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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铁匠:朴实的黑皮子建堂 | 谷雨故事

谷雨计划-腾讯新闻  · 公众号  · 社会  · 2017-05-25 18:00

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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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匠师徒正在打铁。图片与文中人物无关。摄影/赫达·莫里逊


本文讲述了一个生活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山西高头村铁匠建堂的故事。他力气大、好劳动,还是个热心肠,但因家里被评为地主身份,一直打光棍娶不上媳妇。四十岁的时候终于找下了一门亲事,可是生活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如意。一个社会底层的小人物建堂,就这样一直生活在嘲讽和鄙视的目光里。本文作者毕星星,是一位致力于讲好乡村故事的写作者,他依据故乡档案记录考察当年的乡村生活,挖掘生动感人的故事,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乡村百姓的生活画像。


乡村铁匠

撰文/毕星星

编辑/张言颂


五几年六几年的时候,我们村里还有铁匠。


铁匠师徒二人。师傅年纪大一些,徒弟也就30来岁。烧炉子打铁了,我们这些小孩子家家就围着看热闹。铁砧子垫在炉台上,铁片铁条烧红了,师傅左手拿一把火钳子夹出来,枕在砧子上,右手握一把小铁锤,叮叮当当敲打铁砧。徒弟就按照师傅的指点,抡起大锤砸,砸那些不平整的地方。师傅领锤,徒弟卖力气,铁匠,就这样。


铁匠铺子,在五十年代,是社会主义改造的产物。那时全国实行“一化三改造”,在城里,铁匠木匠编织刺绣一类的都编成手工业联合社。在乡下,农业社有个铁木业社,高头村叫副业组。


师傅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铁匠,姓雷,村里都叫他雷师。徒弟是我们村里申家庄的,在村里叫建堂。


雷师傅是个外路人,早些年他挑着风箱炉子走街串巷,是个游方匠人。解放后落户到高头村。建堂家里上一辈却是富裕。他父亲当过高头村的村长,家有36亩地,在城里开着一家估衣铺。这个名字,现在人生疏了,就是修理加工皮袄的。土改以后,建堂家里评成地主身份,从此没人和这号人家结亲。建堂孤身一人,铁匠铺里吃住,光棍就这样。


千百年农业立国,人们还是习惯以种地为主业。在村里,木匠铁匠等手艺人,村人往往瞧不起。这一拨人里,流浪的外路人多,家庭成分不好的多。大队的副业组,砖瓦窑呀,粉坊呀,这样的人多。


乡村铁匠要做什么?农业社离不了。要打制铁器,要修理农具。比方打镰刀,打锄板,打头,叉麦捆子的铁叉,包大车轮子的铁瓦铁钉子,还有牲口嘴里的铁嚼头,骡马蹄子上的马蹄铁,等等。我见过给牲口钉铁掌子。哪一匹骡马,也有驴子,蹄子磨短了,磨歪了,就要换铁掌。牵到铁匠铺子,师徒二人把牲口拉到一个栽起的木头围栅里,拴住了。徒弟搬来一个小方凳,扳起牲口一条后腿,蜷回来,支在小凳上,师傅就提来一把平铲,铲那骡马的蹄甲。一铲子又一铲子,铲平,寻出一条弯弯的马蹄铁,大半个圆,一头张开口,铁条上留着小孔,钉钉子的。师傅嘴里噙着铁钉,招呼徒弟把住骡马后腿,安上蹄铁,吐出小钉子,抡起小锤子叮叮咣咣钉进去。钉好铁掌,骡马驴这些长腿又能行走如前,蹄子也不怕磨。


铁匠们 给马钉 铁掌 。图片与文中人物无关。图片来源/视觉中国


每当打好镰刀什么的,师傅会掏出一枚四方小印章,两寸长,铁制的,摁在淡红的铁片上,小锤子砸几下,刀头上就留下了印记。那是一个小小的 “雷”字,浮雕一样,这是师傅给自己的作品署名。这一带,看到这个,就会明白,这是雷师打的嘛!


