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常听母亲回忆饥饿年代去东北探望在北大荒劳动的姑妈的经历。母亲说当时的东北富裕,粮食充沛,女人们讲究吃穿用住,人人化妆特别美。回来的时候,她从东北带回一袋大米。
这大概是我对东北最初的印象。后来,是从记事起就年年在春节联欢晚会上压轴的东北话小品。再后来,就是地图炮们定论的东北人的不良特质。工作之后,在北京的第一个房东是个东北中年女人,她养了一只枯瘦如柴的小鹿犬咚咚咚地跑个不停,我们交情不深。
不过,我在北京最好的朋友就来自东北。有一年冬天,她带我回她的家乡。从下火车打上一辆的士起我就开始乐,一个周末都在开怀大笑,忧愁全无。尽管那座城市在灰蒙蒙的天气里看起来黯淡甚至破败,东北人的热情依然感染一切。尤其是朋友的父母,那种天然的亲近感,仿佛我是他们的另一个女儿。
所以,当我在《东北游记》里看到美国作者Michael Meyer第一次和东北媳妇弗朗西斯回家见家长的时候,我的嘴咧到了耳根,我能体会他的感受:
They waited on the platform as our overnight train pulled into Liaoyuan, a small (by Chinese standards) Northeastern city of one million people. They were my first impression of Manchuria, and I liked them immediately. Frances greeted them with a “Ma! Ba!” and laughter. No hugs or kisses, not in public.
我们坐了一夜的火车,弗朗西斯的双亲早早就等在站台上。这个东北小城市(中国标准的小城市)叫做辽源,有一百万人口。这两个人就是我对东北的第一印象,我立刻就喜欢上了他们。弗朗西斯跟他们打招呼:“妈!爸!”然后爽朗地笑起来。没有拥抱,没有亲吻。他们在公共场合干不出这种事。
《东北游记》的原版In Manchuria: A Village Called Wasteland and the Transformation of Rural China是Michael Meyer继《再会,老北京》之后记录中国社会历史变迁的第二本书。年初,这本书的中译本在大陆发行。
这本书的译者依然是《再会,老北京》的何雨珈。她翻译的《当呼吸化成空气》我也在专栏里推荐过(点击回顾这本书)。她的译文非常流畅,读起来不像是译本。
在《东北游记》中,何雨珈的译文充满了东北特有的幽默乡土气息。我问她是怎么做到的,她说就想着平时怎么说话就怎么翻,而且她经常跟Meyer交流沟通。美国作者的中文很好。
Michael Meyer
1995年,Michael Meyer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毕业后,被“和平队”项目派到了中国四川,跟《江城》的作者Peter Hessler成为同事和好友。这些美国年轻人受过警告,不得与中国女孩谈恋爱。两年后,Meyer到北京的一所学校教书,遇到了后来的妻子弗朗西斯。
《江城》的作者何伟(Peter Hessler)
Meyer在北京生活多年,除了教书,他还给美国杂志报刊撰稿。他目睹了北京申奥成功后,这座古都在短时间内发生的巨变,高楼瞬间拔地而起,旧的胡同社区很快消亡,到处都涂着“拆”。
身为一个在胡同住了十年的外国人,他热爱的老北京以惊人的速度消失了,他感到心痛和不安。一个“外来人”都有此感,更何况那些世代居住在这里的人呢?他们欢迎这种变化吗?
他想阅读胡同的历史变迁,了解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可是他找不到这样的书,于是干脆就自己写一本。
在此前接受CNC News采访中,他说,他很喜欢读查尔斯·狄更斯。这位英国现实主义作家用细腻的笔触详细地记录了十九世纪英国伦敦的方方面面。他也喜欢老舍笔下的老北京。所以,他写书的时候,脑子里想象的一类读者就是一百年后的读者。
“I thought I’m going to write this book not to be read this year, but in a century because I love reading books by Dickens. I like reading Laoshe’s description of Beijing and those are a hundred years old and I thought, ok, I want to do the same thing, and I want to capture what it feels like to be really there, what you eat, what the weather is like, what the street is like, and what the newspaper says.”
