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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湮埋的关键角色 ——《罗斯莫庄》中布伦德尔的潜在价值

世界文学评论  · 公众号  ·  · 2018-05-25 11:58

正文

只有最坚强的人能够孤独地站立起来。

易卜生

摘  要: 布伦德尔为易卜生象征剧《罗斯莫庄》中颇具象征意味的潜在人物符号,至今却没有引起学者的关注。总体来说,该符号的潜在价值表现为特殊性、启蒙性与反思性三重属性上。特殊性,在于人物设定的复杂性与表达的隐喻性;启蒙性,表现为布伦德尔对罗斯莫两次转变的思想推力,推动罗斯莫坚定了革新去旧的决心与寻觅到伦理关系重建的出路;反思性,在于通过布伦德尔的前后变化,表达易卜生本人对以布伦德尔为代表的知识分子自身局限性的微观思考。三重属性彼此映照,再现了布伦德尔之于文本的潜在价值以及易卜生象征剧的不凡手笔。

关键词 布伦德尔  潜在价值  特殊性  启蒙性  反思性

作者简介: 丁萌,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形象学。

“易卜生的戏剧是现代戏剧的罗马,条条道路通往它,也发源于它。”[1]易卜生之于现代戏剧的贡献是不容否定的。以文学接受的角度来看,易卜生创作的社会问题剧于今仍具有强盛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的延续源于剧作深刻的批判性与反思性。批判,在于对社会问题直截了当的暴露。反思,在于对民族兴衰的人道主义关怀。从文学研究的角度来看,较之于社会问题剧作,晚年所创作的象征剧更具研究价值。这种价值体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凭借象征的修辞掩藏,不仅重建了文本的艺术魅力,而且作者所要表达的真正主题被湮埋,文辞的留白为受众与研究者创造了新的艺术世界;二是易卜生所创作的象征剧不仅仅等同于传统意义上的象征剧,剧作中一贯的社会批判主题与人文关怀依然存在,丰富了象征作为艺术手段之于艺术创造的丰富涵义,也更加奠定了易卜生现代戏剧之父的地位。


以晚年代表象征剧《罗斯莫庄》为例,目前研究集中于“白马”意象的解读、吕贝克、罗斯莫人物形象的分析、戏剧结构的探讨等,本文则着手于文本中极易被忽视而又至关重要的角色——布伦德尔入手,分析布伦德尔这一人物形象在剧中的潜在价值。这种潜在价值体现在哪些方面?首先,布伦德尔是隐没在文本中的非重要角色,这样的角色设定极易被忽略,但他却言行不俗颇具象征意指,极具特殊性;其次,布伦德尔两次出现的时间均处于文本核心人物——罗斯莫的转折关头,第一次出现发生在罗斯莫思想转变、摇摆不定之时;第二次出现,发生在罗斯莫与吕贝克走投无路之时。两次出现过后,罗斯莫都做出了影响前途与命运的重大决定:第一次是坚定自我转变的决心,第二次是放下过去与吕贝克共生死。联系他的出现给罗斯莫带来的影响以及具有象征意味的言辞,我们能发现,布伦德尔这个小角色,其实在剧本中发挥着至关重要的启蒙性作用。再次,布伦德尔自身的失败预示着什么?与易卜生为代表的知识分子有何关联?我们发现,布伦德尔还兼具反思性的功能,似乎也传递着易卜生对知识分子的反思声音。

