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学一年级开始,不知为什么,突然有了一样生理毛病——爱吐痰。无论什么时候,喉咙总特别不适,仿佛有东西黏着,不吐不快。
因为吐痰,我在学校里受到老师和同学的鄙视。学校并没有人遵守“不随地吐痰”的规矩,老师们也是走到哪吐到哪。我被鄙视和讨厌,并不是因为随地吐痰,而是因为吐得频繁。在家时,我会跑到痰盂或垃圾桶吐,但学校没有痰盂,喉咙的不适无法忍受一节课那么久,往往在老师讲课时,喉咙发出干呕声。因为这毛病,很多人不喜欢和我同桌。
老师也批评我:让家长带你去治!现在想,这并不是批评,虽然措辞严厉,也只是建议,而且很正确。但我没有勇气给家长说。因为在家里,已经受到很严厉的惩戒了。我爸说:你喉咙怎么老是卡卡的!不会憋住吗?将来肯定把喉咙卡坏!再卡,就去把小舌头割了。
我当时五六岁。并不知道这是病,以为只是不良的生活习惯。我不知道割小舌头能不能解决这个问题,但我并不愿意割小舌头。从此,我在父母面前,会极力忍住不吐,实在不得已,就装作上厕所,跑到厕所再吐。
这种症状伴随我很多年,到了初中二年级,很奇怪,突然就没有了。什么原因,我也不知道。不过,从那往后,每天早上刷牙,都会干呕。也持续了好几年。高三时,有同学偶然住我家,跟我一起刷牙,他说:你这是慢性咽炎。
我知道慢性咽炎。因为电视上有广告。但我从来没想到,自己这就是慢性咽炎。从小以来,我一直以为这只是一种不良习惯,就像不讲卫生一样。我没有意识到那是病,需要治疗。好在上了大学,慢慢就没有了。
也许是身体处于青春期,总体上是一天比一天向上的,随着发育,毛病在不知不觉中消停了。后来,我几乎忘了自己曾经有过多年这样的历史。人如果一直在很差的状态中,是不知道自己状态差的,唯有后来变好了,再回头看,才知道以前状态有多么差。
什么时候又重新想起来的呢?
最近几年。每年春节回家,早上都会听到我妈刷牙时,不停地干呕。我爸有时候也干呕,但不如我妈频繁。我现在已经知道,这是病,不是什么恶习,我就告诉我妈,抽空去医院检查检查,她说好。
但过完春节,我就离开家了。她究竟有没有去医院,我也不知道。直到明年春节回家,再次听到她刷牙时的干呕,我就说:你真的应该去检查检查。她说去看了,没什么事。
我的父母都有这样的看法:没事不要去医院。甚至有点小事,能不去医院就不去。他们认为,只要去医院检查,肯定能检查出来毛病,小毛病不用治,慢慢就好了。大毛病治也治不好。我让父母去体检,我爸说:要是没事,检查什么呢?要是有事,检查出来有什么用?他说的有事,是有大病。既然没症状,他就认为自己没大病。
其实,不是不怕生病,而是没有去医院的习惯。平常小事不去医院,一到去医院都是老死忧悲苦恼的大事,对医院有深深的厌恶感,再加上要花钱,于是把去医院视为生活的巨大负担和拖累。
我怀疑我妈这些年并没有真正重视过刷牙干呕的问题,见她自己不在乎,我就上网搜了搜,告诉她,有可能是咽炎,即使不去医院,也最好买点药吃。我也在网上买了药寄回家,但并不见有什么用。我就继续劝她,还是去看看。她说,看过了,是咽炎。我不知道她是真的看过了,还是我这么告诉她,她就这么说。也许去我们县医院看,医生给的结果也一样。我没有办法劝她去外面的医院看,除非等到将来在大城市住的时候才有可能。现在提这种建议,在她看来,也许就像得了感冒去美国治一样,太不现实:这样的小毛病,谁身上没有,几个人会去医院?
