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马 EXPO /Photo by 无谱寺掌门)
芝加哥马拉松的终点,位于市中心的格兰特公园。
最后二百米,幸好天上飘着雨,幸好我戴着太阳镜,幸好芝马的官方摄影师水平很差没活捉到我,否则我泪流满面冲线的窘态,就会被定格,被一览无遗。
比赛结束后,我决定要写点什么。因为很久没有以跑者的身份写过东西。
这次芝马前,我已经两年半没参加过马拉松。
在此之前的最后一场比赛,我忘不了。那是六大马被抽中概率最低的伦敦马。
2016 年 4 月 24 日,没记错的话,那天伦敦白天的气温只有 6 摄氏度。跑过伦敦塔桥之后,也就是大概是半程刚过没多久,我感觉坏了 - 右腿有一处未愈的伤,毫无预警地发出剧痛。
两个月前,我也是带着这处伤跑了东京马拉松,四个多小时完赛。
来伦敦前的一个月,零跑量,整个月都在疗伤,原本也就没奢望在伦敦跑出好成绩,只求在关门时间前安全完赛。
比赛当天,从酒店出发去起点前,我还特意在小腿打了几条肌效贴,直至伤痛发作前,这几条肌效贴还算是发挥了它们的作用,以六分半的配速,我无痛完成了前半程。
腿痛得跑不了,我只能停下来慢慢走。
我乐观地认为,走一会儿或许就会缓过来,等差不多缓过来了,再跑。但我想多了。因为自此之后,我就再也没跑起来。那个痛,无法形容,就是那种刚一摆出跑姿就痛到你不得不放弃的痛。试了几次后,我不抱希望了,决定走到终点。所以那场比赛的官方照片,基本看不到我的跑姿,全是走姿,各种狼狈的散步写真。
很多老外从我身边跑过的时候,都友善地问我还好吗,我只能说我很好,请你们先跑。其实我好个屁,全身上下都不可能好。短袖短裤,忍痛漫步在伦敦城的寒风中,走了快三个半小时才走过终点线。
5 小时 35 分 24 秒完赛,我在伦敦创造了惊为天人的 Personal Worst。
我一心想跑六大。按计划,跑完柏林、东京、伦敦之后,我应该继续努力训练,以 BQ (Boston Qualification)为终极目标,在 40 岁前完成波士顿、芝加哥和纽约,但伦敦遭遇滑铁卢之后,因为觉得「用 5 个多小时跑完六大很耻辱」,情绪低落到极点中的极点。
之后,我基本停止了一切和跑步有关的训练。
虽然还会跑,也仅限于偶尔的休闲跑。对于「复出」比赛,我始终没有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当初立志跑 BQ 的热情,也找不回来了。
萌发跑 2018 年芝马的念头,并没有什么 loser 要逆袭的动机,只是因为 2016 年秋天,去芝加哥探望我弟,有天他抽空带我进城瞎逛,那会儿正值芝马前夕,四处可见马拉松的宣传品,我和他坐在密歇根湖边发呆的时候,看到在湖边慢跑的美国人,顿时心生嫉妒,脚也有点痒,我弟就怂恿我来跑芝马。这草算是种下了。
2017 年春天,万物复苏,心里那坨死灰也有了复燃的迹象。我决定在年底的上海马拉松复出,破掉之前自己的 PB - 3 小时 41 分 23 秒。
因为之前一个多月在美国,汉堡薯条爆米花吃得很开心,回来的时候,和飞机一起降落在上海的,是飚至 135 斤的体重。
面对这个体重,一开始,我丝毫不慌张,因为我自认为已掌握了全套减脂方法并成功瘦成了一只猴,在我的记忆里,减脂的过程并没有很痛苦,只要适当控制一下碳水,保证一定的跑量,再做一些核心训练,比如卷腹和俯卧撑,分分钟就可以瘦下来。
可是,当我开始按之前的一套方法做的时候,我发现自己完全低估了复胖以后再减脂的执行难度。
首先,130 斤的体重,将近 18% 的体脂率,对这样一个人来说,堆跑量是说堆就堆的吗?身轻如猴的时候,我每天可以用低心率轻轻松松慢跑一小时,大约十公里,而胖若两人的时候,我用低心率跑,还会上气不接下气,七公里已经是极限。
其次,那些核心训练动作,比如卷腹,我原来能做五十个,一口气能做五组,现在做五个还做得极其勉强。肚子上有六块清晰可见的腹肌,多么赏心悦目,那就麻烦你有的时候珍惜吧,不要等没有的时候想念它们,却发现怎么练都练不回来。
原本是为了备战上马开始训练的,结果,我却花了一整个夏天在减脂、瘦身,费了老劲,九月末终于减到了 118 斤,也只有在这个体重之下,跑起来才能找回一些速度感。但我知道,为时已晚,以自己的训练水平,就算再猛练一个多月,跑上马也不可能有什么大突破。
用五个多小时的完赛时间羞辱了自己,也玷污了伦敦马拉松之后,对于马拉松,对于训练,我的态度发生了彻底的改变:
1/ 把大部分时间花在训练上,而不是比赛。一年最多跑两场比赛。
2/ 但凡比赛,就搏上一切去拼,绝不打酱油。娱乐跑,自拍跑,休闲跑,吃喝跑……不管别人怎么看,但在我眼里,这些跑法都是对马拉松的侮辱。
只有做到了第一点,才能做到第二点。
因为自认为没有做好跑赢自己的准备,就算流了一个夏天的汗,我也在最后一刻放掉了上场的机会。去年上马之前,我注册参加了今年芝加哥马拉松的抽签。隐约感觉自己会被这座城市眷顾,我的马拉松「复出之战」有极大的可能会在芝加哥发生。
收到芝马中签邮件的那天,是 12 月 12 日,那天也是我儿子的生日。预感变现得很快,只是兴奋过后,我还是我,像一艘迷航的船,无助地在海面上漂着。芝加哥近在眼前,对我来说,却不是买一张机票飞过去跑一场比赛那么简单。如果要用跑的方式,对这座城市报以最大的敬意,我希望第二次出现在这座城市街头的时候,自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跑者,而不仅仅是一个中国游客。