馍馍和米汤养出来的 大力士


俗话说,长木匠,短铁匠,说的是用料。木匠只能用长料,铁匠只能用短料。铁匠师傅,还是要有些道行的。比方刀头淬火,足见功夫。徒弟就一般,抡大锤,力气活罢了。


建堂干的就是力气活。干一天活,挣一份工分。


从此我们就天天看见建堂在大队的副业厂里打铁,抡大锤。大锤足有二三十斤,打成一个铁件,总要砸几十下。建堂有的是力气,整天就跟着师傅,拉风箱烧火,抡圆了光膀子打铁。师傅叮叮当当,建堂哐堂哐堂,震得小棚子乱抖。烧炭火,风箱拉起,呼呼啦啦,劲要足。铁件烧红了,一锤子下去,火星子四溅,落到建堂臂膀,他扑拉一下,接着抡,不停。整天煤烟火花子,建堂的前胸后背,时常沾上煤灰。煤灰和脸上的油汗和着,你进了铁匠铺子,建堂笑模悠悠地抬起头看你,那个鼻沟鼻梁,常常是一层黑灰。


村里人都叫他黑皮子建堂。


常年抡大锤,建堂练出了一身疙瘩肉。他身材高大,胳膊腿全是腱子肉,蜷起胳膊,鼓起老大的包。胸前脊背,都是硬硬的块块,绷紧了都是力气。建堂饭量惊人,常常一顿吃五六个馍馍,喝下三四碗米汤。村人和邻居都满是惊讶,那年月半年粮食半年菜,怎么还能养出这样瓷实的汉子。


建堂是我们方圆有名的大力士。说起来,都是让人瞠目结舌的事。


时兴大跃进那两年,村里浇地,除了锅驼机、柴油机,突然来了一种叫煤气机。动力是煤气,自带一个煤气储藏罐,靠燃烧煤气为动力带动水车。煤气机比锅驼机柴油机小,可也是个铁疙瘩,下不了500斤。一块地浇完了,要换地块,找来了两个小伙子,抬。两人拴住绳子抬起,立刻呲牙咧嘴,支持不住。正好建堂在一旁,伸出胳膊,抱起就走。一边走还一边喊:“还有没有?再有一个,绑住我担,一头一个,省得跑两回!”


我村四清以后就通了电,再用动力,都是电动机。一开始,都是那种4.5千瓦的。安电动机时,叫来建堂帮忙。墙上安好电闸开关,备好皮带轮,带电磨,带水车,都是刷啦啦飞转。有一回,建堂在电工那里瞎玩,看电工要合闸,建堂张开虎口,两手把住动力轮。电工发现电动机只是“哼——哼——”就是不转。回头一看,建堂把住皮带轮在憨憨地笑。电工吓坏了,这家伙哪来这么大劲!


高头村都知道,只要建堂两手卡住,电动机就是烧了保险丝,也转不了。


建堂憨劲大,村里人遇上卖力气的当口,断不了就起哄捉弄建堂。


高头村修河,工地上挖出一块石头。野地里的石头,像一个烟袋锅。一头粗大,一头细小。没法抬。泥里水里,湿滑湿滑,一个人,又搬不动。有人就叫嚷,叫建堂来!领工的只好叫了建堂。建堂泥里水里,抱起石头,脏了一身。那个石头,抱起粗头,要颠倒。抱起细头,要滑掉。也就是建堂,谁能挪得动。


众人都围着嚷嚷,给建堂记功!领工的看着大家憋不住笑。后来,工地上给建堂发了一张奖状,写上修河模范什么的。


被贫穷惹出的低贱


村里有一辆胶皮轱辘大马车,冬天不出车了,卸了轮子,车子架斜靠在墙边。那时没有机车,胶皮轮子大马车,就是生产队最好的运输工具。马儿踢踢踏踏,铃铛哗啦哗啦,就像那个电影《青松岭》唱的“沿着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的画面那样。


有一天建堂几个人靠墙扯闲,有人就将军,“建堂,人说你比一头骡子劲大。你能扛起这个车架子吗?”建堂就跃跃欲试,旁边有人撺掇说,“你要能扛起从南门走到庄头,我输一盒金钟烟。”金钟烟一盒两毛六,庄家户平时难得见。建堂见有赌注,抹胳膊挽袖子就动手。


那车架子车辕车帮全是方木,两丈多长,五六尺宽,平时是要骡子大马拉动的。最难受的是,头顶车厢,没个抓挠。建堂就这样死扛硬撑,沿着村边走了一个来回。看热闹的齐声喝彩,输家疼索索掏出一盒金钟烟。


