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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真霸王 她是真虞姬

故事贩卖机  · 公众号  · 杂志  · 2017-04-04 20:04

正文


戏子

文/刘小谦





庚申年的仲夏,巷子尽头的姚记酒家,六爷栽着膀子倚着长凳。他衫子敞着,露了道暗红细长的疤,被酒汗一浸,轮廓分明。他大臂遒劲,胸肌宽厚,一张老脸在酒气里蒸腾,像饱满的东坡肉。早些年这长脸还不糙,是整个戏班最吃妆的一个,若是画上红黑脸,那叫一个威风凛凛。


那些年戏班子穷,好衣裳都置办给了花旦,武生只配用旧的。但行头少,眉眼凑,六爷凤睛不大,眉峰不陡,可这么一瞪眼,满堂的座都得叫声好。再配上这九尺身段,虎背狼腰,一起势,甭管哪个对戏的心里都得攥一下,叹一句:这他妈才是真霸王。


可那是三年前了。


桌上已横七竖八堆了几个的坛子,六爷手里还携着一只粗瓷大碗,抬手放在鼻尖深吸了一口,仰头便灌,喉结滚了几下,大手往桌上一砸,碗空了。


“小二!”


满屋子人吓了一跳,登时静了。几个年轻汉子往这边瞥了一眼,咧嘴啐了口痰。


店小二从柜台后面一溜烟窜过来,六爷开始吼了,就是喝高了。


“六爷,您看这时候不早了……”小二眯眼笑着。


“去你娘的,怕我不给钱?”


小二支吾了半天,“怕。”


“操!”六爷眼睛一瞪,小二双膝登时软了,退了小半步。


“内老头你怎么个意思啊?”一个粗布麻衣的汉子站起来,指着六爷吼着。


“没事没事,大家喝酒哈。”小二回身媚笑,赶紧打了个圆场。


六爷打了个酒嗝,“这鬼世道,狗都敢欺负起人了。”


那汉子急了,拍着桌子骂了句娘,几个人一齐站起来,立时便往六爷这边冲来,踢翻了好些个桌椅。一屋子人赶紧躲闪,给汉子们让了一条路,店小二也藏进了柜台,心想你们砸吧,谁赢了谁赔。


当先的汉子走到近前抡起蒲扇大手,


“我日你大……”


话没说完,啪得一声响,那人脸上被六爷抬脚抽了一记,这脚抬得高、崩的紧,是几十年武生的功夫。六爷脚一落地,影子还没散去,那汉子便滚到了桌子底下。


余下的几个汉子一愣,叫嚷声没出口,各人窝心便猛挨了一记,齐齐倒飞出去。一时间桌椅乱撞,杯盘碗筷脆响不绝,便如单皮鼓乍作,十云锣疾鸣,想那关羽单刀会,武松十字坡,也无非是这个排场。


六爷打得舒爽,不由得大笑起来。忽然双肩一震,长身如岳,臂似满弓,


“力拔山兮!气盖世!”


这唱腔一出,浑厚悠长,久久不绝,便如黄钟大吕滚滚沉雷。长夜暗巷,凄凉人间,许久见不着什么英雄气了。


“好!”


赞叹声里酒馆门开,一个长衫中年人推门而入,双鬓斑白,步履沉凝,绕了几张掀翻的桌子,便坐在了六爷对面。


店小二一见,眉开眼笑,“嘿,有日子没见武老板了。”


“小二,上等女儿红。”


小二端着坛子走过来,低眉顺目,“武老板,您看六爷打坏的东西……”


“让这几位爷先回去,帐算我的。”


“得嘞!”小二呵斥着赶走了几个呻吟着的汉子,乐颠颠的收拾狼藉。


仅存的客人见争斗平息了,又坐回原来的位置,竟然吃吃喝喝如常,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争强斗狠的事,他们见得太多了。这世道,打第一个洋人出现在天津街头就已然不太平了。带着辫子的拳师三天两头要打金发碧眼的,可金发碧眼的全他妈有官兵撑腰,中国人,窝里横,一闹起来官府立马就逮几个打头的交给洋鬼子,要杀要剐再不过问。


你看,六爷这几招拳脚,不也是打在自家人身上的么,能耐去打洋鬼子啊。


武老板接过小二的酒水,自己斟了一杯。


“老六,你多少年没唱霸王了!”