一、特殊性:人物设定的复杂性与表达的隐喻性


易卜生曾明确描述过自己的艺术策略:“对我来说首要任务在于描写人、人际气氛和人的命运,这些都是以某些尚存的社会关系和观念作为基础的。”[2]《罗斯莫庄》中人物关系的建构,不是线型的,而是网型的,呈现内外一体的融合模式:以罗斯莫与吕贝克为中心,形成了一个内部关系网,为罗斯莫庄的核心;以内兄克罗尔为代表的保守势力,与以摩斯滕果为代表的革新势力,形成了一个外部关系网。而剧本中的其他人物都围绕这一内外关系网展开,布伦德尔亦存于其中,表面看似乎该人物并非置于关键地位,但问题在于人物的不协调性,言语行为玄之又玄颇具象征意指。如果把这个不协调的人物放至剧本整个人物关系网中,就会发现布伦德尔与内外关系网中的人物都有关联,比如与罗斯莫的师生关系、与摩斯滕果的纠纷,联系这一人物自身的复杂身份与性格、以及他所号召的改革思想对罗斯莫潜移默化的影响、罗斯莫的思想转变等细节,发现易卜生在这里设置了一个极具特殊价值的重要角色。在文本中主要表现为人物设定的复杂性与人物表达的隐喻性;复杂性,聚焦于该人物的多重身份与立体性格;隐喻性,聚焦于象征言行背后的深层意指。


(一)复杂性——多重身份与立体性格

布伦德尔具有三重身份:1、渊博的知识分子。罗斯莫家族在当地声名显赫,具有很高的威望。罗斯莫从小接受到了良好的教育,父亲专门请了老师来教育罗斯莫。由罗斯莫家族的声望和罗斯莫父亲自身渊博的学识来看,能胜任罗斯莫老师的人物,其自身必定有过人之处,至少在学识上必定是渊博宽广的,才能被罗斯莫的父亲请来对自己的儿子进行教育,以培养他日后成为一名牧师。当布伦德尔来找罗斯莫的时候,他热情地招待了自己的老师,“(跟他握手)我的老师”①,由此反推,布伦德尔作为罗斯莫曾经的老师,必定是一位知识渊博的学者,才能胜任罗斯莫的老师;2、革命思想家。布伦德尔不是一位老学究,通过文本的回忆再现,当初被赶出罗斯莫庄园是因为“他像鸭子似的把一大堆革命思想赛在你脑子里”(143),后来与罗斯莫再相遇,也是因为要去闹革命,“我要把自己微博的力量献给解放事业”(148)。满怀一腔热血,剧本中的布伦德尔反省过去,决心要干一番大事业来唤醒愚昧民众,扶正不良社会之风,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革命思想家;3、语言上的巨人,行动上的矮子。初读剧本,对布伦德尔第一印象为何存在破皮无赖之味呢?因为在剧本中,他假借老师名义死皮赖脸地在罗斯莫家中捞尽好处,占足了小便宜。但同时却自我包装为有理想有抱负之人,是一个有雄心壮志想要成就大事业的人。谎言被拆穿后,由罗斯莫帮其收拾烂摊,前后对比格外明显。这种性格,与哈姆莱特的“延宕”有相似之处。我们无法直接判定是好是坏,因为罗斯莫在实施革命的伟大抱负的过程中是如何实施的,遭遇了何种阻力,文本没有交待。


身份的多样性,必定导致性格的多重性,布伦德尔的性格也是立体多变的:1、沉默谦卑。“我以后做人要换个新样儿了,我要把我从前那副沉默谦让的脾气一齐甩掉”(148)。曾经的布伦德尔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性格中有柔弱谦卑的一面;2、进步前卫。“可是现在我却要把我的理想贡献出来了……我要把它们贡献给解放事业”(149)。作为一个重整旗鼓的革命家,有积极进步的革新思想与革命斗志,且不说他真的是否去做,这种觉醒意识是值得称赞的,也深深影响了他的学生——罗斯莫;3、妥协屈服。首先,布伦德尔骨子里就有着天生的延宕性格,“我一向是那么个脾气。我喜欢一个人静静地享乐;我觉得,静静地享乐,滋味儿加倍好——甚至于好十倍。”(148)他身上这种慵懒性格会对他所要从事的革命事业造成不可磨灭的影响,这种“延宕”也正是文本后半部分暴露布伦德尔谎言的根源;其次,革命不是无脑的一腔热血,也并非毫无计划说说而已,布伦德尔的革命言论只能证明他有这份觉醒意识,但并非能否证明有实施革命意志的行动力。易卜生把这个人物形象塑造的很立体,有优良品质也有缺陷,是一个正常的人,而不是满腔热血、忘乎所以、纯粹意义上的革命英雄,为我们展示了当时社会环境下知识分子要解放思想、冲出牢笼的局势,以及所暴露出的自身局限性问题。


