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见到袁泉时,她接连有《简·爱》、《青蛇》和《活着》三部话剧上演,和每一个角色都胶着难分。她说起每次演出结束后都是最后一个离开化妆间的人,“总是被管理员催”,也说起《简·爱》排练后还有力气自己开车回家,慢慢从空荡荡的长安街上驶过时看繁灯点
点,借此平复一下心情,可《青蛇》后她连这点能力都没有了,“心力体力都耗尽了”。
在那之后,除了《简·爱》在国家大剧院有驻院演出外,她没有排过新的话剧。这几年里,一部《我的前半生》让我们在她扮演的“唐晶”身上看到了职业女性的理想姿态,电影《罗曼蒂克消亡史》中的吴小姐也用一双怔怔的泪眼映出了大时代的阴影,但《黄金时代》中的梅志、《后会无期》中的刘莺莺,或是《危城》中的周素素,更像是惊鸿的一瞥。
采访前我试图从她近期的新闻动向中找到一些可能的话题,却发现并没有太多的“重点事件”,她当然有一些新作品,比如电视剧《风再起时》和陈冲导演的电影《英格力士》,可同样不是戏份最重的角色。
一个具有这样能量的演员,她会有遗憾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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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选择没那么多理智的成分”
电话那端的袁泉笑了。她声音轻柔,语速不疾不缓,字里却好似裹着细钢丝一般的筋骨,那是她的坚定。“这两个角色对我现在来说分量刚刚好,”她顿一顿,“
除了工作之外,我的生活中的确还有其他许多组成部分,这样的选择能让我平衡。
”
要以绝对职业的角度出发,以剧本、制作团队等因素的质量来衡量和选择一个角色,她觉得很难。“看角色的时候,她不知道哪个点突然就打动了此时此刻的你,可能是对于童年的怀念,好吧,我要去演,完全就忽略了别的。其实没有一把尺子可以用来衡量这些,我做选择的时候没有那么多理智的成分。”
眼下她选择作品最重要的标准之一,是“合乎现在的心境,是现阶段想表达的东西”,“
现在我特别渴望的是温情、温暖的东西,那些深刻的、激烈的,可能还要再等一等。
”
她在《风再起时》中扮演何晓莺,这是一部向改革开放四十周年献礼的作品,所有人的起点都在上世纪80年代:那是他们生命中最炙热最无畏的时刻,在往后去的几十年里,他们目睹了时代脱胎换骨的转折,切身在生活的起起落落里体会兴奋、阵痛、迷惘和失落。在那个刚刚打开的新世界里,他们每一年甚至每一天都在面临截然不同的问题,许多人不知道该如
何与时代相呼应,不知道该变化中如何寻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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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欣赏何晓莺在变化中对一份信念的坚守,但更重要的是,她可以借这部戏重温那个过去的时代。她的童年正值计划经济的末期,她也依稀记得排队领粮票的零星片段,但更多物质生活的辛苦早已被记忆的滤镜剔除淡却,“那时如何去解决问题更多是由父母来承担的,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在我记忆里是一个特别美好的年代。”
她怀念那时人与人之间的亲切和信任感,虚拟的世界还未如此深远地与真实生活交叠,一切交流都悠长婉转,是眼睛望着眼睛的实在,是无法轻易敷衍的直面。她记得小时候骑过的自行车,住过的单位宿舍,还有脖子上挂过的家门钥匙;她记得小心翼翼在信纸上写下的那些句子,还有把信纸叠成过的特别形状,记得过年时费了心思挑选过的贺卡,像完成一个仪式般投进邮筒,“那一瞬间,就好像你有一部分心思也跟着飘了进去,然后一起飘向远方,只留满满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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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她还在新疆待了两个月,借拍摄《英格力士》的机缘重温了另一段历史。那里的宁静感,还有与熟悉的城市截然不同的日照光线色彩,都让人有种时间凝滞的错觉,似乎1970年代不过是昨天。“那里美好得让人有不自禁编故事的企图。有一个瞬间我就在想,如果真有一个女孩儿来这里旅游,遇到了一个当地的男孩子,两个人相爱了,她会不会选择留下?”
她轻轻地叹了口气,“是不是现在走进心里的东西都很难得?那种一下子就能把你的心填满的感觉。”任何人都无法主动选择身处哪个时代,生活在当下,她只想和这个时代走得更近一些。“
我的容量是有限的,可能在过去某个时段里不知不觉地就完整了审美的体系,但往回看并不只是回忆和重复,比如说,40岁时重温30岁时听过的歌会有相似的感觉,但因为有了今时今日的阅历,你对歌的理解、从中得到的触动可能和当年都会有所不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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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诚实面对自己的生活”
《我的前半生》播出之后,袁泉接到了许多职场戏的剧本,可在过去的一年中,她却无法对任何职场题材心动。正因为没有在某种类型的角色或者某种创造方式上把自己消耗殆尽,对表演的渴望和热忱始终燃在她的心里,“我一直没有把自己做到特别满,只是某一类型的角色会有阶段性的偏重。”
她知道,往往观众的期待和自己内心不是一个频率,“你只能遵从内心的渴望”。每部作品都有自己的“命”,成功与否,往往在于天时地利人和,可时代似乎不断要求我们变得更快更强,身为一个“被看到的人”,是否更应该成为某种典范?
