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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灵魂将安放何处

小力子百合  · 豆瓣  ·  · 2017-12-24 16:08

正文

最近读了和看了两个人的传记 – 尼采,费曼。两个大相庭径的人,前者敏感诗意,尽其一生抗争生命,抵抗时代; 后者聪慧豁达,一边潜心于物理的奥妙,一边沉醉于绘画和邦戈鼓。可尽管他们为这个世界留下了那么多的财富,思想的,科学的,艺术的,也无论死前是多么的不同 —— 前者无人问津,孤魂野鬼,后者家庭和睦,万千瞩目,最终都殊途同归,一个死于肺炎,55岁,一个死于腹癌,69岁。

开始工作后的这几年里,我陆陆续续的拍摄了许多与死亡有关的场景 – 伦敦的海格特公墓,瓦拉纳希恒河上的火葬,色达的天葬,还有英国乡村里的无数小墓地。

在海格特公墓里,枯槁虬枝以凌乱诡异的姿态缠绕着早已被青苔覆盖的石板,植被以某种肆意的姿态疯狂的蔓延,一片苍绿。绿色,它既代表着生的盎然,也代表着死的沉静,在它的衬托下,十字架和天使,那些天堂的象征,越发显得圣杰澄澈,即便是在某个阴阴郁郁的天气里,也依然能看到圣光闪耀。大片大片的野花点缀着苍绿,于是它让我想起了《生命不能承受之轻中》中对墓地的描写

“波希米亚的墓地都象花园,坟墓上覆盖着绿草和鲜艳的花朵。一块块庄严的墓碑隐没在万绿丛中。太阳落山的时候,墓地闪烁着点点烛火,如同死魂都在孩子们的晚会上舞蹈。是的,孩子们的舞会。”

墓地的宁静将生前放不下的怨恨,争执,小我,自我,所有生活的浓稠和生命的沉重都化得比空气还轻,于是灵魂就不断地往上飘,飘向遥不可及的天堂。飘向初入尘世的轻盈

——“萨比娜喜欢经常去墓地,无论在什么年代,包括战争年代,墓地永远是最宁静的,那些墓地的青草上开满了艳丽的花朵,整个墓园的小山丘在淡蓝色天空的映衬下,就如同摇着摇蓝的母亲那么美丽”

或许有了生命的沉重爱才有了份量,但也只有当没有了重量,爱才能够纯粹。人们将最纯粹的爱,思念与记忆都寄放在这里。哪怕是那些早就无人问津的墓碑,有些甚至不再矗立,字迹也被岁月模糊了,却依然代表着一份远方的思念。正如树根深深地扎在泥土里使一切都不分彼此,人们也在此前所未有地和平相处,比邻而居。

伟大如马克思,他那与他成就相比不算雄伟的坟墓伫立在某个安静的角落,上面简简单单地镌刻着“Workers of all lands unite” (全世界的人民团结起来),以及 “The philosophers have only interpreted the world in various ways. The point however is to change it.” (哲学家只不过是给了世界一些不同的解释,重要的是改变它)。墓碑记录着马克思以及他的家人,妻子,女儿,孙子和管家。我站在他的墓碑前叹息,来自于一个对他如雷灌耳的国度,却未曾想过他早已沉睡在此,还好有家人陪伴,如果他知道自己的那句对于资本主义的恶而感发的悲天悯人的思考早已被扭曲成世俗政权里的意识形态,他的思想也被无数人误解,他会有多寂寞。但或许只因为他安静地躺在这墓地里,身体踏实地糅进满是树根的泥土里,和其他默默无闻的人一样,他终于觅着了他的理想国。

就在他旁边,是一个不起眼方形无名墓碑,没有名字也没有时间,却只写着:“这是一个伟大的人。”是哪个卑微又伟大的人被葬在了马克思的旁边,又是谁镌刻了这么一句普通又沉重的话?这些都不重要了,在这里,萋萋芳草更为繁茂,正所谓“埋没残碑草自春“。在那抹绿的芬芳中,灵魂缱绻着,翩跹着, 芸芸众生,死亡是平等的,又是永恒的。

