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电影行业高歌猛进和媒体环境急剧变化的这几年,作为影评人,他们面临怎样的挑战?
新浪娱乐 | 安东
去年年末,中国影评人意外再次被推上了舆论的风口。
从15年影评人文白“批”《夏洛特烦恼》抄袭,到去年年末亵渎电影发微博称“张艺谋已死”引发质疑,从冯小刚连环炮轰影评人“大尾巴狼”,到如今媒体指责“恶意”影评损害电影生态,从红包影评人现象滋生,到营销公众号的兴起,影评人日渐受到关注。
从被漠视,被“恐吓”,被耻笑,到被“贴金”,这个群体的现状究竟如何?他们是怎样一群人?应该在行业内扮演起怎样的角色?在电影行业高歌猛进和媒体环境急剧变化的这几年,作为影评人,他们面临怎样的挑战?又有哪些“新动作”?
谁在为“影评人”盖章?
“网络影评人七大公约”
1月11日,由中国电影评论学会牵头的网络影视评论委员会成立,会上选举中国电影评论学会副会长张颐武为主任,中国电影评论学会副会长张卫为理事长,并宣读了“网络影评人七大公约”,包括实事求是批评、尊重每位观众喜欢或讨厌电影的权利、反对网络语言暴力等。
网络影视评论委员会成立正式成立
这是中国电影评论学会在近期影评人风波后的一大动作,一定程度上凸显出网络影评越来越受到各方重视。
在网络媒体崛起之前,影评人大多依附传统媒体(杂志、报刊、电视、广播)而存在。法国如此,好莱坞也是。传统媒体空间有限,其精品内容的价值取向,在一定程度上给影评入门设置了较高的门槛。
网媒兴起后,大量写手涌入,这道门槛也被踏开。但即便如此,在国外,包括《好莱坞报道者》、《综艺》,以及专注独立电影的《IndieWire》在内的行业杂志仍保有自己的独立“影评人”。甚至于,以信息二次整合起家的BuzzFeed也在2014年雇佣了旗下首位专职“影评人”,并在通稿中特别声明,“影评人”(film critic)和“影视写手”(film writer)不一样,前者有立场、有态度,后者更着重于报道。
在中国,电影和网络几近同步发展,先不说没有供养专职影评人的传统,即便是当下,主要电影媒体的员工职位列表里,更多的是电影报道者,而不见“影评人”身影。所以,中国影评人的身份定义本身就是一个难题。
清华大学尹鸿教授认为,互联网时代人人都是影评人,但概括来看,也无外乎三类,“媒体的记者或者评论员;跟电影文学有关的大学教师或者叫学院派影评人;社会的电影爱好者。”
目前,影评人圈子也有个粗糙的分类:
有起身早期论坛、纸媒和传统门户的,比如已离开影评圈子的魏君子;
有发迹于豆瓣及同性质网站,在参与豆瓣评分的过程里建立起影响力的,比如木卫二;
有最初以分享电影资源、新闻资讯而被广为所知的,比如桃桃淘电影、亵渎电影等;
也有栖身于中国电影研究院所的学院系专家,如北京的中国电影资料馆,上海的电影博物馆,以及北影、北大、北师大等高等院校的教授;
当然,还有比如近年渐起的媒体平台深焦、迷影网,在那里,一些留学、生活在海外的电影人、学生做一些评论工作。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以上分类并非界限分明,本身具备很大的流动性。对他们来说,哪里有平台发声,哪里就有他们的身影。
“网络时代,专业影评人和业余影评人之间的界限越来越模糊。”尹鸿表示,“大部分人并不是专门从事电影评论行业的,并不是职业评论家,所以很难估计和统计参与影评的人群数量和规模。”
所有影评人的“职业”属性一直是个疑问。如前所述,在美国,“影评人”依附于传统媒体,是美国人口调查数据中的正规职业之一,他们依靠稿费即可养活自己。
而就现今中国影评人构成来看,真正以此立业的人仅为个位数计,甚至已经绝迹,绝大多数有自己的本业,自由编剧、编辑,或者媒体人,更别提像美国罗杰·艾伯特那般,能凭借影评获得普利策奖。
没法界定,就无法聚成力量,也就更无法衡量中国影评人的存在价值和影响。中国影评人普遍以人脉组圈,与相识、兴趣相投的人交流密切。但这仅限于个人私下的交流,没有协会及类似组织,更别提像美国各城市的影评协会一样,举办颁奖季的各个城市的影评人协会奖。
