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开始我就没有怀疑过圣母院会按照原样重建,也许是因为我的专业使然。我干这行39年了。中学时因为读书成绩不好,我16岁开始做木工学徒。之后的十年里,我走遍了法国各地,哪里有修复、修建工程,我就去哪里。从中世纪传统技法,到最现代的工具,我全都会。从新建筑,到古教堂、古城堡,我也都修过。实际上修复、建设工程不分大小,从来没有小工程可言,都很重要。
2011年,我获得了全法最佳屋顶梁架木工奖。我觉得这个奖,实际上对我后来能够成为巴黎圣母院屋顶重建工作负责人有很大帮助。我一直觉得原样重建巴黎圣母院是可行性最高的方法,任何现代的方法都无法替代。传统的方法使得圣母院完好无损地矗立在这里几百年近千年了,已经证明是最好的方法了。
巴黎圣母院的雕塑艺术(图源:法国旅游局)
此外法国有很多历史遗产建筑,工匠教育体系很完善,并且也存在很多专门修建历史遗产的建筑公司,使得法国从来没有丢失它的传统工艺和知识体系,也使得这里培养出了大量懂得修建历史遗产建筑的屋顶梁架结构木工。
2019年4月15日,巴黎圣母院火灾当晚,我在200公里以外的萨尔特省,正在开车去音乐学校接儿子下课的路上,先是在广播里听到了消息,然后回到家看到了电视上的画面,太令人伤心了。
巴黎圣母院起火之后(图 | wikicommon)
火灾第二天,我就在脸书上写到:我希望成为未来负责重建圣母院屋顶梁架结构的木工总管。三周后,Le Bras Frères建筑公司联系到了我,他们是法国最有实力的木构建筑公司,火灾前正是他们在负责圣母院屋顶的维修工作。
火灾后,巴黎圣母院重建委员会在全国开展招标工作,Le Bras Frères联合了其他三家法国公司一起竞标。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加入了这家公司,按照程序,我还需要把自己1995年合伙创办的木构建筑公司的股份卖掉才能进入这家公司。最终他们竞标成功,我也如愿成为木工总管。
帕特里克·茹埃纳在巴黎圣母院施工现场
2022年5月,是我火灾后第一次进入巴黎圣母院。当时针对圣母院最初两年的安全防护工作已经接近尾声。教堂内部的火灾残骸已经被全部清理,之前屋顶上方烧毁的脚手架已经被撤下,专家团队也已经论证过教堂墙壁主体石质结构在经历过大火和消防车喷水浸泡后的坚固程度。最麻烦的是原来的屋顶铅瓦,因为被大火烧毁后产生了大量的尘埃散落在圣母院各个角落,造成了严重的铅污染,专业团队对现场进行了去污染处理。
整个教堂看起来是黑色的,是火灾时的浓烟造成的。教堂顶部有一个大洞,是塔尖倒塌造成的。但大洞之上,已经建起了塑料布顶棚,用于遮挡风雨。教堂内部竖起了很多脚手架,也意味着重建阶段马上就要开始了。
2021年4月,脚手架已经架设好,准备对屋顶烧毁后留下的大洞进行修复(David Bordes拍摄 巴黎圣母院保护与修复公共机构供图)
作为屋顶木工总管,我负责管理重建工地现场来自四家木构建筑公司的上百名木匠,他们的年龄从18岁到62岁,我还负责建筑师与木工们之间的协调工作。
我觉得所有工作都一样,前期准备是最重要的。绘制屋顶重建图纸是我的工作。我去查阅了1858年维奥莱·勒·杜克建造塔尖时绘制的设计图纸,也去考察了同一时期的其他教堂,比如奥尔良大教堂,是勒杜克改造巴黎圣母院前一年建造完成的,与巴黎圣母院是同一批屋顶梁架结构木匠。
法国现在有九十座左右大教堂,巴黎圣母院并不是法国最大的教堂,但它在建筑历史上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许多建筑技术和体系最早在这里被开发出来,后来推广到其他地方。尤其是它的屋顶梁架结构,是建筑转型时期的独特见证。
