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名称: 盐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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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女座的黄佑仁先生,会讲段子更会做菜

盐之味  · 公众号  ·  · 2018-11-22 08:17

正文


1952年7月,四川省资阳市长沙埂火车站。年仅9岁的黄佑仁跟着三表姐、三表哥走过20多里的旱路,等火车从成渝铁路过来,他要跟着表姐表哥去投靠在成都当纺织厂女工的嬢保(大姨)。沿途山体塌方,火车晚到了两天。三个人全身上下只有两张车票钱,幸好投宿的栈房老板认得他们的父母,以长辈的身份收留了他们两晚。

火车终于来了,他紧紧跟在表姐表哥身旁蹭上了车。因为营养不良,9岁的他看起来还很小,检票员没有为难他。他们顺利地挤上火车。

背后是渐渐模糊的远山和河流,一个小孩的一生由此改变。

66年后,我问他:“离开妈妈你都不难过吗?”

“不难过,在家连红薯都吃不饱啊。我知道去成都能吃饱饭了,所以很开心。”

黄佑仁的父亲早年毕业于四川省农学院,毕业后回乡当老师。因为家里有地,建国初期被作为地主打倒,被安排去生产队做一些文书工作,工分还不到普通农民的一半。他的二舅母在土改运动中不堪压力自杀,留下四个女孩。解放前逃婚去了成都的大姨,兜兜转转成为一名纱厂工人,生活境况相对其他兄妹轻松一些。她以让人难以相信的善意与勇气,“领养”了兄妹的小孩,让他们来成都跟着她吃住,在1958年城乡户口迁移大门封锁之前,从农村“转移”了11个孩子到城市。

大姨为画面正中的长辈女性,终身未婚。图中最前面最矮的小孩为黄佑仁,四个女孩为二舅家的遗孤;画面左侧两位稍大的男孩是三舅家的。还有一位表姐和两位表妹没有入照。

黄佑仁是最小的一个,大哥大姐当时已经工作,所以虽然孩子多,家里的境况在当时还不算差。在“一屋子都是小孩”的环境下长大,他养成一种超乎常人的审时度势的能力:会说话、会看眼色、不喜争抢。

他时刻牢记着自己出身不好,谨小慎微,以至于结婚多年后,岳父还评价他“胆小怕事”。

到成都没多久,黄佑仁进入龙王庙正街小学发蒙,1958年小学毕业时已经15岁。在那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学校强调“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出身不好的他没有考上中学,也不想再花家里的钱去读民办学校。

小学毕业照

黄佑仁的二表姐刚好在驷马桥拖拉机厂当工人,由她介绍,黄佑仁入厂当了一年钳工。一年后工业下马,一大批人被要求“工业支援商业”,他被调到西城区饮食公司下属的宜记饭店工作,那是一家四六分馆子,卖普通家常小炒。

“我算幸运的”,黄佑仁说,“那个年代很多人想去饮食业,因为可以吃饱饭”。没做几个月,食物紧缺,饮食行业也没有什么可卖了,作为学徒的黄佑仁每天上午去童子街担4箱豆腐、下午到东打铜街顶5斤面条,卖完就关门。“万人上山”随即开始,财贸部门组织大家去农村开荒建农场,黄佑仁也写申请去了龙泉驿养猪。三年后回到成都西城区饮食公司,被派去食时饭店工作,具体的工作嘛,就是做鸭子。

那时候,鸭子是由赶鸭人从南边乐山、彭山等周边县份慢慢“赶”到成都的,路途中鸭子边走边捡食田里散落的稻谷,越往北越长大,过两三个月到成都时,刚好是秋天。鸭子被集中圈在红牌楼、驷马桥等地的田坝,等候顾客挑选,卖鸭人收了钱,拿回去交给生产队。中秋前后上市的“秋鸭”最肥美,那个时段,全成都的饮食业都在杀鸭子。

食时饭店所营的耗子洞张鸭子工作坊在鼓楼街,黄佑仁每天的工作就是抓鸭子、杀鸭子。鸭屎、鸭血和鸭毛撒落一地,又脏又臭。不远处则是卤鸭子的大锅和烤鸭子的炉子,一阵阵香气传来,真是“一半地狱一半天堂”。

耗子洞张鸭子店如今是中华老字号,非物质文化遗产


做鸭子的空闲时间,黄佑仁会到食时店里,帮忙切菜、炒菜,在面锅旁挑面。因为出身不好,评先进、发奖励这些事情从来轮不到他。在食时饭店工作10年间,他的工资从来没有变过,一直都是一个月29元5角。比他晚工作的师兄妹工资涨到34元和39元了,他的工资还是纹丝不动。他忍不住去问领导,对方回复说:“现在是学员涨工资,没得你,因为你现在是师傅了。之前师傅涨工资没有你,因为你那时是学员。”

黄佑仁非常生气,又没法发泄,索性穿得破破烂烂,把自己睡过的棉被,就摆在作坊旁边卖,“我卖东西又不犯法,就是纯属‘臊皮’(四川话,意为不守规矩或有意让对方不爽、丢脸)”。