(二)隐喻性——象征手法的双重指

“通过对语言进行违反常情的使用,或以‘暴力’扭曲语言的原意,使之变形;或把逻辑上本不相干甚至对立的语言连在一起,使其相互碰撞和相互作用;或借助于一些表面看来并不恰当的比喻”[3]等手段制造悖论,使文学语言于结构上产生不协调,而此不协调进一步产生丰富深刻的含义,剧中布伦德尔无论从言语还是行为上,都呈现出明显的矛盾与悖论,产生人物与文本之间的不协调,这种不协调根本上源自于象征手法自身的隐喻性与多义性,也进一步为人物塑造与情节发展留下了更多空白。联系布伦德尔的两次出现,出现的时间都是罗斯莫摇摆不定急需“定心丸”之时,出现后所说的都是极具象征意指的话,种种巧合置该人物于游离于人物关系网的中心,成为了一个极具隐藏价值的象征符号,在这象征言语的背后蕴含着他本人以及对布伦德尔的双重指向。


这种象征的双重性,在剧本第四幕推演到了极致。当罗斯莫与吕贝克走投无路之时,布伦德尔出现了,又如此前一样留下种种匪夷所思的象征言语。这种象征的双重性指向对象的不同:首先,指向他本人,表明革命实践后自我前后的思想变化。由之前闹革命的激情,转向被现实击败而失落的迷茫:“你能不能施舍给我一两个理想”(217);其次,指向罗斯莫,以布伦德尔为直接叙述者,间接表达言语背后埋藏的作家声音:“爱他的那个女人必须高高兴兴地走进厨房,把她那又红又白又嫩的小手指头——在这儿——正在中间这一节——一刀切断”(218)。“切手指”有些耸人听闻,回归文本语境,这番话是回答或提示罗斯莫如何冲出当下伦理困境的。“切断”意味着“舍弃”,哪怕是生命。对于罗斯莫来说,维护二人的爱情必须要舍弃前妻的羁绊、世俗的舆论,甚至生命也在范围之内,或许这是无奈之举,或许这也只是带有象征意义的胡话,但借布伦德尔之口说出,联系到这些话对罗斯莫命运的影响,以象征的手法来拟造人物与文本行文结构,这种更具象征性的隐喻方式进一步深化了布伦德尔背后的隐含意指。


二、启蒙性:革新去旧与伦理重建


剧本中布伦德尔出现了两次,第一次出现是罗斯莫处于是否要放弃信仰走向新思想革命道路的摇摆时期,第二次出现是罗斯莫转变信仰之后惨遭保守与自由势力排挤而无所适从之时,两次出现都对罗斯莫产生了重要影响,帮助罗斯莫坚定了革新去旧的决心与完成了伦理重建的内心解脱。


(一)破旧立新的启蒙推力

革新去旧,是罗斯莫受启蒙后的改革之路。康德曾提出启蒙定义中的两个命题:“启蒙是人类挣脱自我施加的不成熟。这里的不成熟是指人不听从别人的指挥就无法使用自己的智力。”[4]这两个命题首先是包括启蒙者与被启蒙者两个对象,其次是外力或启蒙手段施加于被启蒙者。康德在此指出了启蒙需要外力的指引或推动,而在罗斯莫的启蒙之路中,布伦德尔正是此指引者或助力者。


