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七年春节过后,我通过朋友介绍,加入小说家陈映真领导的报告文学队伍。时值“二二八”事件四十周年,我的第一件差事即是有关“二二八”的调查与写作。那时候,解严前夕的台湾,有关“二二八”的话题仍然充满禁忌,书市上也看不到什么公开摆设的相关著作。当时,我对“二二八”的理解,主要还是大学时代读过的吴浊流的《无花果》。我不认识任何一个亲历事件的见证者,因而也就无从穿越这段迷雾般的历史进行采访。后来,通过热心朋友的介绍,我也找到一些耳闻事件经过的老人,并且根据这样那样的说法,从台北大稻埕的事件现场出发,循线南下,进行了一个多月的田野寻访。可因为诸多条件的限制,终究未能进入事件核心。根据这段时日的访谈所写的稿子也被退了。
政治禁忌的限制,再加上退稿的挫折,让我一度想放弃,改做其他主题的报导。可《人间》总编陈映真先生却鼓励我继续做下去。我只好回到采访过程中新近搜罗的史料中寻找线索。后来,终于通过阅读朋友从部队带出来的“国防部总政治作战部”印行的题为《“二二八”真相》的小册子,偶然找到进入那迷雾一般的历史现场的入口。
军方这本关于“二二八”的小册子先后两次提到一个“中共‘台省工委会’分子”的“台大学生”在事件过程中的行动。它认为,“二二八”是暴乱的社会条件业已成熟,再经共产党加以“搅和”而爆发;“事件”之所以迅速扩大,当然更与共产党的“煽动”有关。我当时判断:如果历史的真相果真如此,那么,这个“具有中共党员身份”的“台大学生”就该是影响整个事件发展的关键人物了。这样的话,我只要找到这个“台大学生”的背景下落,就可以进入迷雾一般的“二二八”历史现场了。
于是,我立即向先前采访过的,几年前才从绿岛归来的林书扬先生请教。林先生出身台南麻豆望族,一九五〇年五月三十一日半夜在家被捕,三十四年又七个月后的一九八四年十二月七日,才与另一名同案难友一起假释出狱。我想,林先生既然是台湾牢龄最高的政治犯,又经历过“二二八”,设若那个“台大学生”真如官方文书所说是那么重要的历史人物的话,林先生应该多少知道他的;通过林先生,也许我可以采集到那个“台大学生”的身份背景;而通过那个“台大学生”,我应该可以走进恍如迷雾一般的“二二八”的核心现场吧。
我于是怀着这样的主观愿望,骑摩托车来到台北市郊林先生独居的公寓。为了避免电话监听而给假释中的林先生带来无谓的麻烦,我并没有事先与他电话联系。趁着据说负有监管出狱政治犯任务的大楼管理员在外头抽烟的时候,我机警地溜进大楼,进入电梯,然后在坪数不大配有一间盥洗室的小套房,见到了恰好没有出门的林先生。林先生坐在卧室兼客厅与书房的堆了一叠日文书报的书桌前。我在床缘坐定后就直接向他转述我所看到的那个“台大学生”的官方材料,然后问他是否认识或听说过这个人。他想了一会,然后用一种明确的语气告诉我说这个人他从来没听说过。过了一会,他似乎突然想起什么往事又说,他倒听说过另一个相当优秀的台大医学院毕业的青年领袖郭琇琮,是日据末期到光复初期台湾学生运动的领导人,也是同时代人流传的台北学运四巨头之一,但是已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牺牲了。他又说,他虽然不曾见过郭琇琮,可在长期的牢狱生涯中也曾通过许多难友叙述,断断续续听到关于郭琇琮的生死故事。
通过林先生的转述,我初步认识了郭琇琮传奇的生命轮廓:
从抗日系狱而热烈迎接台湾光复;继之,因为对陈仪接收体制的腐败和独占忿然抗议而投入一九四七年二月的人民蜂起;历经蜂起全面溃败的绝望、幻灭与苦闷之后,在中国全面内战的激越历史中重新找到新的民族身份认同;最后,他那激越的青春也在一九五〇年朝鲜战争爆发台湾被纳入以美国为首的反共资本主义阵营之后,如同无以数计的一世代热血台湾青年,在二体制对立下坚定而广泛的红色肃清中刑死台北马场町。随着台湾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他那狂飙的个人生命史也在人们怯懦的刻意遗忘中长埋地下,任岁月不断冲刷湮灭。
未满三十岁的我,忽然认识了郭琇琮及其走过的台湾历史,立即感到无以名状的震撼反应。一直要到那时,我才具体理解到:
原来,“二二八”之后,台湾还有一段更加禁忌敏感的历史——五十年代白色恐怖。
郭琇琮的生命史也立刻抓住了我那原先在历史的迷雾中失去方向而感到受挫的心,重新激起我想要探寻“二二八”及后来的五十年代白色恐怖历史真相的热情。我于是问林先生,郭琇琮是否还有家属在台湾。林先生回答我说这个他不太清楚。他在里头的时候,有人说,郭琇琮的妻子也与他一同被枪毙了。可他出来后又听一些难友说,她并没有死,坐了十年牢才出狱,听说不在台湾了。
离开林先生的住所前,他答应帮我打听郭琇琮家属的下落。一个星期后,我终于通过他的居间联系,在北投中和街街尾抗日前辈周合源与许月里夫妇的家里,采访了隐名四十年的郭琇琮遗孀林雪娇女士。林女士说,临刑前一天,郭琇琮在写给她的小纸条上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