永恒,正是我在那殷红如血般的朝阳下看到的又一场对死的讴歌。印度瓦拉纳希,恒河上的露天焚尸场,熊熊烈火燃烧着红色莎丽裹住的干瘦尸体,那一定是一名女子,依稀能看到木架子下的些许装饰。也不知她生前的贫富贵贱,更不知她是在旁边的“等死”旅馆中在家人的陪伴下安逸地度过了最后的时光,还是如同街边无数无家可归孤寂等死的老人,抑或是迢迢千里从印度的某个角落而来,只因那一泓浩瀚的恒河水能让她摆脱永恒轮回的多蹇,回归到大梵的统一里。在那条浮满了骨灰,粪便,垃圾,以及各种无法想象的脏的圣河里,同样有无数虔诚的脸庞,他们双手合十,沐浴在圣水中,坚定着望着东方的旭日,他们将灵魂交给了恒河,生与死,美与丑,净与脏,这些因人的眼光才对立起来的判断和价值,终将在死亡的那一刻失去它们全部的意义。

在近期一部关于恒河的BBC纪录片《The Ganges with Sue Perkins》里,当西方人带着文明视角的骄傲问印度人“你们怎能把所谓的污水和粪便排到你们号称神圣的河里”,印度人笑了,“因为它就像我们的母亲,它能包容一切”。将恒河比喻成母亲,无限地蹂躏她,又虔诚地相信她能净化一切的不纯净,将灵魂带入极乐,这样的悖论让我想到了佛洛依德的分析“在人的无意识心理中,存在着两种相反的本能冲动,一种是生的动向,一种是死的动向”。生,亦或死,其实没有什么高下之分,正所谓“古人真之,不知悦生,不知恶死”,当希腊哲人开始用理性之光讨论生的意义,婆罗门们已经在“不断用一种欢乐的语调谈论着死亡,”—— 对他们而言,生命是帮死亡预作准备的一种幻像而已。

记得我在瓦拉纳希曾写下这样一段文字:

“我未曾在任何其他地方感受过这生与死的震撼。对于印度教徒们,生或死,即是终点也是起点。只有脱离了肉身,灵魂才能解脱。在焚尸场,围绕着死者的家属脸上没有悲伤,没有哭泣,我甚至目睹了一场庆祝仪式性的载歌载舞。一个口含红布的人躺在地上边滚边疯癫般的击着绑在腰上的鼓,旁边围满的人群拍着掌,声嘶力竭的雀跃着,彷佛一场疯子的盛宴。直到击鼓者突然起身,音乐开始响起,一切恢复正常。几个女人开始扭动裹在鲜艳纱丽下的柔软躯体,翩跹舞蹈间不知是对死者的吊念还是庆祝死者的解脱。”

无论生前是富裕还是贫穷,是卑贱还是高贵,在这污秽的河边被烧成灰烬时,一切都一样了,无数灰尘洒在河水里,在那里没有高低贵贱,更没有世俗的各种将人划分的制度,一样的神圣,一样的肮脏。

比起恒河的火葬,西藏的天葬显得更加慌蛮而原始,充满野性的神秘。

时空中飘来尸体腐烂的味道,那是一种比恒河的腥臭更为突兀的恶臭,如干涸勾引着流水,如深情勾引着寂寞,它挑逗着无数只秃鹫,它们盘旋于昏暗的苍穹,蓄势待发。在色达的尸陀林,阎罗宫殿的阎王张着大大的嘴吞噬着每一个死去的灵魂,死后人人都必须要去那里接受公正的审判;宫殿里每一个骷髅都凝视着大胆闯进来的人,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死亡的沉重。旁边,死者的头发悬置在铜它上,迎着风,像飘摇的旌旗,引领秃鹫们用它们的野性和残暴去解救依旧封存在肉体里的灵魂。

腐烂的尸体被无情地侵啄,皮肤,肢体,内脏,一场血腥的饕餮盛宴伴随着庄重而冷静的诵经仪式以闪电般的速度展开,旁观者脸上泛着恐怖,难堪,恶心,以及不可抑制的好奇,一边是在文明的框架内不愿目睹这样的一种残忍,一边又以一种类似偷窥的心态想看一下尸体被撕碎的细节,死亡就这样以其最激烈的方式展现在大家面前,不给人们任何逃避的余地。在这原始的仪式中,本就微弱的太阳早已没了踪影,天空是一片苍茫的灰,冷冽的寒风夹杂着雪点刺着我们裸露的皮肤,于是我们开始颤栗,那不仅是寒冷中的颤栗,更是直面死亡的恐惧和兴奋的颤栗。

