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文斯-卡特，40岁了。
十七年前，2000年全明星赛，他成就了NBA历史上，非比赛场合，最激动人心的夜晚。十六年前，他和阿伦-艾弗森鏖战。十三年前，多伦多人觉得他要完蛋了，十二年前，他在新泽西网复活。从那之后，他一直维持着每晚80%左右的速率，偶尔情绪激动，比如在多伦多对猛龙之战，他会来个扣篮绝杀、三分绝杀之类的双绝杀之战。
五年前开始，他当了全职替补，担当一个纯射手，极少持球强突。如果不是偶尔——过去五季合计67个——的扣篮场合，大家都要把他当成个老牌射手了。
他年少时神明天纵，如今闲庭信步。他仿佛决定要比同时代所有人都打得长。的确如此。麦蒂退役了。艾弗森退役了。科比不断受伤。他队友德尔-库里的儿子都当MVP拿冠军了。与他同时代的人只有德克和皮尔斯了。卡特还在健康地出战。
上季，每个人都在念叨“这可能是科比的最后一年”、“这可能是邓肯的最后一年”。本季，很多人念叨“这是皮尔斯的最后一年”、“这可能是德克的最后一年”。很少人想起，“这可能是文斯-卡特的最后一年”。
因为仿佛他已经遁入尘灰之中很久了。但不妨碍他在猛龙稳稳地当个射手，偶尔扣篮，今天还上演了一个华美的滞空上篮。
他人生最华丽的时刻，毫无疑问：2000年全明星赛，近古以来最伟大的扣篮大赛，也许没有之一。那一晚，卡特、麦蒂和弗朗西斯没有乱七八糟的噱头和花样，都是真枪实弹的比着扣得更劲爆、更飘逸；另一方面，那一晚，卡特、麦蒂和弗朗西斯，不只是扣篮，他们还在点燃观众。那一晚，没有功利胜负，只有最好和更好之分（所以你看完后不会心情坏一个星期然后每天祥林嫂似的重复“我们怎么会被绝杀呢？”）。
还有：
精彩之极的观众反应（鲨鱼和KG大张着嘴跳起来尖叫，作为评委的伊塞亚-托马斯翻过桌子向卡特下跪，然后用“我他妈不知道怎么表达感情了”的表情狠狠甩了下卡特的手）。
经典的结束动作（文斯-卡特完成第三扣后沉静的双手指天，示意大家看大屏幕）。
两个优秀的竞争者（弗朗西斯和麦蒂的表现放到21世纪的任何一年都可能拿冠军）。
但最重要的是，那一晚，你能够感受到以下的情绪波动：在此之前，你相信，乔丹、威尔金斯和J博士在扣篮世界里的地位无可超越；但在卡特的第一扣之后，你会迅速回忆“我以前看过如此挥洒饱满壮丽又充满爆发力的扣篮吗？”
然后，随着挑战者们的华丽升级，你的信念一点点动摇。
当卡特劈出那记右臂插筐扣时，你已经进入一种奇妙的“确实不错，但我已经不惊讶了”的状态。到最后，当卡特要做最后一扣时，你看到他退了一段，你猜到他要挑战罚球线扣篮，你不知道他会怎么扣。那是最美好的：因为此前的扣篮，你觉得一切皆有可能。
卡特的动作有太繁复吗？未必。360度风车扣、胯下风车扣、前臂入筐扣、罚球线双手扣。他的扣篮并不琐碎繁复，无非是大气磅礴、挥洒舒展。
以及他的，扣篮之外的动作。包括第一扣后的旋转跳，第三扣之后举手指大屏幕，第四扣后的抿嘴，都酷到极点；你可以说这是耍酷，但他就是有能力，让全场说凝固就凝固，说沸腾就沸腾。
如果要把他的职业生涯划分一下，基本是以下四段：
1998-2002：这时节，人人都爱他。我的许多朋友都经历过类似的流程：在体育新闻里听说猛龙又赢球了；看见卡特一两个匪夷所思的扣篮；交头接耳“听说那家伙了吗？”“听说了……”去看一场猛龙的球赛吧，然后就开始欲罢不能……
那时的猛龙就像一个妆容乱七八糟的美女——所谓妆容包括：1998-99季的猛龙紫色球衣很难看；2000年卡特首次打季后赛时被斯普雷维尔封杀；球队布满了奥卡利、威利斯、博格斯、安东尼奥-戴维斯这些老将；头两年卡特的技术还很单一，他最喜欢的事情是“三分线外持球，压低重心，然后一个强拔跳投或是运球强突，突到禁区附近就把自己抛到天上去……”
但是，只要还有15号文斯-卡特就像女孩子还保有天下无双的容颜，一切都无所谓了。
2002-04：确切说是2002-04这两季包括2004-05季的前半季。这段时间，他膝伤，低迷，而且开始习惯性地以半速打球。