布伦德尔第一次出现时,罗斯莫正在与内兄克罗尔商量事议。在他到来之前,克罗尔极端保守,极力反对革命与新思想,作为一个地方学校的校长,对自己亲人“离经叛道”的革新思想非常气愤,对民众一窝蜂地支持革命非常鄙夷,他想借罗斯莫的家族威望与其牧师的仁厚品格,来作为他保守舆论的支持,也可以说把罗斯莫作为维护传统反对革新的工具,以此与代表新思想的《烽火》抗衡斗争,他此时正在与罗斯莫打口舌战,布伦德尔的出现引出了他与克罗尔曾经的纠纷,当初因布伦德尔宣传新思想,被克罗尔家族驱逐过,两个人冤家路窄相遇于罗斯莫庄。对于罗斯莫来说,曾经的恩师来访他非常激动,并且在听了老师要洗心革面准备投身革命后,问道“你是不是严肃认真地站在转折关头?”(147)这里的“转折关头”极具代入感,与罗斯莫自身处境如出一辙,他自己也站在新旧交接点,也处于由传统走向革命、由固守本分到重整信仰的重要转折关头,他之所以这样问,是因为这个问题困扰他许久,犹豫不定,无法做出决绝的决定。而听完恩师的宏伟抱负后,罗斯莫整个人发生了巨大的改变。他面对克罗尔坚定地说出了“我的头脑现在非常清楚,什么事都看得很明白”(152)“在我的灵魂里出现了一个新的青春。我用返老还童的眼光观察事物”(152),他彻底坚定了重整乾坤、走向革命的革新之路:“我想推动的是解放工作”(153)“方法是:解放他们的头脑,净化他们的意志”(154)“祖宗的信仰已经不是我的信仰了”(154)。罗斯莫终于敢大胆表决自己的态度,与自己固守的宗教信仰决裂,走向新的思想,但这种决裂与布伦德尔所号召的革命道路还不同。罗斯莫不是支持闹革命,用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而是想做一个调停者,把革命者与保守者两方理论汇聚中和,在这个国家创造一种无阶级的民主政治,解放和唤醒民众的意志。试问罗斯莫怎么突然敢表明自己的态度?在这态度转变前后发生了什么?文本中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布伦德尔,是布伦德尔走向革命的坚定决心给予了罗斯莫信心与勇气。其实在吕贝克新思想的影响下,罗斯莫已经有所摇摆,毕竟吕贝克无时无刻不陪伴在罗斯莫左右,但他不敢决裂,不敢公开,布伦德尔的出现如及时雨般唤醒了他内心的觉醒意识,这就是康德对启蒙定义中的“外力”引导。


(二)伦理重建的出路

伦理重建,是由于罗斯莫受布伦德尔的象征性言语引导,解开了与碧爱特之间的伦理纠葛,在内心完全接纳了吕贝克,重建了维系人伦的稳定伦理秩序,不致于再由伦理选择导致的伦理困境而徒生忧怨。何为“伦理困境”?“伦理困境指文学文本中由于伦理混乱而给人物带来的难以解决的矛盾与冲突”[5],罗斯莫的命运悲剧就是伦理悲剧,是由伦理困境酿就的。更进一步说,这种伦理困境对于罗斯莫表现为“伦理两难”的选择困境,何为“伦理两难”?“伦理两难即伦理悖论。伦理两难是由两个道德命题构成,如果选择者对它们各自单独地做出道德判断,每一个选择都是正确的,并且每一种选择都符合普遍道德原则,但是,一旦选择者在二者之间做出一项选择,就会导致另一项违背伦理,即违背普遍道德原则”[6]。这两项道德选择,亦即罗斯莫对于亡妻与灵魂伴侣之间的伦理选择。这种两难选择如何体现?