“我想我要写的书不是给现在的读者,是给100年后的读者的。因为我很喜欢读狄更斯,也喜欢老舍笔下的北京,那些都有100年的历史了。我想,好,我也想做同样的事。我想捕捉此时此地的感觉,吃了什么,天气怎样,街道如何,报纸都报了什么。”
Meyer搬进大栅栏的胡同里住下,义务给一所小学当英语老师,教派出所警察用英语说脏话以应对因奥运涌进的外国游客。
Meyer教英语的小学教室
胡同的居住条件较为艰苦,半夜闹肚子黑灯瞎火的也要去屋外上厕所,寒冬腊月没暖气的日子更是苦不堪言。
Meyer蹲在自家胡同门口
胡同里的生活没有隐私可言,邻居大娘随时出现在他的房间里,厕所没有隔挡,碰到熟人有时候还要边脱衣服边聊天,洗澡也要接受众人的审阅。
Meyer居住的胡同
好的一面是,街坊邻居都认识,互相之间你来我往,生活显得更有人情味。学生们可以上门直接请教问题,邻居大娘给他包水饺吃叫他起床。
为了了解胡同里的居民,Meyer经常出门跟他们交流,问他们什么时候搬过来,生活如何,对胡同拆迁有什么看法。
他在《再会,老北京》里记录了胡同里的生活,同时也查阅了大量的史料,将采访、亲身经历和史料穿插起来,绘制了一幅生动细致又有历史感的胡同生活图景。
在《东北游记》里,Meyer使用了同样的写作方法。
2008年,《再会,老北京》的原版The Last Days of Old Beijing发表。Meyer对妻子弗朗西斯的东北老家产生了兴趣。同样,他想找书来了解东北的历史、地理以及居住在这里的人,没有找到,于是他就自己动笔写了这样一本书。
今天,中国人对于东北的了解可能远不及Meyer。我是读这本书的前几天,刚巧看了《末代皇帝》,才了解了一点伪满洲国的事。又刚巧在旁听的课上第一次听老师讲前苏联支援中国时火车倒着开把东北的铁路运回苏联的事。结果,在书中遇到了刚交到的朋友。
“伪满洲国”成立
学过历史,也知道明末满人入关建立大清王朝、日本关东军在柳条湖发动9.18事变、日本建立伪满洲国、辽沈战役,略知道北大荒和东北老工业基地的事。但这些多属于考试知识,一旦与地理联系起来我便茫然了。东北是这么大的一块地方呢。
在《东北游记》里,Meyer带着读者进行一次时空之旅,去亲历东北的生活,走访历史遗迹,尤其是那些当地人都忘却的历史。
在他眼里“perhaps no other region has exerted more influence on China across the last 400 years” than Manchuria。
《纽约时报》撰文指出:
Asserting that “perhaps no other region has exerted more influence on China across the last 400 years” than Manchuria also seems a bit of a stretch, meant to convince readers of the significance of his subject but likely to raise the eyebrows of Sinologists.
说“过去400年中国没有那块区域能比(东北)对中国的影响更多”有点过了,作者意在说服读者相信他的写作题材的重要性,但是可能会让汉学家们质疑这种说法的准确性。
但我赞同Meyer的说法。考虑到四百多年前,居住在东北的满人入关建立清王朝,以及随后的历史变迁:列强入侵到抗日战争的胜利、解放、中国农村的变革、城市的工业化等等,东北对中国的影响可能的确比其他区域更多。
Meyer在东北
Meyer在东北呆了三年,在一个叫荒地的村子租了房子住下,睡在暖烘烘的炕上,吃东北著名开胃凉菜炸蝉蛹。养成了见人就报:“我一米八六,美国人,属鼠”的习惯。没有孩子的时候,被七大姑八大姨逼问,连公交车上的乘客也让他抓紧,还建议孕妇多吃苹果,将来孩子白嫩。
他在书里生动地记录了东北人的生活,也记录了城镇化过程中,农民逐渐放弃原有的土地和房屋院子,搬进了高层公寓,走进稻米加工厂完成身份的转变。一部分农民欢迎这样的变化,而以三舅和三姨为代表的农民则不愿意离开他们的土地和家园变得“不接地气”。
在荒地村,农业机械化的加剧,让作者仿佛看到了自己明尼苏达州的老家。也许,这就是中国农村的未来。
离开荒地后,Meyer回到美国,在图书馆查阅了一年的资料,最后在2015年发表了第二本关于中国的书《东北游记》。
Meyer给美国的报刊杂志撰稿。同为记者的我,看他的观察惊人地细致,文笔生动又充满幽默感,对于历史事实孜孜不倦的追求,感到非常钦佩。
更重要的是,虽然他认为自己做记者比较糟糕,因为总是“像吸血鬼一样,突然出现在某人的生活里,从他们那里攫取一点东西(至少是一点可被引用的话语片段),然后飞走,从此不相见”,然而他身上肩负着的正是所谓记者的使命,即真实细致生动地记录我们这个时代的变迁。
他喜欢读林语堂1935年的《吾国与吾民》。其中林语堂问道:“谁能够同时为西方和中国读者解读中国”?
梅英东(Meyer的中文名)或是何伟这样的作者在做这样的工作。他们的读者不光是外国人。
国人似乎很了解自己的国家,然而看到他们的解读,与我们读到的多数中国作者写作角度不同,笔法不同,我们因此从更广的视角里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国家和人民,以及那些完全被遗忘的历史,比如书中写的延绵1600公里的“柳条边”。
When Manchu cavalry, assisted by a traitorous Han Chinese general, stormed through the First Pass Under Heaven, seized Beijing, and took over China in 1644, they sought to keep apart of the Northeast was their cultural preserve. The Great Wall was, in fact, a series of shifting fortifications, and the previous dynasty’s territory had extended north of it, To demarcate their homeland, the Manchu built a one-thousand-mile-long barrier that started at the pass and wishboned deep into the Northeast. Made from soil and trees, they called it the Willow Palisade.