“打师父去了,就没唱过。”


武老板点了点头,低头喝了杯酒,“后天,跟我唱一出?”


六爷将大碗扬起往嘴里抖了最后几滴,没答话。武老板伸手取了那碗,满满倒上小半坛子女儿红。


“嘿,娘们红,味儿正!”


“嗯,这酒护嗓子。”


“屁,我还能用得着嗓子?”六爷嘬了一口,“师哥您饶了我吧,我就想和小玉过点安生日子。”


武老板叹了口气,半晌没言语。


六爷沉吟良久,终忍不住问了一句,“给哪位爷唱啊?”


“三天后津湾大剧院,来的是英国爵士额尔金。”


六爷愣了,端着碗的手抖了一下,嫩红泛烫的酒液沾了袖子,像师父躺在自己怀里淌出的血。


两年前,一群义和拳杀了几个英国军人,被毛子追杀跑进了戏园子。师父心好,把他们几个藏了起来。带头的洋人眼睛贼,在院里见着了一滴血,抬手就是一枪,打爆了师父的脑袋。


六爷在师父陵前起了誓,死也要宰了这洋鬼子。可一直查了小半年,才知道那人是个军官,叫额尔金。那一年,他打完了天津卫的大沽炮台,就回国受封领赏去了。


如今这狗日的又回来了?还他妈敢来天津!


“一班兄弟等着你,来不来?”


“什么意思师哥,想报仇?”六爷放下酒碗,眼睛已然闪了凶光。


“我是唱老生的,”武老板将小杯与那酒碗一碰,“得有个霸王壮壮胆儿。”






回家的时候,小玉睡了。六爷在门口吐了一茬,接着瓦上滴下的雨水搓了搓脸,踉踉跄跄走进来。


院子不大,被雨水一润,空气透着草香。石凳上积了雨,六爷用手抚了几下,刚想坐下,突然瞥见屋里桌子上摆了碗筷,是小玉留的炸酱面。


小时候练功偷懒,被师父罚,跪在屋外一天没饭吃没水喝。每到这时候,特盼着能下点雨,张口接着,一会就不饿了,还不能多接,接多了后半夜憋不住尿。


小玉进戏班之后,小六子不接雨水喝了。


姑娘手段高,腿脚轻,从厨房偷东西从来没被发现过。后来胆子大了,竟然直接在厨房开伙,杂酱面油多料足,一次放俩鸡蛋,弄的六爷一受罚就兴奋。


“是师父让我给你做的!”成了角之后,小玉给六子画脸的时候这么说。


“操,瞒我这么多年!”


“别动!这都花了。”小玉掐了他一下,疼的六子咧了嘴,眉毛画上了脑门。


“那你……也给别人做?”


小玉半晌没吭声,毛笔又占了些彩,再回头修补的时候,脸已经红得像樱桃。


“他们又不登台,不做。”


“他们咋不登台,他们……诶我草!”六爷胸口像被针扎了,这下掐得,比上一下还狠。


六爷噗嗤一声乐了,好悬没把面喷出来。他匀了口气,对着茶壶灌了口水,这才笑出声来。当年六爷还是陆兰亭,天津卫里北派武生的头一把手,上门说亲的踏破门槛,到头来,还得是这小师妹。


“回来啦?”那声音柔婉,没了戏里面的清雅,淡然慵懒着,透着股人间烟火。


“肚子里空,还好有碗面。”


“吐啦?”小玉穿着睡袍,缓缓走到桌前,盯着六爷看了半晌。“给你沏壶热茶?”


“不用,陪我坐会。”六爷看着小玉,许是嫦娥唱多了,过了三十,却仍是一番秀丽温香的样子。


“师哥说什么了?”


“让我去唱戏。”


“好啊,好久没听你唱了。只是你这肺,能成么……”


六爷叹了口气,摸了摸胸腹,当年的刀疤还在。


师父死的那天,六爷听见枪声便奔出来,带着把木刀几个箭步冲到那洋人面前,抬手要劈。忽然银光乍闪,一柄官刀从斜刺里窜出将六爷的刀生生架住。


六爷知道那人力道不凡,猛然大喝一声,肩膀一侧将木刀硬抽了去,接着刀身扭转,照着那人脖颈便砍。这一砍变招极快,势如猛虎,寻常武人决计接不下。


忽然六爷一个趔趄,那一刀砍空了。六爷这才发现,自己的木刀已然被削去了一半。那人低吟一声,沉肘揉腕,钢刀打了个旋猛然一挺,刺进了六爷胸膛。


“狗戏子!”