虽然工资长期不够用,但食时这段经历让黄佑仁练就了很多基本功,形成了一些单一的技术,在后来的厨师等级考试中产生了积极的作用:他杀鸡杀鸭、褪毛的手速,一般厨师根本赶不上。

1971年“红旗餐厅”(后改为荣乐园)开办厨师培训班时,黄佑仁已经28岁。这个培训班的老师是从全成都抽调的技术最好的师父,其中荣乐园的多一些。他厌倦了杀鸭子,也想学一些可以傍身的本领,于是想尽办法,经过多方努力,1972年,终于成为了第二期的学员。

川菜历史上的一座丰碑:荣乐园餐厅,现已不复存在

进了荣乐园后,烹饪变得很正规,川菜菜谱所有的菜,老师傅们都给学员先讲一遍,然后做给大家看。黄佑仁还记得,教材是油印的,授课老师主要是张松云、张云兴、杨镜吾、曾国华等。“张云兴给我们讲怪味鸡,也就是棒棒鸡,他先介绍乐山有个汉阳坝的地方产花生,吃了花生的鸡肉质较好。煮鸡的时候要用绳子捆住,用棒棒锤松,使鸡肉入味。”黄佑仁说,老师上课就跟讲故事一样,讲完背景,再讲调味是“怪味”,刀法可切片、条、块。

黄佑仁很清楚,做厨师必须要有技术,所以他学得非常认真。不管老师傅们安排什么工作,他都积极主动。培训结束后,原本要回到原单位的黄佑仁,通过张松云的保举留在了荣乐园,成为一名正式员工。

第三排左二为黄佑仁


荣乐园的岗位都是机动的,每个人要把后厨的工种轮流干一遍,技术要求很全面。“这样今后当了掌门(厨师长),不管哪个岗位缺人,你都能胜任”,黄佑仁觉得这比现在后厨只做单一工种要好。

跟过去一样,黄佑仁只埋头做事,成都餐饮圈里知道他的人很少。技术职称考核开始了,三级厨师考试,他名列前茅。到1982年,成都市的厨师考级规定突然变了:参考者一上午要做7道菜,如果这7道菜都能完整做完,成绩合格,直升一级;如果只能合格完成5道菜,获评二级。


400多位厨师参评,最终只有8位获得一级,黄佑仁是其中之一。一时业内厨师都在议论“他都考起了啊?”纷纷表示不可思议,大家印象里他还是那个“做鸭子的”。回忆起同行的惊讶,黄佑仁在我面前笑得很开心:“他们都没想到我能考上一级”。

“考经”当然是有的,黄先生现在去开个补习班都没问题:“首先,你要手快;其次,你要明白菜品的制作原理”。复习提纲是一本跟书一样的菜谱,上面的每一道菜,最好提前操练几次。比如炸汤圆,听起来简单,如果油温掌握不好,分分钟爆给你看。用完一大包糯米粉的黄佑仁说:“我最后总结出来的经验就是:要耐烦,用小火慢慢加温,炸出来的汤圆才大小匀称,表皮金黄。如果火太大,一下子倒进去,外面都焦了,里面还没熟。”后来在考试现场给老师傅们当助理的朋友告诉他,他炸的汤圆是全场最高分。

炸汤圆,图片来源网络


此外,还需要根据菜单来安排做菜顺序:先做哪个、后做哪个、哪些可以一起做……“如果你把背手(麻烦)的菜先做了,后面简单的可能就没时间了。”后来担任味之腴饭店经理的华文通先生在这次考试中获评二级,他告诉我,他就失败在“菊花花卷”这道白案菜品上,最后时间不够了,面团没有发开,影响了得分。

考下一级后,第二年接着考特三级厨师,这时候考试标准提高,要求明白成菜要求,难度更大。“那个年代,很多菜只有高档餐厅才有,参加过荣乐园培训的人算是占了点便宜,因为很多菜是按照荣乐园的标准来制定的,而且专门给我们上过课。”

很多后来的“川菜大师”都在这张照片上


这是成都市第一次特级厨师考试,考生来自川西地区,包括成都、温江、内江、乐山、雅安、绵阳、西昌……光实际操作就要考三次:第一次是统考菜,第二次考刀工和自报菜,第三次考上叉子的菜(烤猪、烤酥方、烤鸡),外加芝麻饼。

考官和考生全部住在民族饭店,统一吃住,早上吃完饭才宣布考生名单。念到名字的厨师赶快拿上菜刀、围裙,统一坐汽车到芙蓉餐厅三楼,每人一个单间。考场的监考官是各地公司派来的干部,都不知道咋做菜,自然不可能帮忙作弊。走进各自的考场,桌子上已经摆好了考试的菜单,原材料也放在旁边了。

黄佑仁碰到了一道“烫手”的“皮扎丝”,肉皮需自己煮,煮太软了不行,太硬了又切不动。先片、再切成非常细的丝,成菜要求是像牙签一样匀称。有的厨师是猪肉皮有多少就切多少,一大盘全部端上去。而黄佑仁是一片一片、一根一根地切,上菜前把粗细不匀的挑出来。“你要想到这本来就是考刀工,我的端上去评委只是说‘分量太少了,但是很匀净’,总比一盘粗的粗、细的细好得多。”