对碧爱特,罗斯莫对亡妻心有愧疚,无法斩断与前妻的情缘,而且随着剧情的推动,引出了吕贝克在碧爱特生前或许就有私心,无法排除碧爱特之死是否与吕贝克有关,在莎乐美所著《阁楼里的女人》中曾设专章讨论过这个问题,“吕贝克的行动像个强者带着粗暴的权利,一拳头把毫无防御、俯首帖耳的碧爱特想都没想就打垮了”[7],罗斯莫对此不可能丝毫不知,假设如果成立,罗斯莫更难洗涤生前在既定婚姻关系中对吕贝克的感情冲动,这是一种违背夫妻伦理关系的感情冲动,或许这种心理出轨也是加速碧爱特自杀的助推器,这一点在文本中通过克罗尔之口也暗示了这一条线索。如果成立,罗斯莫本身则更会陷入自愧与羞耻的深渊,所以对于碧爱特,他始终找不到方法解除这份羁绊,忠于自己的亡妻,是社会伦理与个人救赎的选择,无可厚非。而对吕贝克,二人已超越主奴的社会等级关系,成为罗斯莫庄中灵魂契合的心灵伴侣,却始终无法再进一步,打破固有的身份格局,“因为他们对碧爱特的罪疚,他们不能有真正的性关系,但是,因为他们真的相爱,他们也不能像同伴一样继续下去”[8]。罗斯莫内心对吕贝克是渴望的,可望而不可得,他一直在等待机会解除内心对已往的心灵囚牢,给予吕贝克以正当合理化的妻子身份,以重建婚姻伦理与家庭结构,以稳定的社会伦理关系消解内心对过往的羁绊。忠于内心选择契合灵魂的最佳伴侣,亡妻已故,再结合也无可厚非,这样的选择亦合心合理。当罗斯莫鼓足勇气向吕贝克吐露心声时,惨遭拒绝,又对吕贝克生了疑心。这样一来,罗斯莫被束缚于伦理两难的境地:对于亡妻,不忠。对于知己,不义。“我恐怕没法过日子了。我觉得世界上没有值得我为它生活的东西”(215)。


正值罗斯莫犹豫徘徊之际,布伦德尔再次出现,在罗斯莫开始怀疑吕贝克并遭受排挤而走投无路之时,神奇般地再现。人物一出场,又是相似的行文模式,一出口即抛出天马行空的象征性话语,直指罗斯莫。布伦德尔说怀念那个巨大的空虚,说自己今晚的模样像个废位的国王,恳求罗斯莫施舍给他一两个理想。此时的布伦德尔是一个失败者,对比他之前的凌云壮志,现实的惨败让他无路可走,自暴自弃,他现在转身回罗斯莫庄,想看看自己这位学生的事业进行得如何。他们二人之间的这段对话,非常耐人寻味:

布伦德尔:(走进她一步)我听说我这位从前的学生打算干一桩大事业。

吕贝克:那又怎么样呢?

布伦德尔:成功是有把握的,然而——要记着我这句话——他必须有一个不可缺少的条件。

吕贝克:什么条件?

布伦德尔:(轻轻捏住她的手腕)这条件是:爱他的那个女人必须高高兴兴地走进厨房,把她那又红又白又嫩的小手指头儿——在这儿——正在中间这一节——一刀切断。还有,上文说的那位多情女子——必须也是高高兴兴地把她那只秀丽无比的左耳朵一刀削掉。”(218—219)

布伦德尔走投无路,革命理想幻灭。他回来想看看自己的这位学生的革命事业如何,能否重新燃起自己的希望。可现实并不如意,自己的学生不仅没有实现革命事业的抱负,反而与他自己的处境再次契合,罗斯莫因被种种内外因素所囚牢亦是无路可走。于是他说出了这段具有浓厚象征意味的言语。具有怎样的象征意指?这些话对罗斯莫产生了什么影响?这就需要我们联系前后文本去分析。“爱他的那个女人”,在此我们可以得出两个目标,碧爱特与吕贝克,把指头一刀切断,并非真的去切掉手指,这句话有两种可能:


一是女人是阻碍罗斯莫成就事业的绊脚石。碧爱特的奇异死亡,在罗斯莫心里产生极大的阴影,让罗斯莫后半生不堪其扰。吕贝克的身份像红颜知己,但又无法放弃伦理法则,以及洗涤内心对亡妻的悔意。罗斯莫始终无法坦然地给予她一个妻子的身份。吕贝克对罗斯莫产生了什么影响与作用?在文本中,吕贝克的思想已经掌控了罗斯莫,成了罗斯莫庄园又一个新主人,罗斯莫自身的独立性在丧失,在一些重要问题上容易被左右;