我也去看了被焚毁的梁架木构残骸,它们在清理火灾现场时被考古学家们提取,并妥善保存在库房里,用于研究。虽然它们大部分都被烧得面目全非,全身乌黑,但也能给我一些线索,比如钉子的形制和位置,比如组装的顺序等。法国国家科研中心(CNRS)的科学家们则希望通过对这些残骸的研究,获得更多关于中世纪建筑工地和森林管理的知识,甚至去了解当时的气候或社会情况。
《燃烧的巴黎圣母院》剧照
最初的准备阶段,我差不多每周来这里两三次。历史遗迹建筑总监他们有个办公室,就在圣母院旁边。我会经常和他们线下见面开会,也会在线上将我的图纸发给他们,还会和政府部门的人开会,商量、调整细节。历史遗迹建筑总监的角色,是监督、检查新的重建设计是否与大火前在美学上保持一致。当我们遇到技术难题时,他们决定如何解决。我绘制好的设计图,屋顶梁架及木结构研究所(ECSB)的建筑师们还会再进行3D绘图。
巴黎圣母院的修复近景
唱诗堂和耳堂上方的屋顶梁架结构则更麻烦,因为是13世纪建造的,不像19世纪勒·杜克改造塔尖时留下了完整的图纸。没有图纸,重建困难更大,这也更需要历史遗迹建筑总监的介入。
总之,与各方讨论设计图纸等前期准备工作,我们用了一年多时间。凭借着各方搜集到的建筑学、考古学、物理学的数据信息,我们引导国家森林管理局寻找适合重建的木材。最终选择的通常是80到100年树龄的橡树,这样能够保证木料拥有很好的切面,以及足够的长度。
阿列省、萨尔特省和奥恩省林场的1200棵橡树用来重建唱诗堂和耳堂上方屋顶梁架结构,而重建塔尖的800棵橡树主要来自萨尔特省的贝尔塞林场,它们粗壮、结实,能够承受坏天气,也具有很好的柔韧性和抗压性。
从贝尔塞林场获取的第一棵橡树 (David Bordes拍摄 巴黎圣母院保护与修复公共机构供图)
这些木材从林场砍伐后,就可以直接切割了,不需要干燥。因为很多木料体积很大,这么粗的木料需要30年才能彻底干燥。我们没有时间等。当年也一样,1858年勒·杜克主持修缮圣母院的时候,也没有时间等木料干燥,所以用的也是新鲜木料。中世纪初建圣母院时也是一样,当年只有极少数部分用的是干燥木料。
塔尖部分是1858年勒·杜克主持重修的,当时他使用的已经是现代工具开料,无论是自动化的还是手工的,但肯定使用的都是锯。这次重修塔尖的木材,从贝尔塞林场砍伐获取后,被运到了西部马耶讷省的锯木厂。
唱诗堂和耳堂的屋顶,也就是人们常说的“森林”,则是13世纪建造的。因此在重建时,这部分使用的木材,也是遵照中世纪传统工艺,由佩罗工作室的工匠进行操作,用斧子手工整形木梁,以尊重木材纤维走向。斧头在木材表面形成的凹痕有点像鱼鳞,为重现这种效果,团队特别邀请一位来自阿尔萨斯的工具匠人特制了约60把斧头。
每件切割好的木料都会被编号,录入目录和设计图纸上。每一件木料都可以追溯它的林场、加工工厂等信息。我们也会检查每一块制作好的木料,因为最终是我们负责建造,所以我们也要对木材质量负责。
2023年3月16日,我们在法国东部默尔特-摩泽尔省一家大型木工公共工作室对塔尖基座进行了试安装。基座很重要,它处于屋顶结构的最下方,抵在耳堂交叉甬道的四根石质柱顶上,支撑着屋顶梁架结构和塔尖。整个基座有70到80吨重,它就像塔尖的根,托着上面的所有结构。
工作人员在工作室对巴黎圣母院塔尖基座进行了试安装(David Bordes拍摄 巴黎圣母院保护与修复公共机构供图)
试安装没有任何问题。于是4月14日,我们在巴黎圣母院现场安装了基座。在圣母院外的地面上,我们先把基座的大结构组装成四大部分,再通过起重机将它们吊到屋顶进行组装。这个过程用了两周时间。
