感知到的。去年8月,华中大区一个省会城市的运营经理姜峰发现不对劲。他6月的报销款项还没批下来,供应商和合作伙伴的结款也一直没结清,承诺给对方的佣金比例似乎也很难兑现。
他经历了第一次毁约。
这个时间,北京的易到总部,变化反应在公司的后勤细节里,负责市场营销的李燃印象深刻。入冬后一天,他发现会议室里的瓶装水消失了。
那些瓶装水缺一瓶补一瓶,被认为是易到福利好的体现。现在,一个大塑料水桶取代了它,旁边放着些纸杯。
员工福利全面变差,这种影响很快传递给了所有人。在没有领导的小群里,大家会发牢骚,有人开玩笑:“公司是不是没钱了?”
但也有人不这么认为。从进入公司开始,李燃记不清自己经历了多少次返充和其他各种额度的返送,账上的现金余额应该不少。他觉得风波会随着马上到位的融资而平复。
对立的朋友圈
神秘人的邮件之前25天,风暴最初由易到创始人兼公司CEO周航引发。4月17日,他的声明发布后,人群被撕裂了。老易到人和乐视人转发不同的内容。老易到人转发了周航的声明,而乐视来的人转发的是乐视与易到的联合声明。
宋歌是在回家的地铁上看到周航声明的。声明说:“易到当前确实存在着资金问题。而这个问题最直接的原因是乐视对易到的资金挪用13亿。”
他好一阵没缓过神。他从没想过易到资金困难会以这样的方式公之于众。震惊之余,他特意看了那则消息的发布时间——18:18,“事情才刚刚发生。”
诡异的沉默持续了三个小时。晚上近九点,公关部实习生在群里转发了那条著名的“农夫与蛇现代版!”,称关于周航诽谤乐视挪用易到13亿资金,易到和乐视控股将联合发布严正声明。
那则消息下,有人在群里回复:“怎么回事?”
不安的情绪开始在人群中传导,有人对这则声明忧心忡忡。远在千里之外的蒋方是其中之一。毕业两年的他从销售转做了城市运营经理,每天的主要事情是培训司机、验车。自从司机难以提现之后,他的工作内容变成了应付蜂拥而至的愤怒司机。
看到“乐视挪用13亿”消息时,他不太关心数字和细节,却担心司机闻风而来,办公室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当天晚上,他一夜没睡好,推演了各种可能性后,他想到的策略只有两个字——死扛。
宋歌一直在等乐视和易到的联合声明,在接近零点时,他等到了那条消息。对挪用13亿这个点的解释,他仔细逐字阅读了几遍,那晚他翻遍了新出来的所有媒体报道。
远在华东的姜峰打开手机,发现自己的朋友圈被周航和易到的声明刷屏了。
虽然已经离开,但易到是他转行互联网的起点,他依然关心它的一切。那天早晨,姜峰发现,朋友圈里,易到系的人和乐视系的人转发了不同的内容:老易到人转发了周航的声明,而乐视的人转发乐视与易到的联合声明,这些转发泾渭分明,形成了明显的对立。
第二天,宋歌依然正常上班,他去了工位,那里看上去一切没变,但好像又有了很多改变。这些人的脸上写满了遭受冲击之后的犹豫不定。
被裹挟的员工
情绪激动的司机拳头冲着身边的兄弟过去时,蒋方用尽全力没能拉开,那一瞬间他心里一直绷着的弦断了。他委屈又愤怒:“就因为我们是易到的就要被打吗?”