特级考试除了考试大纲外,还要求考生写15道“自报菜”,就是书上没有的菜,算入考试成绩。黄先生的“聪明灵活”让我心服口服:首先,你一定要想清楚,确定自己能做出来;其次,你不能选一次成型技术要求较高的,比如鸡豆花,弄不好失败了,原材料也没有了,只能得零分;第三,你的自报菜不能太难做。当时有一位厨师报了道热菜“孔雀开屏”,结果被抽中,做到评委都走了,他还在拼孔雀的头……监考官忍不住跟他说:“别做了,评委都走完了。”


图片 来自中日合编《中国名菜集锦》川菜卷,由于加热会造成素材变形,所以这是凉菜版。好同情那位厨师……

特级考试既考验技术能力,也考验厨师的应变能力。黄佑仁告诉我,他身边有一些比他厨艺高的厨师当时都没有考过,主要问题是设计的和最后出品的不一样,比如菜品不成型,汤色太深或太浅、菜品不熟、配料不对等问题。

黄佑仁做的是什么菜?白汁口蘑海棠:取十几个比5分硬币大的口蘑,去掉蘑菇蒂,用糁把窝封好;胡萝卜切片压成花瓣形,插入肉糁成花型,中间再放一点煮熟的蛋黄,看起来就是海棠花的形状。上锅蒸熟,用白菜打底,摆好蒸熟的花,再挂白汁。他后来跟同行闲聊的时候说,“我这个菜哪怕掉到地上,我把它捡起来再放回盘里我都能及格”。

此外,复习提纲上已经包罗万象,你还要自己想15个菜,去哪里找呢?黄佑仁写了樟茶鸭子和挂炉烤鸭,这是他的专长,“你如果要我烤呢,你那里没有炉子,你如果非要我烤,那你得派人跟到我去鼓楼街烤”——黄先生露出“狡猾”的笑意,我忍不住哈哈大笑。

黄佑仁对这次考试并没有抱太大希望。考试结束后的一天,他骑自行车去耀华上班,路上遇到公司技术科的杨福民,对方赞叹他有“考福”,说他“一天不开腔,不出气的,螺蛳有肉在心头。每次考试你都是前几名,这次特三级出来的名单又有你”。黄佑仁很惊奇,那天后来就一直在琢磨这件事,骑自行车到玉带桥和西玉龙街路口时,闯了红灯,交警冲着他喊“过来过来”,最后罚款5角。

当时通过特级考试的还有王开发、董继笃等人,现在和黄佑仁还是好朋友,他们都是那个时代“考”出来的。这样严格的考试,后来再也没有过。黄先生说,过去有句老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考试除了一定的运气,当然更重要的是四川人说的“板眼”,即真功夫。

1983年11月,建国后第一次“全国烹饪名师技术表演鉴定会”在北京举行。黄佑仁被安排担任曾国华先生的助手,前往北京配合做菜。当时四川派出了两个队伍,成都代表四川队,另外重庆单独一个队。

其中一道“樟茶鸭子”两方都想做,省公司决定在省技校先试做,谁好就让谁上。黄佑仁作为四川队的代表,在省技校的厨房背后现搭炉子,经过熏烤、卤、炸等步骤,把多年前在耗子洞张鸭子练就的手艺派上了用场。他做的樟茶鸭子得到了所有人的好评,最后被四川队所用。

黄佑仁在比赛过程中,看到了全国各地的作品,深受启发,开阔了眼界:“原来菜品还可以这样做!”赛后,部分厨师又参与了叶剑英的家庭宴席制作。曾国华先生指挥黄佑仁做了特级清汤。用鸡、鸭、排骨、火腿、棒子骨炖好的汤要“清”三次:第一道用鸡茸,第二道用猪肉茸,第三道用牛肉茸。肉茸浮在汤面,带走了汤里的杂物,同时又将自身的鲜味融入汤里。黄佑仁说:“为什么现在很多地方做的清汤不好喝?料没下够。”当时曾先生做的这道鸡豆花汤得到了在场所有领导的赞扬,叶剑英的生活秘书还特意到后厨来,交代把剩下的鸡豆花留下来,“叶帅下顿还想吃。”


黄师傅说,鸡豆花的关键在汤,汤好吃了,整体才好吃(配图是我在成都锦轩餐厅拍的)

表演任务完成后,曾国华自己掏钱买了一条群英烟送给黄佑仁,“能得到他老人家的奖励,说明了他对我工作的肯定”,黄佑仁一直记得这个细节。

比赛结束,黄佑仁被派往中美合资北京长城饭店,担任川菜云台餐厅厨师长。

在长城饭店工作期间,为学员培训做示范,拿锅的是黄师傅


长城饭店是中国第一家中外合资五星级酒店,耗资7500万美元建成。1984年,住在钓鱼台的里根夫妇特地在刚落成的长城饭店办商务酒会,里根也是长城饭店接待的第一位国家元首。当年一位姓胡的老人参观完餐厅,连连摆头说:“我们国家可能就只能修这样一家酒店,太豪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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