基座安装好后,另一批木匠进场,来安装唱诗堂和耳堂部分的屋顶,也就是“森林”。与此同时,我们在工作室继续切割塔尖所需的木料。
塔尖部分是最难的,组装时,通常是一个构件连接另一个构件,环环相扣,所以我们不能在地面上把构件组装个大概再吊上去,而是只能在高空一件件组装,如果哪一个部件不合适,我们就组装不了。而塔尖总高53米,有1000个木构部件。
木工们在耳堂交叉甬道石质柱顶上安装塔尖基座(David Bordes拍摄 巴黎圣母院保护与修复公共机构供图)
安装屋顶过程中,我觉得最难的是天气。下雨其实并无大碍,寒冷也无所谓,但大风对我们来说是最麻烦的。尤其是去年,也就是我们建造的关键一年,全年天气都不好。有时一个木构件有一吨重,风太大,起重机无法工作,尤其是工地那么高,又在市中心,这事让我长了很多白头发。要知道,整个塔尖结构就有400吨重。
2023年初,重建委员会总指挥乔吉林将军表示,巴黎圣母院要在2024年12月8日重新开门迎客。要知道当时塔尖还没建呢,但尽管如此,在工地上,我们都没有觉得压力巨大或者时间紧迫,我们一直相信我们会按时完工。因为我们所有人的目标都是一样的,就是重建巴黎圣母院。很幸运,我们最终既按时完工,也没有在施工时发生事故。
我觉得最终按时完工的关键之一是工地的现场管理。在工地现场,所有类别的工匠们要一同合作,我们木匠,还有石匠,还有专门负责屋顶的铅瓦工。还有考古学家在发掘地基,还有壁画修复师、彩绘玻璃修复师,以及雕塑师,还有搭设脚手架的工人。
木工们正在安装中殿、唱诗堂和耳堂的梁架结构(David Bordes拍摄 巴黎圣母院保护与修复公共机构供图)
工地管理部门需要完美地规划、安排不同工种的工作。比如我们负责屋顶梁架结构的木工,与搭设脚手架的工人就需要紧密配合。在建造塔尖的时候,他们的工具和材料更轻,我们的木料结构更重,他们通常在我们上方施工,无论谁的材料不小心掉下来,都会造成可怕的事故,因此为了保证安全,在现场两拨人分开工作,每天他们上午工作,我们下午工作。大部分工人都住在重建委员会提供的圣母院周围的酒店里,根据工期,大家就这样住了一两年。
2023年11月28日,当我们把塔尖的最后一个构件安装上去后,我觉得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
当然,塔尖下方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比如现在你还能看到屋顶上有脚手架,那是工人在进行后续屋顶铅瓦的安装。尽管教堂内部12月8日开放公众参观,但教堂外部许多脚手架仍将保留两到三年,用于修复飞扶壁和后殿。至于塔尖下方的使徒青铜雕塑,也要等到2025年初才能重新放回上面。
作为一名屋顶梁架结构木工,在参与完成这次重建之后,我更觉得勒·杜克主持建造的屋顶是非常了不起的。我们有种重新经历了勒·杜克所经历一切的感觉。但要在勒·杜克所在的19世纪完成这样的工程,是难以想象的,他要克服比我们现在面对的多得多的困难,要知道19世纪可没有起重机等很多现代技术。在工地的两年,让我们所有人聚拢在一起,我们彼此更亲近了,也让我们以更好的心态一起工作。
修复中的巴黎圣母院
重建后的巴黎圣母院很美,尤其是室内部分,此前的圣母院年久失修,很多修复工程都在计划中,这也是为什么火灾前会在屋顶搭设脚手架。而因为火灾的原因,室内石质墙壁有了浓烟熏黑的痕迹,在修复时,工匠们对石质墙壁进行了深度清洁,因此现在的圣母院内部要比以前亮很多。
巴黎圣母院唱诗班(Pascal Lemaître拍摄 巴黎圣母院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