周航的声明让所有的司机都意识到了“乐视挪用13亿”。蒋方没有睡好,他头重脚轻。冲突毫无征兆的发生,正在理论的司机突然发难,同事和他闪躲不及。
蒋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的工作是安抚上百名愤怒的司机。他大学毕业刚两年,梦想是环游世界,易到是他第二份工作。能进网约车这个行业,遇到一帮感情胜似兄弟的同事,他本来觉得这一切是最好的安排:除了2月份开始聚集的司机。
司机大规模聚集到易到,蒋方印象中有两次。但这一次,司机们的眼神明显不一样了。他们拉着横幅,堵住大门。四月中旬时,位于技术交易大厦的易到总部每天都有上百人进进出出。
司机们的愤怒并非事出无因。线上的提现已经和抽奖一样看运气。
QQ昵称叫“无名”的陕西渭南人连续一个月也没有抽到那个“提现成功”的奖。4月12日,“无名”把自己的提现截图丢到了群里,图片上黄色的带着哭泣表情的脸很快被淹没在了一片哭脸的海洋里。
攻略成了抢手货。有人提现成功了,交流群马上掀起了一个小小的讨论高潮,几个人围上去询问是否有自己不知道的秘诀。
在广州的四川人许蒲搜集了关于提现成功的秘籍,他是个销售。在许蒲看来,提现成功与时间——精确到秒、数额、运气都密切相关。
最初,刚进入司机交流群的人对拿不到钱将信将疑:“乐视那么大公司也不能说垮就垮了。”这是他们从很多运营经理嘴中听到的说法。
面对汹涌而来的司机,蒋方和同事们被迫一遍遍解释,他口干舌燥,声音嘶哑。连日的高声讲话,他的喉咙里总有微微的甜腥,他总忍不住想知道其他同事的境况。有人说:“还在用司机最后的信任忽悠。”蒋方也觉得公司理亏,但他接受不了加班熬夜后要挨打。
司机们的愤怒仿佛有了实体,蒋方第一次知道了声音也是有重量的。
他和同事们发现自己身上开始出现了一些变化。一个同事说自己变得会莫名其妙发火,经常跟女朋友吵架;有的人原本是个话痨,却不爱讲话了。
有天晚上,跟朋友聊天时,蒋方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熟悉的轰鸣,那一刻蒋方以为自己回到了那间不大的办公室,还在面对司机。
他产生了幻听。
湖北武汉,易到专车乘车点。图/CFP
传染的情绪
饮鸩止渴,这是很多人对乐视入驻以来大手笔充返政策的评价。人来了,补贴的钱怎么办?乐视自身对资金量的需求也是超乎想象的。
大规模充返带来的资金窟窿有多大,即使是易到内部绝大多数人也无从知晓。看到周航公开信中提及乐视挪用易到13亿,姜峰讶异良久,他还记得截至2016年9月,某中部小城用户的充值余额就有6000万。
乐视曾被周航形容成“白衣骑士”。高频应用的降维打击让易到在2015年大半年里步履艰难。移动出行行业,价格战以异常激烈的方式进行,而周航一直对补贴抱有警惕,他认为这不符合商业规律。这使得易到濒临险境。2015年10月,乐视以7亿美金控股易到70%股份,将易到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但是两者的蜜月期并不长。周航和乐视的理念冲突早在乐视入驻前就已经埋下了种子。
易到用车。图/CFP
周航在接受网易科技采访时,透露了一个细节:2015年,贾跃亭和周航正式谈合作的那个5月,在朝阳公园里,周航听不懂贾跃亭对他讲的“生态”“化反”等词汇。当时他问了:“这是什么意思?”
文艺周航,激进彭刚。这是很多媒体给易到系和乐视系领头人打的标签。在易到内部,“航叔”和“彭总”这两个称呼的不同就能看出很多东西。
李燃记得第一次见自己部门同事时的冲击感。男生梳着大背头、打了点发胶、留着小胡子,女生会穿着小衬衫和小短裙,踩着小高跟,精心打扮过。“他们可真精致。”他忍不住想,“他们”,是乐视进来之前的老易到人。从乐视过来的人是另一种风格,更“互联网”。
不同的风格让跨部门沟通难度很高,产品经理吴孟离职是这场冲突的典型案例。
乐视对易到产品的管理思路是生态链至上,需求的设计都要考虑服务于乐视生态内其他产品,甚至有一个需求是要把电视放在易到专车里,让用户坐车看电视。这是种激进的整合思路。
“太不可思议。”吴孟说。他无法理解这种思路。频繁的拥抱变化带来了倦怠,他对生活丧失了掌控感。
公司起死回生的时候,每一天仿佛都是新的。订单量暴涨,公司人员疯狂扩张。从电梯间打开的铁门,看向易到所在的18层,接待区人满为患,都是来面试的人。
宋歌记得,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996”,加班了大家也干劲满满。那时候为了更高的流量,公司里还安排了团队封闭开发,目的是设计出能支撑每天千万订单量的订单系统。
大规模的充返所带来的辉煌时刻只是短暂的,现在,一切都变了。姜峰谈下的一家家合作伙伴,被他亲自一家家终结合作。2分的KPI封顶被调成了1.5甚至更低。
李燃则发现,承诺了半年的涨薪没有任何动静,夏天电梯口汹涌的面试人群变成了愤怒涌入的讨薪司机。有一次,一个上午还在办公室打过照面的同事下午给他留言:“你也离职了?”他哭笑不得。
蒋方还在等待。四月时他在心里设定了最后期限——五月上旬,这是线下提现司机承诺的到账期。那时,他觉得关于几个月前的那条指令和这家公司的命运“都会有答案”。
直到这封神秘信发出。
(文中所涉及的员工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