我猜,大概是因为和死亡的关系如此地直接和坦然,印度人,藏人,即便是在科技文明高度发展的今天,对于生依然如此谦卑。而我们的土葬,将人埋在泥土里,任由地下的虫子,蛆,微生物将其一点点的侵蚀,其恶心程度并不亚于任何其他的形式,只不过我们看不到。看不到,就仿佛很遥远,但再遥远也不能假设它不存在。

墓地的静谧,火葬的神秘,天葬的残酷,我抱着对死者最大的敬意用快门捕捉了一幅幅死亡的光影,死亡与我而言,没有什么禁忌之感。

人们害怕死亡,是因为人们害怕那个主宰着所有情绪和情感的自我的终结。无数虫子的尸体同灰尘和污垢被扫把拢在一起,人们并不在乎; 无数禽畜被现代食品工业的屠刀规模化的杀死,人们并不在乎; 数以万记难民的死以冷酷的数据呈现在新闻里,人们并不在乎,因为它们的死对于我们没有任何意义,没有感情的牵连,死亡就无法真正伤害到我们。我终于明白,人们所逃避的不是死亡本身,而是那个不愿面对的自我——对永恒的渴望,对失去的恐惧,不断成熟的过程也是不断将灵魂遮蔽在最深最远处的过程,知识,财富,权势,名望,这些世俗的目标如巨型的建筑,彷佛拥有了它们的伟岸就战胜了生死,可在它们璀璨炫目的灯光下是它们庞大身躯投射的阴影,无论如何逃避,人必须要面对的,终归是自己和自己情感的切断,也正因此,我们才需要赋予了死亡太多不属于它的意义。

奶奶去世之前像一个孩子,年轻时脸上的的世故早已褪去,剩下的只是最纯真的喜怒哀乐。几乎所有的老人在凋殆之前都会显出孩童的一面,他们时而如孩子般可爱,时而又如孩子般不可理喻。当人们再也没有力气去维护世俗的高塔,剩下的只有那被抛弃已久却从未离开过的孩子。

“长亭弯,古道边,荒草碧连天。”“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离别多”。 朴树唱这首歌哭了

——“成熟原本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朴树是,我们也是,我们来到这人世间,磕磕碰碰受了伤,烫了疤,长出茧,心尘上厚厚一层,七分的痛透过这厚厚的死皮只感到了三分,十分的欢喜要到心里也被挡去了部分,但总有一些人,执拗地掀走死皮磨去角质,露出血粉色的新肉,将自己的敏感暴露。人到中年还像少年一样一定不容易吧,一边不想活了,一边努力地活着。”

即便是伤痕累累,也要奋力保持住年少的敏感,这大概就是海德格尔所号召的那种向死而生的本真状态,现实所带来的沉重是每个生命必须接受和承受的,没有它沉甸甸的根基,也就没有了因死而回归轻盈的意义。日本的物哀美学追求一种瞬间的美,在幻灭的一瞬间将生命的美凝聚,以达到永恒的静寂。村上春树曾经有过这样的描述:

“不管是樱、萤或枫,都会在极短的时间内失去它的美丽。我们为了目击那一瞬的光彩,路途再远也愿意前往。那里存在的不只是纯粹的美丽,人们亲眼确认它们失去小小的光芒,看到鲜艳的色彩在眼前凋零,会不自觉地松一口气。当人们目睹一场美丽的盛宴消逝时,反而能找到安心感。”

与其说是心安感,不如说是一种解脱,一种唯有在生时轰轰烈烈,耗尽所有的气力去奋斗,去争取,去拼搏,苟延残喘后的轻松,一切努力都是为了绽放真实的自我,不论那个自我是被世俗唾弃的,还是被世俗赞扬的。

尼采站在世纪的转折点上高呼上帝已死,却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的一句话,他看到了自笛卡尔后理性思潮和启蒙运动对欧洲人的荼毒-自大,骄蛮,侵略,可没有人理会他,更没有理解他,他最终疯掉了,就在他结束正常生命之前-在他疯掉前的一瞬间,他抱着一匹被主人鞭策的马而哭泣。米兰昆德拉说“尼采正努力替笛卡尔向这匹马道歉。”

