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面文化:你在多次访谈中都说,当代人的时间是快速发展的、横向的时间,中世纪的时间则是一种纵向的时间观。时间的横向或纵向运动,它具体指的是什么?
沃多拉兹金:现今的时代是一个“水平”的时代,我的意思是,在人类的历史中,时间总是从一个点向另一个点做横向运动,从生到死,从开始走向终结,这是一种线性的时间观。而在中世纪,还存在另一条“垂直”的时间坐标,即纵向的运动,它指引人们向上抵达天堂、通往永恒。尽管中世纪的人们寿命较短,但他们的生命在某种意义上比现代人更丰富,他们的时间被向上的运动扩展了。可以说,追寻永恒就是中世纪人的思维特点,其核心是人的信仰,对于现代人而言,这种“垂直”的、以信仰为核心的时间意识几乎不存在。
界面文化:《拉夫尔》也用到了类似的表述,故事中的长老告诫不远万里来耶路撒冷朝圣的阿尔谢尼,不要过分热衷于长途跋涉的水平运动,而要热衷于垂直运动。这里的水平和垂直指的是你对空间运动的思考吗?你怎么看待时间和空间的关系呢?
沃多拉兹金:是的。和刚刚讨论的横向和纵向的时间运动不同,这里我也用了水平和垂直的表述,指的却是空间。
米哈伊尔·巴赫金提出过一个概念叫“时空体”(chronotope),最初是由时间(khronos)和空间(topos)这两个希腊语词结合而来。这位伟大的文艺理论家认为,空间和时间是密不可分的,它们总是相互包含、互生共存。在《拉夫尔》中,时间和空间的关系与之有所相似,主人公阿尔谢尼不仅在穿越空间,同时也在与时间抗争。重要的是这个情节——阿尔谢尼到达了耶路撒冷,虽然他历尽艰辛跨越了很长的距离,但圣墓边的长老对他说:你完全可以在俄罗斯的修道院里就提出你的问题,而不必来到这里。他这么说是要提醒阿尔谢尼,最重要的运动不是地理上的运动,而是精神的向上之旅。
界面文化:去年,你为中国读者创作了一个短篇小说《水镜的裂隙》。在给中译者的电子邮件中你写道:“我努力选取了一个具有普遍意义的主题:作家的劳动在所有国家的状况或许都大致相同。”故事发生在一位已成名的作家和未成名的外卖员写作者之间,将年轻一代与老一代创作者的不同心理展现给读者。你觉得什么样的劳动对作家而言是真诚、有效、合理的,什么样的劳动又是作家应该避免的?
沃多拉兹金:当一个作家推广自己的作品,无论他要面对的是哪国读者,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在我看来,作家首先应该关注如何表达出自己的核心思想或情感,而不是迎合读者的意见。因为读者其实无法得知作家的写作能提供什么,那么这也是作家的主动性所在:敏锐地感知什么对读者有益,并把这些东西呈现给他们。
其次,为了某个特定的文学奖项而创作,想着如何取悦评审团,这是现实中很常见的情况,但我觉得这种做法是错误的。我曾经遇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当《拉夫尔》入围俄罗斯最重要的文学奖“大书奖”短名单时,一位评论家告诉我,你是拿不到这个奖的,因为这个奖是颁给“主流”的,而《拉夫尔》不是一本主流的小说。结果,我还是得了“大书奖”。之后,当我再次遇到这位评论家,他对我说:“我知道你拿到了这个奖——这说明‘主流’已经改变了。”所以,不要想着奖项,也不要想着主流,作家应该依照自己的理智和良心去写作。
界面文化:那么《拉夫尔》写到的精神之旅,是你身为写作者想传达的理智和良心吗?
沃多拉兹金:可以这么认为。到了某个年龄段之后,你就会开始思考一些事情,这些事情较为严肃,在年轻时可能很少触及。你开始看见生命和生活的边界,会对这条边界以外的面貌感兴趣。但这并不意味着一切都应该变得沉闷无趣。严肃、深度和幽默之间并不相悖,我的小说不光书写严肃的事情,它有不少幽默的地方,也可以说是想给人带来“含泪的微笑”(这也是作家果戈里讲故事的风格)。
《拉夫尔》俄语本插图
界面文化:你曾说过,创作《拉夫尔》是想讲一个“能每天、每小时做出牺牲的人”,接续“好人”的文学传统。“好人”又是怎样的呢?
沃多拉兹金:“好人”和“圣愚”不太一样,我们不能将“圣愚”简单定义为善良的人。他们太过与众不同,但最终他们也是善良的,只是他们不愿意让别人知道自己的善良。他们羞于展示自己的善意,并尽力隐藏它。
界面文化:对于当下的俄罗斯来说,“好人”的概念还存在于年轻人的思想中吗?你前面说到读者的“主流”变了,是否意味着这个传统得到了接续?
沃多拉兹金:既然评审团决定把“主流”的奖项颁给我,也许确实带有这样的含义。有一个俄罗斯民谚:“没有义人就没有村庄,没有圣人就没有城市。”(俄文为“Без трех праведников не стоит земля”)它的意思是,世界的存在依赖于正义之人。如果没有正义之人,生活是不可能的。这个短语曾出现在俄国作家尼古拉·谢苗诺维奇·列斯科夫的作品中,还有其他作家也写过。这句话在我的另一部小说《岛的辩护》(Оправдание Острова)中也发挥了重要作用。遗憾的是,我不得不承认,这个世界现在仍然很缺乏这样的正义者。
《岛的辩护》书籍封面
本文为独家原创内容,采写:实习记者 陈璧君、记者 尹清露,编辑:黄月,未经授权不得转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