备战芝马,是从今年三月份开始。
从三月到六月,我一直跑 MAF,也就是传说中的低心率跑法。这种跑法的最大好处就是帮助你在龟速中建立强大的有氧基础,同时还兼具高效燃脂的功能。三年前,我就因为练了一夏天的 MAF 而在柏林成功破四。另外,伦敦身心俱损的阴影始终挥之不去,伤病和感冒,是认真训练的跑者最不愿意遇到的事,MAF 带来的进步,虽然缓慢有限,但这种训练方法至少能把受伤的几率减到最低。
本来我是计划就这么把 MAF 练下去,但练到七月初的时候,一个也在上海定居的小学同学约我见面。和我一样,这位对跑步充满狂热执念,但比我练得更科学的郭同学,仅用了个把小时,就成功给我「洗了脑」,让我重新审视自己的训练方法。并且,郭同学用手机拍下我的跑姿,当场逐帧分析给我听,我才意识到,自己的跑姿已经惨不忍睹到一个地步。
这次会面之后,在郭同学的引荐下,我被拉进了一个跑步组织,该组织推崇的训练理念就是两个字:科 学。
于是,从七月份开始,我丢掉了 MAF,正式跟着这个组织的课表训练。
这份课表深得我心,是因为它每周的课程并非全是跑步训练,而是在两个跑步训练日之间穿插一天的肌力训练和跑姿技术动作训练。
而按我原本的训练方法,是每星期跑六天休一天,对做广告的人来说,这种训练安排,无异于自我摧残,因为每天的睡眠时间本来就已经够少了,训练之后,如果身体得不到充分的休息,不能在睡眠中完成有质量的自我修复,那么之后的训练就是在透支自己的体能,造成恶性循环。身体在没有完全恢复的情况下继续训练,尤其是跑那些高强度的课表,比如间歇跑,受伤的几率就会成倍提高。
这个课表唯一的「缺憾」,是它所针对的备战目标是今年上马,和我的目标不一致。跟着课表跑了一个月后,我斗胆向教练坦白:上马不是我的目标,芝马才是。教练不但没有动怒,反而扭头就为我开了小灶,连夜给我制定了一份备战芝马的课表,他说时间有点紧张,自己也没十足把握,但不妨一试。
于是,按照新的课表,我又训练了一个多月,中间唯一的一次缺课,是因为缺课当天刚好和组织的十公里集体测试撞了档期。
测试之后我问教练,今天的课表还跑不跑了,教练说十公里消耗得太厉害,课表就不用跑了。的确,那天十公里测试把我跑劈了,豁出老命跑出个人史上最佳 42 分 27 秒。跑完简直不敢相信。我一直以为,这辈子自己都没可能十公里跑进 45 分。
今年夏天,得益于这样一份通情达理的课表,我没有出现厌跑、畏跑的情绪,而以往,自己跑六休一的训练安排,随着跑量的累积,时时刻刻都处于身心奔溃的边缘,毕竟我只是一个普通人,不是什么钢铁之躯,把自己操得太狠,结果就是操伤了身体也操伤了意志,身体伤了可以养,而意志垮了就很难再搭起来。
所以说,马拉松训练,表面上练的是匀速奔跑的耐力,其实练的更是不轻易被击垮的内心。
我喜欢训练时自己身上的那一股专注力,也只有在训练时,我才看到自己有这样专注的一面,而在平时,我承认自己是一个稍有风吹草动就容易分神的人,就连写个东西都无法保持五分钟的坐姿。如果不能一口气把一件事做完,这件事对于我就是灾难。
有的人说跑步很无聊,我也觉得很无聊,很孤独,尤其是每个周末一个人完成一个长距离的训练,我无数次地不想再跑,但又必须要跑,因为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既然目标已经定下了,就只能硬着头皮去执行它,不管这个过程是否能带给我快乐。
Every runner knows this. You run and run, mile after mile, and you never quite know why. You tell yourslef that you're running toward some goal, chasing some rush, but really you run because the alternative, stopping, scares you to death.
- Phil Knight 《 SHOE DOG 》
夏训的虐,不是五星级的,而是五十星级。每次练到撑不下去的时候,我总是暗示自己:我没有感情,我没有知觉,我就是一部奔跑的机器。备战马拉松的训练可以说是非常的法西斯,它会把一个人调教得非常冷血,这种冷血,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自己。如果你扛不住了,随时可以停下来,但我看到的停下来的人很少。难道这就是「热爱」吗?我不这么认为,可能更像是一种自我试探,就是想看看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一个气球自己为自己充气,看自己什么时候会爆开,这很刺激。
幸运的是,今年夏训,我结束得比其他(上海本地)跑者都早一些,因为我的比赛日是芝加哥时间 10 月 7 日,不是上海时间 11 月 18 日。
10 月 5 日我从上海出发。同一班飞机上有好些个一看就是去跑马的同胞。登机前,不小心偷听到他们聊天,得知好几个人都是从南京坐高铁过来的。有几个人说自己跟单位请假的时候,都不敢说自己去跑马拉松,具体什么原因他们没说,但我理解,这年头,这种三天两头请假全世界跑马的员工,在公司确实挺不招待见的。如果上面的领导自己跑马拉松,可能这假请得会比较没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