目前,国内只有一个官方认可的中国电影评论协会,但与美国又有区别。中国电影评论协会更像是“学院派”影评人聚集的研究学会,像是一个行政机构,学会1981年成立后不久便划归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且所有成员均为有副高以上职称的电影理论、电影评论及电影史学研究人员,全国主要媒体影视版主管及影视报刊主编、副主编以上的专业人员。他们非专职“影评人”。
被“污名化”的身份
微博给出的影评人的认证规则,并不是一个很难达到的标准。考虑微博上大V成群,用户数量庞大,这个标准与“300多人”的数字并不匹配。据观察,很多活跃在一线并有着影响力的影评人,并没有,或者说并不想申请“影评人”认证。
认证为“著名影评人”的卫西谛是国内比较早的一批影评人。1998年,在论坛热火的时候,他创建西祠“后窗看电影”版,成为最早、最有影响的电影论坛,此后也一直活跃于这一行,在圈内很有名气。在将近二十年的影评人生涯里,他见证了中国电影产业及环境的变迁。谈到影评人圈子的变化,他最为感慨的是,媒体变了,影评人也变了。
的确,随着中国电影市场的水涨船高,在本就缺乏行业监管和保护的情况下,潜规则盛行, 2010年左右,也就是中国电影迈入百亿关口的关键时刻,接连有爆料放出,某某大片发红包买通影评人写软文,最高有6000元。此类新闻接二连三,红包影评人开始进入大众视野,“影评人”这三个字有着慢慢被污名化的趋向。
“就好比公知,影评人这个词也成了笑话,”兰波曾是一名影评人,对此他颇为无奈,“这个群体都被这群人搞臭了。”
电影宣发人员与红包影评人最为熟谙。一般来说,每部影片上映前,宣传方都会组织影评人看片场。“基本都是红包影评人,一个公众号养着一批人呢,要不然怎么粉丝变现?”从事宣发工作的负责人的X很无奈地说,“大多数时候不指望他们写好评,只要在影片上映前不写差评就行?”
以前是找红包影评人写好评,但现在不同。因为同期上映的影片存在竞争关系,“即使你不找他们,你也不能保证对手不找。”X 继续说道。这样的合作方式,折射出产业内部一些不健康的成分,而这样的不健康罅隙,给了红包影评人“用武之地”。
另外一家负责宣发的工作人员则表示,“红包影评人分好几种,有些是给钱就写,有些是坚持看完片再商量写不写。”无论如何,一旦有金钱加入,影评本身就很难保持客观。
跟着商业走以后,按照兰波的话说,“话不敢说真,也不敢说直”。很多微博认证为影评人的大V不止一次调侃道:“你才是影评人,你全家都是影评人!”亵渎电影就是其中之一。
影评人大奇特曾援引过史蒂芬·登茨的一篇旧文,披露过这种现象。登茨写道:“有一些伟大的影评人也是伟大的艺术家(如爱森斯坦和萧伯纳),但有些不是。有些影评人是学识不佳、别有用心,甚至品格低下的,拿着一张工会证书就作威作福。……此外,有一些影评人贪婪、劣质、愚蠢。另一些则根本不配这个称呼。”
如果说冯小刚怒斥影评人,被指抄袭的《夏洛》状告影评人……尚属于创作者和批评者的矛盾,属于影评人和电影产业之间发生碰撞的“交叠点”的话,那么“红包影评人”的泛滥,则让影评人和产业的关系变得模糊了起来。发生了什么话题事件,有良知的影评人也很难摘清自身。
需要指出的是,对很多影评人的公众号来说,特别是以打造平台为目标的公号,除了影评,他们还会推送资讯类内容,他们的商业合作酬劳其实是自负盈亏后的正规收入,如同广告投放,这和红包影评是有本质的差别的。只是,酬劳和传统“红包”有何区别,大众未必就能分得清楚。
这样一来,为了躲避“红包影评人”对自己声誉的影响,“影评人身份”成为这些创建了平台的影评人想要甩掉的标签,他们更愿意称自己是公众号运营者。微博大V“桃桃淘电影”在2015年辞职专做公众号后,就把微博认证改成了“前影评人”,这个“前”字在外人看来多少有些荒诞和无奈。
“影评这块我非常明确,影评绝不会合作也不会被公关,”有些电影公号仍然坚持这一点,桃桃淘电影是其中之一。“这是我整个运营的基础,如果这个都丢了,慢慢大众就会丢弃对我的信任。”打开桃桃的公众号,可以看出资讯和影评有着明确界限。而他对国产烂片的批评,向来态度鲜明。
不过,虽然公众号运营者本身是为创业而来,盈利是必须,与红包影评划等号的确有失公允,但并不是所有公众号都像桃桃淘电影这般严格对待。