2004-09：这时节，他在新泽西。他远离伤病健康打球，然后和所有老去的飞人一样，开始展现“除了飞翔，我还有其他资质”。他的运球、分球、半场单打、跳投、策应、背身都让人惊艳。2005、2006两年季后赛，他又表现出了2001年那般气势。甚至在2008年基德走后，他在网队那一季半打得尽忠职守，像个合格的领袖。
2009-11：在魔术的一季半，以及在凤凰城。他开始从明星地位滑落。
2011-16：他成了一个……靠谱的好球员。很神奇。他是个稳定的射手，防守稳健的老将，传球及时，沉稳老辣，偶尔飞一下，让你知道：他还能飞。
解释一下2002-04季卡特的变化。
从这两年开始，卡特有了一种奇怪的小习惯。那两年他膝盖有伤，而且经历了许多犯规。所以：
如果他背身单打你时，你推搡断球，推起快攻，卡特会：朝裁判看看，做委屈手势，废然摇头，慢跑回防。
如果你下一回合对他强硬包夹，或是在他突破篮下后来个猛烈的犯规，他的眉头会皱得更深，表情越来越倾向于不耐烦和无聊。
然后他会开始跳投，不再伸手要球，得球后传球给队友（并不是说他的传球不好），再也不想冲着内线起飞了。
他高兴时，打球聪明，有大局观，身体天赋旷古罕有，他的技巧没有鲨鱼的罚球那类致命硬伤——实际上，他的面筐、远射、背身、传球、无球移动，全面而均衡，都算是摇摆人里罕见的全面了。他的表现好坏和对手并无十足关系，当他想进攻时，你会发现防守他很徒劳。他高兴时打法超逸飞龙在天，而不是地板式的钩心斗角。但全联盟都知道如何让卡特的作用打折：恶劣犯规，强硬对抗，逼迫他皱眉，开始觉得比赛无聊；几个长距离跳投之后，卡特就又变成人了。
某种程度上，他和拉希德-华莱士有些相似。他们这对北卡师兄弟都是：技巧上无懈可击，学院派才子的矜傲，经常会显得过于无私，时常流露出“比赛真没劲，我就用半速打吧”的情绪。
但拉希德一被撩拨就开始性起，卡特则如巴克利所言，“半神半人”。他飞扬的神性在人的躯体内隐藏，偶尔高兴时出来巡游一遍，展现各种神迹，但在遭遇到人世间的冲撞后，他作为凡人的一面，那张蹙眉抿嘴的不耐烦表情，又出现了。
所以，卡特有许多伟大时刻。比如2000年他和雷-阿伦的对飙，比如2001年他带着安东尼奥-戴维斯、37岁的奥卡利、 阿尔文-威廉姆斯、皮特森、克拉克和斯蒂芬-库里他爹这些人，打出了猛龙队史最伟大战绩，离东部决赛只有一记三分球的距离。比如2006年东部半决赛他的表现让迈阿密热心惊。比如他在多伦多双绝杀猛龙。比如2011年3月30日，他替补出场，然后29分钟内在雷霆头顶劈了28分。你知道得一清二楚：“他还保有些神性，一旦他高兴起来，他就还能飞龙在天”。
但整体而言，十九年职业生涯，他只有五个半赛季在巅峰：1999-2001，2004-2007，以及2008-09。那五个赛季，他可以和联盟任何一个外围球员放对，从技巧到身体，一尺一寸不相让。除此之外的时光，他依然很好，但你知道他可以更好。他的2002-04，便仿佛麦蒂的2003-04季似的，是一个姿态上的转折点。此后他们依然杰出，但你能感觉到，有些东西永久地改变了。也许在2002-03季某个伤痛时刻，或者2004-05季前半段他在多伦多打神仙球的最后岁月，他暗中下了点决心改变自己？不知道。
在2002季之前的卡特，到底是什么样的？
那时的卡特，一如他2000年扣篮大赛之夜似的：张扬，活泼，走路很爱带跳，双臂摆幅极大，像个精力无处发泄的大孩子——那时的他总和“高难度后仰跳投”+“突破后起飞”+“华丽扣篮后怒吼”相伴。他防守时还不太下得去腰，但进攻时，会直向对手冲刺。
那时他擅长瞬间压低重心的突破。
背身时，他习惯做一个撤步假动作，迫使防守他的向底线方向动一下重心，然后，卡特一沉肩，中路翻身强发力——如果对方不动，他右肩一靠，翻身中投。
他和希尔一样，擅长左翼三威胁后的底线突破，但风格不同：跳步接球三威胁摆架势后，卡特习惯是先沉肩低头，一个大跨步轰向底线。