六爷只听见这句话阴鸷尖锐,便什么都不记得了。醒来之后,郎中说那刀虽与心脏偏了一寸,留了性命,可肺叶伤了,再唱不了戏了。


“谁说唱不成!”六爷酒气没散,意气勃发。


“长板坡前救阿斗!”九尺高的汉子站起来,踱了个方步,目光如炬。


“留得美名万古留!赵云再把曹营走……”六爷气息一滞,忽然剧烈咳嗦起来。


“你看你,喝这么多。”小玉赶忙跟上来伸手架住六爷。


“不是酒的事儿,卖面条都吆喝不起来,唱什么戏。”六爷拄着桌子,推开小玉的手。


“那你还去么?”


“不去了,过几天回你老家,置办铺子的钱都存好了。”六爷牵着小玉的手走到床边,褪了鞋子躺了下去,“咱回乡下,过安生日子去。”


长夜如磐,蝉鸣依稀,两人互相靠着,享用着乱世里难得的温存。


“我知道你会去的……”


小玉轻声说道。月凉如水,院落里疏桐瘦影,像一杆长缨霸王枪。






“台下的毛子,个个带枪。”


三日后,六爷在后台办上了霸王行头。武老板年过不惑,此时带了三髯,眉目抹白,印堂上一笔晦纹,更显老态。


“多少毛子我不管,我只杀额尔金”六爷带上长髯,持枪耸立,方甲黑绣,象鼻靠旗,气息逼人竟不可直视。


一众武生围在两人周遭,眼里放着光。


“师哥,放心吧那狗日的死定了!”


“对看我拧了他脑袋!”


“豆子就您内身板得了吧,还得是咱师哥!”


师弟们叫嚷着,武老板眼中竟有些湿润,这势头许久未见了。当年师父死于非命,报了官府却毫无音讯。六爷辞了一切演出,整日买醉。武老板是大师兄,旁人能走,他不能,他背上是整个戏班。


三年了,三年来戏班上下无不想报仇雪恨,武老板苦苦探寻额尔金的下落,如今总算得来了机会,师兄弟们总算没白撑了这几年。


可刚刚和那额尔金打了个照面,武老板又怵了。那人长得像黑熊一般,那是在戏文里一骑当千的角,是在腥风血雨里走出的猛将。


武老板扛不住那气势,他需要眼前这个霸王。


霸王出场。


滚滚战鼓齐作,旌旗烈烈刀马铮铮。喊杀声中,六爷人如猛虎枪出如龙,乱军中长缨狂舞,杀伐里气贯长虹。


台下宾客尽是英国军人,平日里攻城略地,个个都是武勇非凡,可此时却无不被台上这锦衣玉袍的戏子吸引住了,赞叹不绝。


而坐在首位的额尔金总督可没拍手。他笑了,他笑这大清国里,台上台下都是笑话。他身经百战,前几年还带军打过天津的大沽口。当时清军火器军备可真是举世无双,自己一见,立马在心里草了英国国王。


这仗还他妈有的打?


谁知道一交火,那帮梳着鞭子号称天国神将的军人躲的躲藏的藏,枪口纷乱,瞄得还不如一群瞎子。


被俘的官员教了自己一句成语,咋说来着?哦,花拳绣腿。如今这台上的戏子,还不是一样。不服的下来,真刀真枪咱打一场?


额尔金低头喝了口茶,忽然听见那戏子长枪一震,仰天大喝。


“屠咸阳,烧阿房!俺项羽今日,势杀秦王!”