二是着重于“断”,罗斯莫必须要勇于抉择,选取两人中的一方,如果不断,只会陷入伦理困境而无法选择。如果选择碧爱特,罗斯莫就该放下与吕贝克的暧昧关系,守护自己的亡妻,心无旁骛。这是罗斯莫最初坚守的伦理选择,所以对待吕贝克,始终没有上升到夫妻的名义上。如果选择吕贝克,就该解开自己内心羁绊,给吕贝克一个妻子的身份,让吕贝克成为自己的左膀右臂,灵魂伴侣。这两种选择都取决于罗斯莫自身。而“上文说的那位多情女子”,指的就是吕贝克。吕贝克自身也深陷伦理困境的挣扎中,她深知二人早已成为灵魂伴侣,却在成为他妻子这件事上犹豫不决。


在这里需要提及弗洛伊德对《罗斯莫庄》的评论,对吕贝克的“过度阐释”也是耐人寻味的,弗洛伊德认为吕贝克不仅是其养父的私生女,而且是情妇,这是弗洛伊德原欲理论的案例举证,[9]其分析暂不论是否合理,总体上意在指证吕贝克自身乱伦而导致的伦理困境,这种伦理困境使他遭受了比罗斯莫自身更难以摆脱的心理牢笼。要想寻求出路,无论是罗斯莫还是吕贝克,都必须通过解决摆在他们面前的伦理问题来完成伦理的重建,进一步消解内心的愧疚与悔恨。而方法却是不现实的,极难实现。就如同布伦德尔所言,“左耳朵一刀削掉”。这是对两人出路的隐喻,既然想完成伦理关系的重建,成为真正合理的夫妻去生活,就得完成某种超越,比如死亡——对生命的超越。布伦德尔暗示罗斯莫二人可能会献出生命才能解放彼此,才能走出彼此的伦理困境,获得解脱。布伦德尔说完这些令人琢磨不透的话后就走了,罗斯莫开始与吕贝克商量今后的出路。“如果你走,我跟你一块儿走”(222),然后二人来到了碧爱特自杀的水沟,“因为咱们俩现在是一个人”“对。咱们是一个人。走!咱们高高兴兴地走”(223)。这个“走”,就是趋向死亡,来寻求内心的解脱与伦理的重建。二人虽结束了彼此的生命,但却彼此解开了心结,成为了“一个人”。试想刚才布伦德尔切手指、切耳朵这些骇人听闻的话,其背后的象征内涵,就是对二人结局的暗示。只有这条不归路,才是完成二人个体之于社会所形成的稳固伦理关系的建立,这条路是出路也是末路。


三、反思性:对易卜生自我声音的传递


《罗斯莫庄》创作于1886年,这部剧本的写作与易卜生回挪威小住有密切关系,易卜生在特隆赫姆工人联合会的一次集会上表达了自己新近对政党纷争局势与人民精神生活状况的观感。他认为,挪威在许多方面“取得了巨大的进步”,但还缺少真正的民主与自由,挪威社会需要“品质、意志和灵魂上的高尚”。易卜生在创作这部剧本时,注入了对挪威时局和大众思想待启蒙状态的看法,诚如比约恩·海默尔所言,《罗斯莫庄》“是易卜生投入自我最多的作品”,也是“世界戏剧史上最晦涩难解、最错综复杂的作品”[10]之一。仅仅把其定义为象征剧是远远不够的,开篇已经提到过这个问题,因为“虽然该剧借鉴了象征主义戏剧的表现手法,但剧作的主体还是现实主义的,它体现了现实主义戏剧的本质特性;立足于人的现实,呈现人的‘现实性’”[11],以此来观照布伦德尔:从身份来说,他代表了社会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从易卜生惯有的社会批判主题而言,借此发表了对知识分子的肯定与反思。故这个人物身上,其实闪耀着易卜生对于知识分子的评判,是自我声音通过文本人物的间接传递。笔者试从以布伦德尔为代表的知识分子群体与易卜生本人两个角度去探析,以寻求人物象征内涵背后的作者声音。