1644年,在一名汉族叛将的帮助下,满洲的骑兵旋风般跨过天下第一关,占领北京,统治中国。他们想把东北的一部分作为本民族文化的存留之地。事实上,长城不过是位置一直在变化的堡垒,之前朝代的疆域已经扩展到了长城以北。为了禁止汉人进入自己的故土,清政府修建了一道一千六百多公里的屏障,从天下第一关开始,一直延伸到东北腹地。这道屏障是用土筑起来的壕沟,沿壕种植柳树,所以称之为柳条边。
This lesser wall divided Mongol, Manchu, and Han Chinese areas of settlement, protected imperial hunting lands, and secured the court’s lucrative sable and ginseng trades. …
这段城墙划分了蒙古族、满族和汉族人的居住地,还为皇家猎场圈了地,确保朝廷能从黑豹皮和高丽参贸易中赚钱……
Unlike the Great Wall, little of the palisade remained. I searched alone for its ruins around Wasteland, which had been within the Manchus’ restricted zone, but the barrier’s existence was seen only in the name of a neighboring town.
和万里长城不同,柳条边踪迹难寻。荒地村过去就在满洲划定的地界内,我独自在村里搜寻这道屏障留下的遗迹。然后,唯一可以寻到的影子,只有附近区县的名字。
梅英东笔下的历史不仅是宏大的,还有从普通民众出发的细小的有趣的历史。
治病:
I sneezed, and Ms Guan suggested eating raw garlic and drinking Coke boiled with a chunk of fresh ginger.
我打了个喷嚏,关老师劝我生吃大蒜,喝点可乐姜茶。
关老师带他去买菜:
Then she parried over the purchase in a rapid-fire blend of indignant dialect and teacher-perfect standard Chinese:
接着她继续跟卖大蒜的人讨价还价,混合着语气强烈的当地方言和标准的普通话:
“Ga ha ya?” (Northeastern: What’s up?)
嘎哈呀?(干啥呀)
“Duo shao qian?” (Mandarin: How much does it cost?)
多少钱?
“Che sha ya!” (Northeastern: You’re joking!)
扯啥呀?(你开玩笑吧)
“De le ba!”
得了吧!
The vendor’s eyes flashed like a hockey player’s before a fight. The women verbally circled one another. In the end, the vendor cut her price in half. Ms Guan told me to pick my prize.
卖大蒜的女人眼中闪过刀光剑影,如同冰球运动员就要上场拼杀一场重要的比赛,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言辞激烈。最后,大蒜的价格讲下来一半。关老师让我多买点。
对歌词的理解:
She sang:
她说着就唱了起来:
The east is red, the run rises.
东方红,太阳升,
From China arises Mao Zedong.
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He strives for the people’s happiness,
他为人民谋幸福,
Hurrah [Hu’er haiyo] he is the people’s great savior!
呼唲嗨呦,他是人民大救星!
The inclusion of hu’er haiyo always intrigued me, because they are not words but sounds reminiscent of the aiya wo’de maya that Northeasterners exclaim in dialect to express disgust.
呼唲嗨呦这个词让我很感兴趣,没有实际意义,只是语助词,有点像东北人感叹时说的哎呀我的妈呀。
关于友谊城市:
Making friends with cities that looked or produced like yours was one thing, but it took chutzpah for the rusting Northeastern port of Huludao to hook up with glamorous Las Vegas. The port was already bringing culture back home via its annual International Swimsuit Festival.
以上例子都还算互相之间比较匹配,有相似之处的城市互相结盟,而葫芦岛,这个已经破旧不堪的东北港市,竟然跟魅力四射的拉斯维加斯攀亲,就需要无限的勇气和足够厚的脸皮了。这个港市已经在积极输入赌城的文化,每年都要举行国际泳装文化节。
圣母洞里的祈祷信:
Frances leaned against me as we read a letter written in dense characters that filled an alcove’s entire wall. It began: I miss you, oh how I miss you. Do you know? Do you miss me? Now you won’t speak to me—how did we end up like this? I really didn’t want things to end this way. I really didn’t. Life is so short.
弗兰西斯读着读着就靠紧了我。信的开头是这样的:“我想你,我多么想念你。你知道吗?你想我吗?现在你都不跟我说话了。我们真的要这样结束了吗?我真的不想就这样结束。真的不想。生命多么短暂。”
阅读《东北游记》时而让人忍俊不禁,时而又会让人为东北曾遭受的种种苦难感到痛心和愤怒。
在书的结尾,Meyer和弗朗西斯迎来了自己的孩子,他结束了东北之行,文章也以一种恋恋不舍又无可奈何的笔调结束了。我有点舍不得合上,心里为荒地村的命运感到担忧。
中国日报网双语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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