是的。在小县城,在农村,根本没有人把这当回事。这种事情,都是屁大的事情。什么是事情?别人欠钱还了没有,是大事情。打官司要不要送礼,是大事情。
我从第一家单位离职时,手续迟迟批不下来,我妈认定,批不下来的原因是我没有给领导送礼。在她的生活经验里,的确是这样:补缴养老保险,跑了几趟没办好,给办事员塞了一千块,立刻办好了。有个亲戚,腿瘸了,办残疾证,办事的是个熟人,开价要两千。农村的贫困户,想吃低保,得先送礼,不送就吃不上。我外甥上小学,班里有两个助学金名额,一人可以获得资助五百块,他申请了,班主任给他了,从那以后,就经常找他的茬,说他调皮捣蛋,让家长领回家。他妈就问其他老师、校车司机孩子的表现,别人都说挺好。他爸琢磨两天,悟出来大概是没有向老师表示,于是表示了两百块,从此就没有问题了。
我曾经因为租房纠纷,在北京打官司。我爸说:门都没有!你认识谁?北京的大事多了,你满共就一万块钱的事,人家给你办才怪!五个月后,胜诉了。十个月后,通过强制执行,要回了钱。起诉费只花了60块,还不如跑一趟法院的打车钱多。也并没有请任何律师。我爸说:那是因为在北京。
也许是的。我喜欢大城市的原因之一是,大城市相对小地方来讲,办事更有规矩,有章法。在大城市生活的人,没有那么介意去医院、去法院。在小地方,好像去了医院就是非常悲惨的事情,去了法院就是非常丢人的事情。我认识的生活在大城市的人,平常有什么不舒服,很自然就去医院看,像去电影院一样频繁。小地方的人,去医院也像去电影院一样不频繁,因为并没有电影院,也没有几个人愿意花30块钱看一场电影。
昨天看到上海产妇坐月子中暑身亡的新闻。不久前,有天半夜,我爷爷发烧,38.5度,当天白天气温34度,夜晚凉了些,室内大概也有30度。我怀疑是中暑,想把厚被子掀了,我爸妈都坚决不同意,怕他冻着,“他身上没有火力”。
我也常听说,周围谁得了风湿病,是坐月子落下的;谁得了癌症,是生二胎没照顾好落下的。我就想,将来我有孩子的时候,我老婆要在生完孩子后两三天洗澡洗头,我爸妈会不会反对呢?也许不至于到夏天盖厚被子的地步,但生活习惯上差异,一定会有。
很多事情上没有办法沟通,源于知识结构和生活经验的不同。我妈最近常说:今年怎么不热呢?有两个六月。我哑然失笑。
闰六月跟天热不热有什么关系吗?历法只是人类对大自然变化规律的一种标记。没有这种标记,地球还是这样围绕太阳转,天该热照样热。我不了解历法,不知道农历不同闰月的设置是否可以反映气候在不同年份之间的变化。要看闰六月跟天热不热有没有关系,一种是去研究历法的设置原理,一种是去做统计分析。不过,至少有一点是可以明了的:即便有关系,也一定是因为天热才闰六月,而不是因为闰六月才天热。
不过,我也能理解我妈的逻辑:农历六月是天热的,今年农历两个六月,所以今年比往年更热。听起来好像也是那么回事,然而,正是这种似是而非的理解,把狭隘的生活经验孤立出来,当作刻画万物运转世间变化的规律,就不能不在生活中有种种失误和徒劳。
不久前,有老太太坐飞机,朝发动机里扔硬币,求平安。很多网友批评笑话老太太无知。其实,我们和老太太之间,也只是程度的区别。朝发动机里扔硬币是无知,电视机坏了对着后盖拍,难道就不是无知吗?
在过去,不知多少家庭做过拍电视机录音机的事情。那时候的确往往能拍响,因为接触不良是常见的问题。但今天谁的苹果手机黑屏了,再用拍后盖去解决,人们就会嘲笑他的无知。在老太太的生活经验里,去庙里拜菩萨,朝塔里或别的有孔的地方投个硬币,是求福保平安的意思,很多人都这么做,她就把类似的做法迁移到坐飞机上了。
前年我从北京坐高铁回家,邻座妇女第一次坐高铁,进站检票时把票塞进去就走了。她以为像地铁买票出站时那样。如果让我们以现在的知识和经验,穿越到30年后,我们也会变得像投硬币的老太太那样无知。为了避免这种危险,唯有始终承认自己在知识上的欠缺和经验上的狭隘,不断去学习,唯有承认自己是病人,积极去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