从知识分子群体来看,布伦德尔象征着一类知识分子的典型,具有两大特质:1、热血与责任心。知识分子自身由于接受教育程度高,对新的理论知识接受快,对社会不公有敏锐的辨识度与直接反应,知识分子自身的责任心,要为社会与国家出声,要贡献自己的力量,就如布伦德尔一样,一腔热血投入到革命解放的事业中去;2、软弱与认识不足。知识分子有其自身的软弱性,光靠口头的鼓动力量是不够的,没有经济基础与阶级基础,遇到真正的阻碍,就会走投无路甚至自暴自弃,布伦德尔就是只有口号没有行动保障的知识分子典型。其实回归到剧本中去,回到特定的语境与历史环境去考察布伦德尔为代表的典型形象,发现以布伦德尔为代表的知识分子,其实迫于时代无从选择,民众愚昧与资产阶级剥削,知识分子的下场也只能是一腔热血后的理想溃败,没有解放与革命的充实力量。


从易卜生作家本人来看,或许蕴含着作家审视自我的声音。“只有在深入探索自我的过程中敢于审判自我,直面自我内心最深处的黑暗,并同时以理想之光参与重建新的人格,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出戏剧艺术的潜能。在剧中,易卜生对自我——罗斯莫、吕贝克、布伦得尔等人物的洞察与审判是极为深刻而冷峻的,他从他们美好的外表下一点点探出其灵魂深处的黑点,让其把一场解放他人的事业逐渐变为一件反省自我、审判自我的惨烈活动,并且一点点地、艰难地去洗刷自我、重建自我,最后才演出了一个奇迹。”[12]建构布伦德尔这个角色的过程,亦是融入自我、发现自我的过程,易卜生把反思不仅指向社会时局,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罪恶、资产阶级的虚伪欺诈等进行了深刻批判,反思挪威民众待启蒙的蒙昧状态,同时把反思指向自我,同样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易卜生或许也在思考自己身上是否也存在着像布伦德尔这类知识分子的软弱与局限性。结合易卜生生平来看,他手握笔杆以笔为武器,引发了一场欧洲的文学革命,以社会问题剧取代了当时虚空无聊的“凑巧剧”,摒弃了形式主义的僵化布局,开创了质朴、刚健的文风,并以鞭挞现实的作品批判了身着资本主义的不公与腐朽。他试图用笔去唤醒民众,也参加过一些集体抗议活动,甚至自发举行过一些号召活动,他的剧本与言行对挪威能否产生影响?自己能否像一名真正的斗士去完成呼唤民众、解放思想的使命?答案是肯定的,易卜生不仅敢于创作,更敢于为现实发声,他没有躲在自己的戏剧世界中埋头创作,而是抬头仰望星空,关注着为自由而呼号的人们,为真正的和平、自由、正义而奔走,即使受迫亦义无反顾。他留给世界的剧本,不仅焕发了本土民族民主意识的觉醒,亦引发了欧洲的一场大革命,不仅是文学意义上,更是思想启蒙上的。易卜生去世后,挪威为其举行国葬,易卜生已不仅仅是一位戏剧家、知识分子,更是顶天立地的民族之魂、自由之血、正义之师。


结  语

易卜生这种对人物设定的神来之笔,勃兰兑斯曾精彩地描述过:“事局的发生是由人的本性根底酝酿出来的。推开一层障隔,而个人的特性呈露于我们的眼前。再推开一层障隔,而我们可以看到他过去的关系。再翻开第三层障隔,而我们已洞鉴这个性的本质。”[13]故对布伦德尔的深层认知需要放置于文本人物关系网中,更要结合易卜生本人的作家生平,才会理解布伦德尔这一角色设定的复杂性,才会发现这一人物的潜在价值。易卜生是不折不扣的戏剧大师,无论是人物设定还是布局行为,都是极具象征意味的,而正是象征手法,为易卜生的象征剧以及艺术造诣推向了另一个巅峰,为研究者开凿了一个关于易卜生研究的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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