费曼在知道初恋的疾病很可能会传染给自己使他丧命的情况下选择了和她结婚并生活,在知道德国或许能造成原子弹的情况下参与了曼哈顿计划,在功名成就后选择了艺术,到了耄耄之年仍然参加了美国航天局的调查,以一个科学家严谨认真的态度侦破了遮蔽在层层官僚机构下面的悬案,最终被癌细胞吞噬而亡。记得费曼纪录片的最后一幕,费曼朋友说:“死前我们一起散步他总是会讲很多笑话,可我总感觉每个笑话底下都藏着死亡在逼近的讯号,我笑不出来。他问我为什么不笑,我说“因为我感觉你快要死了!”。费曼说,“其实我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在意这件事情。”

尼采,费曼,还有无数勇敢的人,活得时候充满了爱而真诚的面对自己,所有的努力和承受都是对于生的谦卑,他们尊敬死亡,却不抗争,不畏惧,走得潇洒。

“你的成就,会被侵蚀。你的言论,会被篡改。你的积蓄,会被挥霍。你的存在,会被扭曲。在短暂的、什么都留不下的人 生里,真的能说“有意义”的是什么?也许只有那个过程:投入地,专注地,热情地,集中全部精力,去做自己真真正正想要做的事。都是虚空,都是捕风,只有它你能够抓住,或者你不停地告诉自己:只有它你必须抓住。”

人这一生的目的,大概就是成就自己,成就生,也就成就了死。

于是在那些死亡的场景里,我没有感觉到丝毫的阴冷鬼魅,反而觉得平和,温暖。我知道,我会害怕自我和自我的隔断,我也在最近某个梦魇里感受到了失去亲人的恐惧,可该面对的终将是要面对,无从逃避。

前段时间我关注了一个公众号,朋友在奥美的同事得了癌症时常更新自己的动态,每一篇都励志无比,催人泪下,直到看到那张如骷髅般的照片才能真切地感受到她那铿锵坚韧文字下面难以想象的煎熬,几十万的粉丝都希望那么美丽坚强,勇敢洒脱的母亲可以战胜癌症,可最终,坚持了一年多,她死了。

微博《逝者如斯夫dead》记录着形形色色的人的死亡,一个个活生生的人被压缩在几行小小的卜告里,有年轻人,老年人,孩子,妇女,2000多条微博就是2000多条死讯,这样的记录对死者或许没有任何意义,但却能让我们如同在墓地,在火葬场,在天葬场那样的直面死亡。

记得不久前,我漫步在湖区的小镇,一抹秋日的阳光洒在了小教堂旁边的墓碑,温暖,惬意,灵魂被安放自此,因该很好。

我们所有的人,最终都将沉睡在某个安静的地方,并一直保持沉默。在那语言消失的地方,真正的理解才可能发生,在那理解发生的地方,爱才可以永恒。

但在那之前,必须坦然地背负所有伤痛,所有的不甘,所有的遗憾,所有的沉重,谦卑而努力的活着。

你们想知晓死亡的奥秘。

除非你们在生命的心里寻觅,否则你们如何能找到答案呢?

猫头鹰的双眼只能识得夜间景物,在白昼中是眼盲的,因此它无法探知光的奥秘。

若你真想掌握住死亡的心灵,那么就对生命之体敞开心门吧。

因为生与死乃是一体,犹如溪流和大海本属同源。

在你希望与欲念的深处,静卧着你对来世沉默的理解;

犹如冰雪覆盖下种子的梦想,你的心也憧憬着春天。

信赖你的憧憬吧,因为潜藏在憧憬之下的乃是通往永恒的大门。

你对死亡的恐惧不过就像站在国王面前,领受国王亲授荣誉的牧羊人的颤栗一样。

外表颤惧的牧羊人,内心岂不因国王亲授荣誉而喜乐满溢?

然而,他岂不因此更重视自己的颤栗吗?

死亡不就是赤裸地伫立于风中,在日下消融吗?

停止呼吸又是什么呢?不就是使气息从永无休止的潮起潮落中获得解放,以便升腾、扩展并且无阻碍地寻求上帝吗?

当你啜饮了静默之河的水之后,你才真正懂得歌唱。

当你抵达山巅之时,你才真正地开始攀援。

当大地要索取你的肢体时,你才真正地开始跳舞。

- 纪伯伦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 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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