胡建礼曾任《京华时报》编辑,投身新媒体后他切实感受到了媒体环境的变化所带来的不同。他回忆说,当年在《京华时报》时,电影《战国》要投一整版广告,他断然给拒绝了,转行新媒体后,如今再遇到这种事情,他坦承可就没当初那么简单了。这恰恰是很多公号运营者所面临的现实困境。
随着影视自媒体的发展,一篇影评的价格随着影响力的扩大而显著提高,从以往的几千元到如今的上万元不等。加上中国电影产量的上升,这已是一份不小的诱惑。
话虽如此,对于独立的影评人和自媒体平台来说,红包影评人依然是害群之马, 在长时间的投机活动里,把这个词“污名”化了。于是,在力所不能的情况下,“影评人”三个字带上了一种讽刺意味。微博影评人S就坦言自己常常遭遇这种“尴尬”,他反复强调,“你别误会,我写影评不为钱。”
严肃影评当下的“尴尬”
“这几年随着票房起来,影评没那么单纯了。”这是兰波比较直接的感受,“一大帮人进入产业,有的搞原创,有的搞宣发。”
2002年,中国电影市场全年票房不足10亿元,2010年,在不到8年的时间里,中国电影迅速站上100亿元关口;此后五年,电影市场连续保持超过30%的年增长,2015年更同比增长了近50%,一举将中国电影推至441亿元的高位。
网媒语境中,为了吸引关注,为了有趣,很多影评不觉成为段子集合,标题党更是入门必学技能。甚至有的文章没什么干货,只是段子、表情包、插图的罗列。这都给严肃影评带来冲击。
目前“标题党”泛滥
著名影评人周黎明就举了一个这样的例子。早前《长城》上映时,他写了一篇文章,取了一个他认为已经足够“标题党”的名字,《骂的正确打开方式》,可文章转载后,他看到了一篇《假如这电影是王晶拍的》,除了标题,内容一模一样,且转发量多了一倍。“但这并不是我的观点,”周黎明哭笑不得。
就组成来看,影评人分类庞杂,来源也颇为广泛,这本该是好事。问题是,各个派系的影评人投身网络新媒体平台的时间长短不同。区别最为明显的是,“学院派”影评人,对比在新媒体起步较早的微博大V和微信公众号,粉丝数并不在一个量级。这造成了影评界虽有“百家”但“争鸣”难成。
北京大学当代文化资源研究中心主任、电影评论协会副会长张颐武就谈到这个问题,他认为,目前中国影评界并不缺乏客观、有料的影评,但在公众和影评人输出的渠道上还需要最后一米的传递,反而是很多片面的、激进的影评能得到最大范围的疯传。
至于原因,中国传媒大学索亚斌教授开玩笑说,看完《摆渡人》后,他能想到最为有趣的就是,“这是一碗用鸡精熬制的鸡汤”,但别人直接用上了更为不堪的词语来形容,两相比较,即便是他自己都会情不自禁地点开后者。在电影本体已经发生变化的情况下,新媒体必然会催生出与之相匹配的新媒体写作方式。他认为这一点无可厚非。
2016年8月,中国电影评论协会联合电影频道开办《今日影评》,试图抢占电视影评的高地。作为国内目前唯一一家电视影评节目,《今日影评》每期一位嘉宾,嘉宾大多是学会成员,主编周洲认为,传统媒体在散播观点时,需要学习网络言论的话题性是趣味性,“比如《我在故宫修文物》的节目当中,我们第一次使用弹幕;在贺岁档我们采用了“档期的小船说翻就翻”的网络用语。”但是,在当下急剧变化的媒体环境下,这一尝试究竟效果如何还有待进一步的观察。
反观其他国家,中国影评人的尴尬并非个案。比如,好莱坞依托传统媒体建立起来的独立的影评人体制,也在新媒体冲击下开始摇晃。
2012年,美国知名影评人戈弗雷·崔舍就曾《纽约时报》上发文感慨,影评人这一职业的现状很不健康。他回忆说2010年去参加一场国际影评人大会,当时美国影评人的数量与影评人传统最为牢固的法国相差无几,有大概400多人以此为职,而就在两年后,在传统新闻业日渐消磨的情况下,美国影评人的数量越来越少。
不同的是,美国影评人有自己习以为常的传统,如今要面对是挽留一个逝去的时代,还是建立一个新的时代。
相比之下,中国影评人尚未在新媒体蓬勃发展前形成一个相对完善的体系,而目前要做的是如何规正已经出现的一系列问题,并把体系建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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