花式并不多，他那招“交叉步突破后连换手变向跳步”，是到新泽西之后才用得多。只是，他人球结合好，重心又确实沉得底，低头沉肩，卡住了位置，无法阻挡——这多少也影响到了他的突破效率：卡特除了天下无双的扣篮和一招抛射外，近筐手法不多；这一招沉肩轰雷强突，有则有，没有就只好切到撤步背身了。
所以卡特即便在巅峰期，也不是一个执迷于“持球强行解决一切”的杀神。他的得分效率，建筑在他打法的聪明之上：卡特是能融入球队打法的人，不黏球，能走位，有一手好投篮。史上第一扣篮背后，是一个基本功极为扎实的北卡出品2号位。
直到2002-03季，他膝盖肌腱发炎。幸而他的步伐、他的远投一直在。尤其是到新泽西后，运球甚至还进化了。只是他年少时，那样肆无忌惮地“沉肩强行轰过底线”，是少了的。
2001年东部半决赛第一场，最后时刻猛龙92比90领先，卡特抛射不中，“当时球还在天空中，于是我后撤步，起跳，试图在穆托姆博手指触到前将球点进。”卡特后发先至，在218公分的穆大叔头顶补中；之后艾弗森还以三分球，但晚了：AI那天36分，卡特35分。
第二场，艾弗森得到54分。但第三场，卡特还以颜色：第一节，他投了三记远射，全中。第二节，骤雨来袭。他投进第四个三分球时，费城板凳席一片哗然：他们听见了霹雳的声音。之后，卡特投了第五个、第六个、第七个、第八个，像在独自训练。每个球划出令人目眩的弧线，一个个劈入篮筐。
——一年前，马尔利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我想，如果他发展出跳投，就会所向无敌。”
——卡特半场34分、全场50分，半场8记三分球，全场9记三分球，当时的季后赛记录。猛龙102比78取胜。
第五场，艾弗森52分。76人取下天王山。第六场，卡特39分0失误，猛龙扳到3比3。
第七场，比赛还余54秒，76人88比87领先。希尔的前场篮板，费城的防守，卡特最后一记远射划过长空失手，76人晋级东部决赛——他们在那里击败雄鹿，去到总决赛。
那个系列赛，艾弗森场均46分钟34分4篮板7助攻3抢断；卡特场均45分钟30分6篮板6助攻2抢断2封盖。多说一句：费城当时拥有常规赛MVP艾弗森，拥有年度防守球员穆托姆博，以及全联盟前五的防守。
当时卡特是三年级，24岁。
在一个人40岁时回头说他24岁的事，稍微有点矫情。毕竟之后，他将拥有十六年的漂亮生涯，总得分超过二万四，还会进六次全明星。
但那个系列赛，才应该是文斯-卡特真正的人生巅峰，才应该是他辉煌的开始——却不料是他最后的传奇战役。
NBA史上有过许多飞人。J博士有过1976年史上首届扣篮大赛那个不朽的罚球线扣篮。乔丹有过两个扣篮大赛冠军。但此后，他们各自有辉煌的生涯，有MVP，有总冠军，有不止一次总决赛，所以那些飞翔时刻，只是他们伟大生涯的华彩片段。威尔金斯和卡特则像是另一种人：他们的辉煌时刻出现在东部半决赛的飚分战（威尔金斯1988年东部半决赛与伯德对决，卡特2001年东部半决赛与艾弗森对决），出现在扣篮大赛的夜晚。
2000年的全明星扣篮大赛，2001年与艾弗森的对决，24岁的年纪，无所不能的技艺，全明星选票爆棚的万人迷事实，独抗弱队慢慢崛起的姿态，24岁时，卡特走在一条看上去要成为J博士甚或乔丹的路上——现在的他更像威尔金斯。也伟大，也悠长，但如果2002-03季没有那次膝伤呢？他之后的职业生涯会不同些吗？他还会打到四十岁吗？
如今40岁的他，依然享受着一个名人堂级职业生涯，依然可能是史上第一扣篮王。但当时的他，真的有超乎这一切的可能性，一种让2000年全明星扣篮之夜也显得微不足道的可能性。
2001年对76人轰下50分那场后，卡特这么说
“把我称为三分射手并不是很好。我仍然想成为一个全面的球员。伟大的球员，应当同一时间做到扣篮、传球、罚球、投篮这些——”
“——而那就是我想做的。”
那时他飞龙在天，所谋者大；如今他40岁，所谋者长远。不能说今日不够好，只是每次回头看到年轻时前程远大无上限的飞行家时，想到曾经有一条从半人半神直通神的轨迹铺在他面前，便总会觉得，命运这东西真他娘的一言难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