建堂扛大车,赢了一盒烟。


农业社难得分红。建堂太穷了,几毛钱也是钱啊。


建堂的家里也是穷气。两家一个院子,前后住。后院他和老妈,三间房子两辈人,连吃饭带住家。低矮憋窄得很。漏雨了也翻盖不起,就那么凑合着。


高头村过年,要闹社火,当地人都叫闹故事。闹故事有的装扮成阎王小鬼,有的装扮成七仙女神仙什么的。一组演绎一个故事,敲敲打打走街过巷,图个热闹好看。


有一个节目,看来像是上几辈传下来的的恶搞。叫做“耍大脸”。闹法是这样:找来一架“土簸箕”——像独轮车那样,平板上三面有槽板,装了土粪,一推一倒,很方便,一般都用在近距离转运。一人脱了裤子,露出白屁股,屁股这里都叫沟子。沟子撅起,四面围上被褥。沟蛋上一左一右画两只眼睛。沟子壕里栽上一个纸糊的鼻子,像一个人的脸。打扮好以后,推上土簸箕,跟上队伍,算是闹故事一景。


山西 百姓闹 社火。 图片与文中人物无关。


这一出非常简单,可是非常出彩,走到哪里,那里一片哄笑。可是谁来扮演这个大脸?一般人家都嫌丢人。社主想来想去,就找建堂,许愿村里转一圈,社里给五块钱。建堂犹豫了一会,还是答应了。他没有老婆,不怕家里落埋怨。


建堂爬上土簸箕,装扮好。土簸箕一旁插一个旗幌子,墨字写着:这是大脸。建堂撅起肥沟子,一人推着独轮车,吹吹打打,在大巷游走。这一景果然超级爆笑。走到哪里,哪里看热闹的挤过来,闹哄哄乱喊笑翻了天。岔子出在邻村南岳村。队伍拖拖曳曳进了南岳村,照样是笑声一片。不想南岳是个小村子,小村子敏感得很。看热闹的有传言说,这是高头村笑话咱,说他们的沟子和咱的脸一样。于是在队伍走到大场子,有几个老婆婆,看着大脸过来,从头上噌地拔出簪子,照着建堂白花花的沟子就刺。一针下去,建堂疼得跳起来,提起裤子就跑。大脸游巷也就在哄笑里收场。


这个闹故事,算是高头村历史上著名的恶搞真人秀。谁要是精沟子叫人推了一圈,挣上五块钱,也是很丢人的事。有几个装过大脸的,每当说起,仍然羞得抬不起头。


好多年后我才弄明白,那年扮大脸的,其实是巷里另外一个伙计,不是建堂。但是人们说起,总说是建堂。凡是丢人的事情,大家就喜欢贴在建堂身上。是啊,你那么穷,又那么低贱,这号事,一定就是你了。


结婚


建堂憨劲大,可也是个巧手。抡大锤地动山摇,在家里可是会做饭、打毛衣。他杀猪,你要几斤几两肉,一刀子下去准准的。他会打铁修小铁件,能修车子,摆弄手扶拖拉机,但家里乱七八糟像个修理铺。有一次,忽然深更半夜一群人破门打进来,说他开着地下黑工厂,挖社会主义墙角。满屋子搜查,不由分说端了摊子。建堂吓得脸色煞白,腿脚打颤。村里人说起建堂,那叫七窍通了六窍,有名的憨劲大,大大咧咧,一脸憨气。支撑门户却是不顶人。


建堂30多岁了,还没有媳妇。40多岁的时候,终于找下了一门亲事。那是逃荒流浪到我们这里的一个四川女人,实在没有落脚处,只要有个男人要,愿意嫁给他。女人明显地脑筋有毛病,可是建堂这样的,有什么挑拣。邻家说合,建堂算是有了媳妇。


建堂要结婚啦!这在高头村可是个大事。建堂是头婚,村民照例要闹新房。依照这里的乡俗,10天之内无大小。不论年龄、辈份,都能来淘媳妇逗新郎。闹新房有一个恶俗,叫闹明房,就是大伙儿要明眼看着新婚夫妻行男女之事。建堂的小屋,里里外外,那天挤满了看热闹的。建堂傻呵呵地高兴,大家叫亲就亲,叫抱就抱,叫看身子就脱。里里外外笑翻了天。夜黑了。藏瓮根、贴门缝、爬窗台,建堂的婚房里外叽叽咕咕嘻嘻哈哈,建堂也不在乎这些。