至少,她觉得自己不需要。2006、2007年她一直在话剧《暗恋桃花源》中扮演“云之凡”,一年曾达到过80场的演出量,那两年是她生命里的一个记录,是“一个很特别的存在”,一旦有新的话剧作品,她随时都能回到原来那种“大篷车”一般的日子,一年中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各个城市巡演,“体力精力其实还好,但对生活的平衡会是一种挑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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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直谨守严格的作息时间,但与其说是一种自律,不如说是一种对身体的服从。“我属于敏感体质,非常敏感,需要非常认真地对待它,而不能像很多人那样肆意挥霍。”她觉得对自我身体状况的观察很有趣,“
每个人对待生活的态度,有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你的身体状况,身体是逼着你诚实面对自己的一个考量标准。
”
在创造和过程中,她也曾触碰过自己的底线,“不是主动地尝试,但的确碰到了”,那是一个让她慢慢了解自我的起点,“它让我了解到自己的局限,又让我思考是否能突破底线。”她感受到临近边界时的不安,也在尝试超越它的可能,“近几年来,我都在感受和调整自己,慢
慢去了解自己。”
我提起多年前她在表演话剧《赵氏孤儿》时不慎从台上跌落的旧事,她有点儿不好意思地中断了这个话题。“其实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演话剧了,每次提的时候,大家都特别友好地把原来的作品细数一下,再赞美我一下,我真的觉得非常惭愧。
在过往的工作中可能经历过一些伤痛、一些坎坷,但这都是你必须去走过的部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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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并不想从那些细节中提炼出感悟甚至教训,“人的一生中总会遇到这样那样的事情,都是正常的。”在她看来这些并不涉及奉献、投入或是其他与“典范”相关的意义,“我也常看别人的传记和生活记录,那些特别美好的故事、鼓舞人心的精神都是真实存在的,但并不在我身上,典范不是我。我也心向往之,但我要诚实面对自己的生活。”
“
我对事物始终有一个非常明确的判断,对自己的状态、自己和社会之间的连接都非常坦然。很多人看世界的角度、对情感的认知都让我都觉得特别棒,但那是别人的生活。
我年轻的时候对自己没有什么太大的期待,真的,有时看一部戏觉得特别好,很多人会问,你那么喜欢,会不会期待自己站在台上演?我说没有,
我真的觉得作为观众就已经很幸福了。
”
想一想,一直以来,她其实从来没有对自己报有过特别的厚望,“所以我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已经大大超出了期待。到了今天,知道自己性格里的长项和短板都依然存在,即使曾经想改,也知道可能永远都改不掉了。但它们会互相转化,人生里总有高高低低、好好坏坏的时刻。”
许多话听来抽象而概括,却是她经过了反复的纠结与消化后,才用最平顺的方式所表达出来的总结,“没消化好的东西我会先默默藏着,作为一个公众人物,你还是应该把更多积极正面的东西带给公众。”在心底深处,她距离理想中的自己还有多远?她沉默了几秒,“我在慢
慢接受一个真实的自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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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想尽力做好自己”
最近她在看一本梭罗写的植物学,前半段是散文,后半段是对植物分门别类的介绍。女儿对昆虫植物的知识感兴趣,她便借着机会一起研究了一番。电影书籍,她全凭兴趣去翻阅寻找,“
大多数创作者其实都有自己相对固定的风格,我也在不断变化,看书看电影是内心的某种需求,喜好也会随之变化。会有你相对喜欢的风格,但选择看什么读什么都是随机的。
”
她很喜欢是枝裕和的电影,《步履不停》翻来覆去看了好些遍,可还是愿意坐在那儿重头再来一次,故事很淡,情感却饱满浓厚,又点到即止,“他讲亲情的角度很不一样”。她喜欢这样历经世故却不失本真的创作者,比如陈冲,“她身上有一种天真。她有过非常丰富的阅历,对生命的感知异常敏锐,是敞开双臂去接受生命赠予的女人。”她觉得陈冲是感性的动物,能用知觉和生命中本能的热情去创造,“像孩子一样,特别通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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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淡生活中的细微百态,她越品越入味。有一个日长夜大的孩子在身边作为时间的参照坐标,她更能清晰地感受到时光飞逝的速度,“对某个时间节点的兴奋盼望,在你慢慢走近那个节点的时候,就已经慢慢淡去了。
生活不可能一直保持原有的面貌,不用期待也不用特别慌张,平淡日子中偶然会出现的某个闪光点,你会觉得格外珍贵,才会全心全意地投入和享受,但正因为有长时间平淡的铺垫,才有这一秒的闪光。
”
前些日子有人找出了她十几岁时在戏曲学校读书时的演出片段,她自己都没见过,多少有点感慨。后来她并没有走上戏曲的道路,曾经出过的唱片叫好又叫座,唱歌这件事也没有下文,可她觉得这些都说不上可惜,“
没
有继续也不是放弃,你走过的路步步都算数,不过此处栽花别处结果,它终究是有果实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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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她觉得不需要刻意去“突破自我”,也不用在做选择时瞻前顾后。“
我没有特别强烈的愿望要尝试些不一样的东西,我只想尽力做好自己。
”
有时一天工作结束后,她有一种身心都被掏空的感觉。回到酒店,听一小段爵士乐,状态才会慢慢回来。在那些时刻她也会自问,一个演员的社会意义到底是什么?这或许并非一时之间就能用一句简单的话语所概括的答案。