吼声骤然而起,宾客们突然发现席座周围都已站满了短打武生,个个手中的长刀都已满布殷殷鲜血。


这不是戏。


众多军士还未及拔枪,脖子已然窜出三尺鲜血,那群武生个个身形快绝,二十年的苦工,二十年的师徒情谊,如今一出手便杀红了眼。


一时间,叫喊声、砍杀声、夹杂着皮鼓如雨,弦子嘶鸣,项王精兵已然兵临城下。


一个军士掏出枪来,还未及抬手,那粗壮的胳膊已然飞离了身子,他居高临下用洋文骂了一句,忽然觉得喉咙一凉,继而温热的鲜血便迸射出来。


混乱中,只有额尔金仍然端坐台前,对周遭的一切置若罔闻。他点燃雪茄,台上锣鼓未停,那霸王还在吟唱。


“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凤眼中两道精光射来,忽然从后台中飞出八个巨锤,一一砸在持枪的军士额头之上。十数个军官未及躲闪,立时头骨碎裂,倒地而亡。


武老板从后台飞身而出,手持长枪,须发皆张,正是迟暮岳飞唱了一出《朱仙镇》,他沥泉枪一卷,迎面向额尔金刺来。额尔金一愣,终于有些慌了,赶忙探手入怀,却发现手枪已然不见了。


武老板和额尔金先前打过照面,额尔金身如黑熊,武老板却智若老狼。


武老板飞身将至,长枪闪着寒光,忽然铮然脆响,一把长剑将那枪头生生架住。


那长剑后撤,剜了个剑花,武老板长枪落地,捂着脖子,缓缓退了几步。


“师哥!”音乐声止,六爷愣在当场。武老板想回头,身子刚扭了一半,便软倒在地上。


“死戏子!”那声音宛如索命的厉鬼,宛如师父身死之时的血光。






坐在舞台最近的十几个洋人都是军官出身,他们沉着,冷酷,十数年的攻城略地让他们有着极敏感的神经和极锐利的动作。武生还在纠缠四周的普通军士的时候,他们缓缓放下手中的茶碗,有几个人甚至在掏出手枪之前还整理了一下衣帽。


枪声大作,军官们终于开火,转瞬间一众武生便倒在枪口下,连鼓乐手也未能幸免。一阵浓烟过后,场中已尸首满布。


六爷愣愣地站在舞台中央。台下那持长剑的人俯身探了探血泊中武老板的鼻息,露出了可怖的笑容。六爷此时方看清,那人竟穿着清朝官服。


几个军官将那些未被打中脑袋的武生拖来,死死按住,在台前列成一排,然后齐齐将手枪对准了几个武生的头颅。余下几个军官,将枪口指向了六爷。


那持长剑的人忽然朗声到:“这位爷,这戏还唱么?”


六爷忽觉胸口伤疤隐隐作痛,他记得那声音,当年刺进自己胸肺的正是此人。六爷牙关紧咬,长枪一顿,“走狗!”


“走狗?我乃直隶总督谭廷襄,奉钦差大人之名驻守天津!《中英条约》已签,两国国民毋得或异,你如今坑杀外使,已是谋反之罪!”


谋反之罪?六爷沉吟半晌,忽然大笑不止。好一个毋得或异,好一个泱泱大清!


“我陆兰亭,今日就要谋反!”


“嘭!”一声枪响,那额尔金只挥了下手,便有一个武生被子弹贯穿了脑壳。


“豆子!”六爷大喊一声,伏在台前。那是他最小的师弟,贪吃,不用功,却一直想唱霸王。小时候每次偷跑出戏园子,都会给自己带米糕,藏在怀里能烫掉一层皮。


额尔金搂过谭廷襄耳语了几句,随后两人便大笑不止,仿佛这一枪是天下最滑稽之事。


“英使大人说了,你这戏,得唱完。”


六爷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吊着的眉梢花了,彩墨混在眼睛里,模糊了台下一众师兄弟的尸首。


“师哥不能唱!”“师哥!我来世再做您师弟!”


那几个武生大叫着,短打的行头已然变作了红色。


六爷知道自己败了,却不知道败给了大英国,还是败给了大清国。


额尔金在谭廷襄耳边又说了几句,谭廷襄会意一笑,


“英使大人说了,唱好了,兴许放了你师弟。”


“我日你们洋人的祖宗!”打头的武生忽然腾身向着额尔金奔去。


“虎子!不要!”


又是一声枪响,那昂藏汉子周身一滞,倒在了地上。


六爷跪在地上,重重捶着舞台,忽然觉得胸肺犹如刀搅,喉咙一甜,呕出了一口鲜血。


“我……我还怎么唱!”


忽然剧场大门洞开,清丽的声音响起,回荡在穹顶之下久久不绝。


“我陪你唱。”






“我知道你会去的……”三日前的深夜小玉躺在六爷的怀里,觉得世上多少凉薄,也寒不了六爷的胸膛。


“你都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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