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特劳斯思想生涯的第一部重要作品是他的博士论文。从大学时代开始,施特劳斯先后在马堡大学、法兰克福大学、柏林大学和汉堡大学就读,学习哲学、历史、数学和自然科学。1921年,在新康德主义哲学家卡西尔(Ernst Cassirer)指导下,施特劳斯在汉堡大学获得了博士学位——博士论文为《雅可比哲学学说中的知识问题》(Das Erkenntnisproblem in der philosophischen Lehre Fr. H. Jacobis)。与施特劳斯的后期作品相比,施特劳斯的博士论文长期以来没有获得足够重视,学界的晚近研究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这种状况。这些研究表明这部早期作品的重要性不容忽视,它向人们照亮了施特劳斯思想最初站立的地基:《雅可比哲学学说中的知识问题》体现了施特劳斯学术思想的基本取向,对于理解施特劳斯此后许多重要观点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 施特劳斯《雅可比哲学学说中的知识问题》(德文版)
施特劳斯学术思想的基本取向是苏格拉底柏拉图式思想方式。关于这一思想方式的确切含义,学界自70年代已经展开讨论,根据布鲁姆(Allan Bloom)、肯宁顿(Richard Kennington)等人的看法,施特劳斯的苏格拉底柏拉图式思想方式具有一个存在论知识论根基,这一根基是人对存在之自然真理的认识。所以,施特劳斯的古典思想取向具有一个理论哲学底座,我们可以借助下述问题表述这一底座的含义:存在就其自身而言向人显现出何种事实和意义。
就此问题而言,施特劳斯在50年代关于“自然正确”(natural right)的论述尤其引人注目。事实上,施特劳斯的“自然正确问题”正是建立在上述理论哲学底座之上,在施特劳斯这里,“自然正确问题”在根本上涉及的是人以自然方式领会价值事实的可能——这里的事实概念是指,事情凭其自身让人领会到的某种价值上的区分,这是一种以自然方式被领会到的区分。根据施特劳斯的观点,柏拉图的自然正确学说以灵魂与身体在价值上的自然区分为基础,这一区分乃是一种自然显现。
事实上,“自然正确”问题在施特劳斯这里从属于自然真理问题,它是自然真理问题的一个领域。存在向人显现其事实和意义的方式,始终在施特劳斯思想中占据基础性位置。我们甚至可以说,施特劳斯独特的“政治哲学”的最重要含义是其存在论-知识论含义,因为,在施特劳斯看来,“政治事物”(the political things)尤其适合帮助人们思考存在向人显现自身的方式:
我们从苏格拉底那里认识到,政治事物或者人类事物是理解所有事物的关键。与表面情况相反,苏格拉底转向对人类事物的研究,并非基于对神圣事物和自然事物的放弃,而是基于一种理解所有事物的新方式。
正如布鲁姆所言:
在从沉思存在转向沉思人之时,施特劳斯没有忘记存在(being)……在谈论僭政、绅士、自然正确、政治人和哲人之时,施特劳斯总是想到知识问题。
《雅可比哲学学说中的知识问题》关注的正是这个意义上的存在论知识论问题。在现代思想史上,雅可比(F. H. Jacobi)通常被看作启蒙的反叛者和非理性主义者,在施特劳斯撰写博士论文之时,这种看法在德国占据统治地位。与通常看法不同,施特劳斯认为,雅可比与启蒙派在18世纪的争论具有极为深刻的思想意义,雅可比对启蒙理性主义的批判值得高度重视。施特劳斯此后对启蒙的批判与雅可比有深刻的一致之处,在博士论文中,施特劳斯聚焦的是雅可比在启蒙批判中论及的存在论知识论问题。
▲ 雅可比(F. H. Jacobi,1743-1819)
不过,施特劳斯强调,《雅可比哲学学说中的知识问题》的意图不在于重申雅可比本人的学说,而在于重审“以‘雅可比’之名标示的问题”,亦即雅可比所体现的“问题视角”(Problemperspektiven)。这一问题视角聚焦于存在在知识论上的超越性和客观性,或者说,这一问题视角指向如下可能性:自然物、上帝和价值是真实存在之物,人的认识可以把握自然物、上帝和价值的超越性和客观性,它们的真实状况——真理——可以在人的认识中被给予人。《雅可比哲学学说中的知识问题》表明,施特劳斯在1921年已经迈出了超越现代哲学的步伐,力求超越笛卡尔哲学、观念论哲学和新康德主义哲学的主体主义和建构主义视域。正如我们已经提到的那样,上述问题视角反映了施特劳斯思想的基本取向:对存在之自然真理的追求。从1921年的博士论文开始,施特劳斯始终坚持上述基本取向,不过,十分重要的是,他在此后的思想发展中对某些问题提法做出了重大修改。
在此,笔者将首先呈现施特劳斯在1921年对“雅可比问题”的理解,并且呈现施特劳斯在此问题视角下揭示的存在论知识论学说。在此基础上,笔者将进一步呈现施特劳斯与雅可比的思想关系,尝试阐明这样的结论:施特劳斯与雅可比的思想既有深刻的一致之处,也具有根本性的差异,这种根本差异在1921年的《雅可比哲学学说中的知识问题》中已经表现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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