建堂的新婚之夜,后来成为高头村著名的民间故事。建堂拿过来一个小篮子,拾了10来个大白蒸馍,择好一把鞭杆子葱,整整齐齐码放在篮子里。建堂睡一会儿,起来,吃一个馍,就一根葱。一个晚上,建堂吃光了一篮子馍馍,一把子大葱。在屋里屋外吃吃地笑声里,建堂展览了自己的新婚之夜。几十年后,人们依然津津有味地口口相传。


这个有毛病的四川女人,给建堂生了两个女儿。但是建堂一家还是没有浑浑全全过到底。几年后四川女人带着孩子跑了。建堂,又成了光棍。


这次散了家以后,建堂很绝望。从此不再张罗找婆娘。


铁匠变成了 庄稼汉


八十年代初,农业社呼啦一声散了,铁匠炉子拆了。建堂也分了地,靠种菜维持生活。


高头村产菜,靠河的水地,过去都是菜园子。白菜,秦椒,胡萝卜,一说高头的,卖的哗哗的。建堂有一块靠河地,种二亩菜,收入也可以。慢慢的人们发现,就是去运城卖菜,建堂好上了一个女人。


女人没男人,可也不愿意跟建堂。建堂也娶不起人家。两个人就这样明铺暗盖,过一天算一天。


建堂卖菜,头一天夜里装好车,东方不亮就起身,太阳老高了到运城,停在姚家巷巷口。偏晌午卖完菜,吃一碗羊肉泡馍,驴车拴在巷口电线杆子,给牲口戴上草料袋,就进了女人家。一个午觉,睡到下午太阳偏西,起身回家。套上车,赶起小叫驴,出了城,建堂就往车厢里一躺,头上盖了那顶破草帽,呼噜呼噜睡了。谁也不用担心走错路,多次来往,小叫驴早已认熟了,遇上岔路,它会拐弯。有了沟沟坎坎,它会停车等主人醒来。偏西的太阳暖洋洋的,小叫驴就这样踢踢踏踏,一路把建堂拉回来。路人看着这个受活的庄稼汉,也是啧啧地惊叹。天黑透了,建堂的小平车到了家门口。吱扭一声,小叫驴停了车。建堂睡眼朦胧,到了?是的,到了。


那几年,在运城高头村的路上,如果你看到一辆小驴车吱吱扭扭,一个庄稼汉晒得睡眼迷离,在西斜的阳光下悠然自得,那就是建堂。


建堂的车走过街巷,村里伙计会喊,建堂,又走运城过瘾啦?


建堂嘿嘿嘿的,算是答应,也是得意。


不管人们眼气还是嘲笑,在这样的目光里,建堂走完了晚年的日子。


建堂死时,也就不到70岁。


村里盖院子,已经时兴一砖到顶,水泥圈梁。建堂的泥土房子,歪歪扭扭瑟缩着,实在丑陋。村里重新规划巷道,叫来一台推土机,呼里呼啦推了,很快,老地基上,新房子光鲜挺拔地长起来。


建堂这一家,就这样没了踪影。


再忆铁匠


建堂不干了,高头村的铁匠铺子并没有关张。建堂死后十几年,老雷师这一门铁匠却是兴旺发达,一派火爆。世事沧桑,乡下人也要学会以变应变。


铁匠雷师的儿子叫雷顺森,也跟着老雷师当铁匠。农业社散伙以后,黑皮子建堂不干了,小雷师雷顺森子承父业,支起了铁匠炉子。八十年代,小雷师还是以打造修理农具为主。九十年代以后,耕作都用机器。铁匠炉子就废了。这个时候,农家有了钱,农村盖房,家家户户都装起大铁门。大红的,喜气耀眼。小雷师顺势而为,改做乡村铁门。谁家盖房不装大门?你阔气我要更阔气。小雷师登时生意红火得很。比做务庄稼,来钱多了。


黑皮子建堂歇业了,小雷师做铁门又发了。铁匠也要转型,才能做大做强。


黑皮子建堂老去那几年,小雷师早已在城里买了房子,搬到运城去住了。他的厂子也开在运城,号称“王牌门业”。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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